第八十日(1 / 1)

我的独立日 容光 2765 字 7个月前

第八十章

顿珠并未意识到自己哭了, 也不知道他在往哪跑,山里的少年体力好,换袁风跑上两步就高反了, 但他没有。

他不知疲倦地往前冲,一路跑到天从幽蓝色变成鸦青色,最后黑灯瞎火时,终于停在某个山坳处, 扶住身旁的一棵老树。

姗姗来迟的疲惫与窒息感铺天盖地。

大冬天的, 顿珠愣是跑出一身汗, 肺像是要炸了, 大口喘气也没缓下来。

他起初还扶着树干, 后来就撑不住了,一边呜呜哭, 一边捶树。

耳边有风声,有水声, 还有树木被捶得哗哗作响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一点别的动静,由远及近。顿珠动作一滞, 以为自己听错了, 模模糊糊回过头去。

婆娑的泪眼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只隐约察觉到有双脚停在几步开外。

顿珠大张着嘴,错愕地看着不远处的时序,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兄弟两人面对面, 都喘着粗气,两人不约而同满头大汗, 一个比一个狼狈。

时序起初也说不出话来, 顿珠还有树可以扶, 他扶什么,扶空气吗?他只能微微弓腰,双手扶着大腿,深呼吸试图多吸两口氧,平复大脑急剧缺氧的状况。

足足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喘着粗气。

直到时序终于有点力气了,才直起身来面无表情看着顿珠,哑声道:“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顿珠迷迷糊糊地想着,他跑了多久?有二十分钟没?跑了多远?有没有五公里?

他下意识看看周围环境,好像已经跑出了宜波乡的范围,毕竟一线天就那么点大,除了山上地方大,真实的占地面积其实就那么一座山头。

他想说话,想顶嘴,可看到时序冷冰冰的眼神,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时序的侧脸飘,先前他揍的那一拳打哪了?

顿珠一顿心虚,大汗淋漓后的虚脱和无法面对时序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脚都在打颤。

时序又问:“那么能跑,要不继续?”

他不激还好,一激顿珠,顿珠又上头了,牙一咬,扭头又开始跑。

身后传来时序一句:“我他妈——”

时序恨不能再给自己一个耳巴子,叫他嘴贱。

眼瞅着那小旋风又跑出了十米开外,小马尾甩得跟有鞭子在抽似的,时序气还没喘匀呢,只得又拔腿跟上。

他一宿没怎么睡,白天又开了一路车,好不容易回到学校,就开始马不停蹄守门站岗,迎接学生,其实早就精疲力尽。

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没有开口,明明可以发话叫顿珠站住。身为兄长,他太清楚顿珠是为何而跑了,那小马尾根本藏不住事,一脸的心虚羞愧,对不住他的情绪远远胜过对他的气愤。

但时序不愿开口,跑,他倒要看看这家伙能跑多远!

这么能跑,怎么不去参加奥运会呢。

兄弟俩一个比一个倔,旺叔别的没传给他们,祖传的倔强倒是延续下来。于是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又是十来分钟过去了。这回头上不只是汗水在淌,简直像是暴雨天里打了个来回,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时序人都要没了,还下意识想,真是操了,难得洗个热水澡,这还没撑过一天,白洗了。

其实他体力不如顿珠,别说没休息好,就是状态正好,方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十来岁的人也不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了。

但时序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认输,熬也要熬过那头倔驴。

在这么你追我赶的过程里,他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一些场景。譬如说顿珠翻墙去摸鱼,时序拎着棍子一路追。譬如说他偷了隔壁大叔的走地鸡烤来吃,被自己拎去隔壁做苦力道歉。譬如说他明明该看好扎姆,却因为贪玩出门溜达,导致一个人在家的扎姆把额头摔出一个小坑来,血流不止,等时序到家,就看见顿珠抱着妹妹嚎啕大哭,哭得比扎姆本人还惨,以至于扎姆愣在原地,反倒哭不出来了。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因为旺叔住进了一个家里,要说没有亲人,也不尽然,即便毫无血缘关系,他们却以一种更亲密的姿态扎根在一起,谁又能说那不是亲情。

不,不止亲情,因为缺爱,他们更珍惜彼此的存在。因为旺叔,他们在报恩的同时又有了一种特殊的义气与热血,才会在多年后旺叔病倒时,不约而同回到这一线天里。

他们没有说什么互相激励的话,也从来不谈感情,可心里无比清楚,他们会永远是兄弟,不管何时何地,都是对方坚实的臂膀。

时序记得,扎姆年纪小,又体弱多病,顿珠总是把自己的鸡蛋省给她。而时序是兄长,见不得弟弟这样,便把自己的鸡蛋给顿珠。

那时候顿珠总会说“我不爱吃鸡蛋”,可看着扎姆吃的时候,又总是眼巴巴的。这家伙从小就藏不住心事,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

时序就叹着气,说怎么办啊,我也不爱吃,但蛋清我还行,要不你帮哥哥把蛋黄解决了?

顿珠眼睛一亮,小马尾一甩一甩的,却还假装勉为其难:“旺叔说不能浪费粮食……行吧,那我就帮你个忙。”

从那以后,时序总把蛋黄给他,自己吃蛋清,兄弟俩就这么长大了。以至于现在的顿珠总在桌上有鸡蛋时主动将之分离,蛋黄给自己,蛋清送时序碗里,还告诉每一个人时序挑食的坏毛病。

过往如烟花在眼前盛放,稍纵即逝,纷繁又绚烂。

时序有些怀疑是不是跑出问题了,才会眼冒金星,觉得它们绚烂,全都是那小子的黑历史,有什么好绚烂的?

他渐渐觉察到自己快体力透支了,难道今天真要主动向顿珠投降?正琢磨着,忽然看见那小马尾脚步一停,先他一步倒下了。

是字面意义的倒下了。

只见顿珠双臂一张,呈大字形瘫倒在路边,像濒死的老狗一样喘着粗气,“跑不动了,我不跑了……”

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总算等到他小子服输了,时序也一阵虚脱,虚脱之余还带点心满意足。他也想干脆利落躺地上,可不成,他还有包袱。

所以明明体力已经濒临极限,时序仍然靠毅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操着虚浮的腿走到顿珠旁边,踹他一脚。

“不是想揍我吗?躺着干嘛,起来打架。”

顿珠捂住脸,一声不吭,只胸口大起大伏。

时序也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去拉顿珠的手,想再嘲讽两句,可刚刚拉开,就看见顿珠一脸的泪,手也僵在了半空。

不知何时,云开雾散,天边露出了半轮弯月,苍白的月光静静照着地上的人,照出那半大不小的少年满面狼狈,像缀满夜的露水。

他起初还用力克制,随着眼泪大颗坠下,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闭着眼睛,痛苦地说:“我知道我比不过你。”

时序不语。

“我从小到大就不如你,什么都不如你。”少年的声音里有种难以忍耐却又平静至极的声嘶力竭,“我知道我笨,我读书不如你,你一天能学会的东西我要记一个星期,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忘了。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记,因为有你在前头,所有人都拿你来作对比。”

“他们说你看看你哥哥,你哥哥多厉害,你呢?”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沿着少年清晰的轮廓滚落,又悄无声息漫入发梢,直至被大地吞没。

“读书不如你,体能也不如你,头脑和四肢,总要有一个发达吧,可它们偏不。

“你跑得比我快,打球比我好,捉鱼比我准,凡事桩桩件件,你样样压我一头。

“可我没有嫉妒你,相反,我其实很高兴。在所有人都说我不如你时,我想,那又怎样,我哥本来就是天才,天才哪有那么多啊?一家出一个,一个山头出一个,甚至一整个州里就你一个,已经很了不得。

“时序,我没有跟你说过,我有多骄傲你是我哥。”

少年泣不成声,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旺叔顾不上我,所以总是你来带我。我知道你觉得我不成器,总给你添麻烦,不是今天偷鸡摸狗,就是明天翻墙逃课,总要你压着我去跟人道歉。可我不是故意那样的,我只是害怕。”

沉默良久,时序哑声问:“你怕什么?”

“怕没人管我。”

“……”

“你不知道每次你骂我的时候,我虽然总在顶嘴,但心里其实很快乐。我想看你在乎我,想要你管着我,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为我善后,虽然你很辛苦,但我控制不住。

“我不像扎姆一样体弱多病,从小能得到你的特别关注,我只能调皮捣蛋,我就想看到你不会对我不闻不问,再忙也会来唠叨我的样子,哪怕只是揍我一顿。

“我知道她喜欢你,但凡她长了眼睛,就不会选我。我这么小孩儿模样,这么不懂事,成天就知道给你添麻烦,谁会选我呢?”

顿珠又一次捂住眼睛,哭得不能自已。

“可是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明知道我喜欢她,你就这么冷眼看着。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叫我死了这条心,叫我别去骚扰她,你只要告诉我你也喜欢她,我是不会跟你争的。”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们之间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刻,有句话叫近情情怯,越是亲密的人,越难剖开内心去表白。这么多年来,兄弟二人一直贯彻同样的方针,时序负责下达命令,顿珠负责违反规则,然后时序批评责备,顿珠改正错误。

他们不谈感情,男性之间也不说这些。

此刻,风在吹,江水在流,半轮弯月浮在山间,流云涌动,它也若隐若现,似是不忍看少年泪湿的眼。

时序半晌不语,最后开口是一句自嘲:“这么看来,你那一拳打的很好。”

顿珠移开手,从模糊的视野里捕捉他的神情。

“是我做错了,顿珠。”时序揉揉眉心,有些难堪,“我原以为你也好,我也罢,没人能和她走到一起,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并不是有意瞒你,而是我懦弱胆小,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承认。”

“后来呢?”顿珠神情哀怨,“后来你明明已经跟她坦白心意了,你敢说不是?我又不是没长眼睛,这段时间你俩什么状况,我看得一清二楚,可你还是瞒着我!”

他一直在等,在等时序亲口说,只要他说了,他就死心。

时序难得这么狼狈,他坦诚:“是我自私了。我想着等你看清楚,你会主动放弃,也不必我多说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顿珠气得捶地。

“不疼吗?”时序拉住他的胳膊,朝自己身上来,“要捶捶我,捶地做什么?”

顿珠又立马缩了回去,想起什么,眼珠子不安地往他脸上瞟。

时序低笑,“怕什么,人都打了,这会儿就该理直气壮告诉我,是我活该。”

顿珠半天没说话,最后开口却是一句:“疼吗,哥?”

他的控诉没有让时序如何,这时候一句轻飘飘的哥,却叫时序眼眶发热。

时序抬头看天,把那阵热意逼回眼底,半晌才说:“这话该我问你。”

“问我?”顿珠摸不着头脑,“我又没挨打,我痛什么?”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你该不会想说,打在你身上,痛在我心里?”

下一秒,顿珠难以置信地干呕了一下,“是不是有点恶心啊?”

时序彻底失笑,他捶了顿珠一拳,顿珠嗷呜一声,说干嘛打我,又跟着捶他一拳,两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拳的,抡到最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回,时序也不顾形象了,兄弟俩并肩躺在路边的草地上。

露水很凉,夜风无情,可天却很漂亮。半轮弯月高悬于天际,清辉洒遍山间,万物都被笼上一层银纱,于是眼前种种都变得温柔又朦胧。

时序问他:“不生气了?”

“怎么不气?”顿珠哼哼了一声,“但我气的不是你俩好上了,是你。”

“知道了,知道了。”时序用脚蹬了他一下,“是我不对,我该早点告诉你,早点告诉你你就不必白费力气,追你追不上的人——”

“Excuse me?”顿珠难以置信,“你这是道歉还是捅人心窝子啊?”

“一种新式道歉,一边表达歉意,一边让你迅速在打击中麻木并抽离出来。”

“我他妈——”

啪,有人一巴掌打在他小马尾一甩一甩的后脑勺上。

“不许说脏话。”

“时序你——”

啪,又是一下。

“没大没小,我是你哥,不许大呼小叫。”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时序率先举手投降。

“虽然但是,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喜欢我管着你,喜欢我凶你。”

顿珠:!@#¥%……&、

这他妈叫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时序笑了两声,又给他一脚,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抖M啊?”

顿珠踹回来,“叫谁抖M呢?”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掐了一会儿,很快时序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一看,屏幕上三个大字:祝今夏。

肉眼可见,一旁的顿珠脸色又黯淡下去。时序顿了顿,接通电话,把手机递给他。

“你来。”

顿珠一怔,低声问:“我来干嘛?人家找你的……”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祝今夏的声音,“顿珠?”

下一秒,她很不客气地说:“找你也一样。”

不待他做多反应,祝今夏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问:“你们兄弟俩跑的开心吗?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还记得学校有百来号人吗?还记得今晚学生要上晚自习吗?一个个都跑了,剩下我跟袁风凑人头呢?!赶紧的,给我回来!”

兄弟俩对视一眼。

“……”

“……”

回程,两人又开始夜跑。

顿珠想了想,拍拍兄长的肩膀,“我想了下,这么凶的女人,我怕是招架不住,还是你来吧。”

时序肩膀一抖,把他的爪子抖了下去,哼笑一声,“说得就跟你想,她就会跟你一样。”

顿珠:“……你又刺激我!”

时序礼貌微笑:“脱敏治疗好得快,你趁早习惯。”

顿珠冷笑一声,说没事,你年纪大了,我让着你。

“我要你让着?”时序眯眼,“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照样甩你十条街。”

“是吗?”顿珠笑出两排小白牙,“我看你刚才也就跑了七八公里,人都快不行了,哥你老了啊,腿脚不行没问题,别的时候可别有问题啊……”

时序:“要不比比?”

“比就比!”顿珠弯腰紧了紧鞋带,“我数到三,我们就开跑,看谁先跑到学校。”

“没问题。”

顿珠系好鞋带,直起腰来,深呼吸,大喊一声:“三!”

然后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