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光大亮时, 时序在长凳上醒来,下意识扭头看天。
……雨已经停了。
他阴沉着脸坐起身来,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背。
卧室里的人还在睡觉,均匀的呼吸声隔着布帘隐约可闻,时序在帘子外面听了一会儿,悄无声息走出院子。
他站在屋檐下,无语地看着天上那轮红火大太阳,老天爷变脸太快,哪还有半点昨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痕迹。
可理智知晓, 雨也不可能真下到世界末日,偷来一天已是意外之喜。
这样想着, 时序回头看了眼卧室的小窗, 窗帘没拉严实, 隐约可见床上的被子隆成小山, 里头的人蜷成一团, 睡姿像个小孩,毫无安全感可言。
她侧卧着, 朝着他的方向。
太阳歇了一天, 又开始耀武扬威,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 嚣张地爬上她的脸。
祝今夏开始睡不安稳,眉头渐渐蹙起。
时序知道, 按照山里这紫外线强度,她很快就会被烫醒, 可窗帘在屋里, 他鞭长莫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 他已经上前几步, 站在窗外用身体挡住了那条缝。
这下光骚扰不了她了,全打在他脸上。
时序感受着滚烫的热度,又在心里骂了声娘,他在干嘛,站岗吗?校长没当够,改行当保安,还是假装遮阳伞?
这种傻逼行径很不像他,更像是顿珠才干得出来的事。
他漫无边际在心里嘲讽自己,顺带嘲讽一通兄弟,可想归想,身体还是诚实地挡在窗户前。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线移动,他还偶尔回头看一眼,调整站位,力求把光遮得严严实实。
风吹林叶,时有鸟鸣。
祝今夏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吓一跳。
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她坐起来环顾四周,记起来了,昨夜一场大雨困住了他们,时序改道牛咱镇,在方姨的诊所里留宿了。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在干嘛?
她费解地看着他像个影子一样立在外头,随着光线移动,偶尔还挪下步子……
目光一动,祝今夏很快反应过来,他在帮她挡光。
因为他的存在,没有一点阳光漏进窗户。
……他在外头站多久了?
像是还未成熟的果子被挤压出汁,心里一片饱胀的酸涩。
祝今夏起身下床,赤脚走到窗前,刷的一声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
“时序?”
时序背影一僵,回过头来,“醒了?”
下一秒就看见她没穿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脚,眉头一皱,“地上凉,把鞋穿上。”
“你站在外面干嘛?”
祝今夏假意不知,回身趿上拖鞋又来到床边,顺手薅了薅凌乱的头发,努力让它看起来不像个鸡窝。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头顶的一撮漏网之鱼上,忍了忍,没忍住抬手替她拂下去。
“在骂街。”
“……骂谁?”
“老天爷。”时序淡道,“都让他下到世界末日了,结果一晚上功夫就停了。”
祝今夏:“……”
“亏我昨天还说老天爷开眼。”他略显苛刻地更正了早前的评价,“只能说开了,但不多,就一条缝。”
祝今夏没绷住,哈哈笑起来,再看他,骂归骂,眼里还是一片坦荡的笑意。
也好,昨日就停在昨日,感伤过后,他们依然要上路,何不开心一点?
两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接下来的一路果真很轻松,又恢复到了往常插打科诨、你怼我还的状态。
离开牛咱镇时,时序带她去镇口的面店吃早饭,他大概对全家福有什么执念,又给她弄了一碗加料豪华牛肉面,他那碗照旧平平无奇。
还问她喝牛奶吗,他去隔壁超市买。
祝今夏想想,点头要了盒纯牛奶。趁他买东西的功夫,她把碗里的牛杂牛肉拼命朝他碗里拨。
等到时序回来,就看见碗里已经堆起半壁江山。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坐在一旁,抱着手臂说有福同享,嚣张跋扈的样子叫人想起她初来乍到时,在船上命令他跳下去捞箱子的模样。
那时候无语至极,而今竟有些怀念。命运送来的盲盒总是出乎意料。
时序站在门口,好半天才踏进去,勾了勾唇,他将吸管插入牛奶,递给她,看她吨吨狂喝的样子,又道:“饿死鬼投胎?喝慢点。”
祝今夏叼着吸管哼了一声,“咋了,雨没下到世界末日,还想让我喝到世界末日啊?”
时序:“……”
时序:“可以,哪儿痛你往哪儿捅,这是觉得自己马上要远走高飞了,我鞭长莫及,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是啊,你能怎么样?”她轻飘飘睨他一眼。
时序轻笑一声,“祝今夏,你是回绵水,又不是去月球,但凡放大星期、寒暑假,我坐个车就能去你家门口蹲点干架。所以给你一个不太成熟的小建议,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日后好相见?
祝今夏心中一动,回嘴的话都到嗓子眼了,出口却成了:“那就一言为定。”
时序一顿,“一言为定?”
他不是在说干架的事吗?
祝今夏咕噜几口将牛奶喝完,往外走时扔下一句:“我等你来绵水找我……”
片刻后,“干架!”欲盖弥彰的补充。
时序看着她的背影,嘴边溢出一声笑,拎起大包小包,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面馆就在镇口,出门不远就是停车的那片空地。她走得很慢,他也刻意放缓速度。即便手里的行李箱确实很沉,也有种最好能走到天荒地老,永远别到目的地的念头。
可惜山长水远,终有归期。
坐上卡车,时序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买了些零食饮料,路上时间长,饿了垫一垫。”
祝今夏一顿,打开袋子,除了她熟悉的零食一类,还多了两瓶氧气罐。
“翻折多山的时候有断氧层,高反了就吸两口。”他似乎想起什么,慢条斯理说,“别回了绵水,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给路人磕头。”
“……”
祝今夏想骂人,可对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又笑出了声。
“知道了。”她翻了个白眼,“一不留神让你占了个大便宜,还能到处让人占便宜吗?”
时序反问:“哦,所以你的便宜只有我能占?”
成功看她哽住后,他没再说什么,瞥见祝今夏的手里还拿着刚才早饭时没吃的卤蛋,大概是沾染了他的抠门气质,她也变得爱惜粮食了,没吃完还学会自觉打包了。
他又是一笑,没有急着发车,从她手里拿过鸡蛋,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啪,壳碎了。
祝今夏冷不丁被砸,捂住脑门。
“你干嘛!”
“手伸出来。”时序抽了张纸。
“……?”祝今夏怀疑地摊开手。
他将纸巾铺在她手心,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剥开鸡蛋,壳都放在她手里。
祝今夏后知后觉:……当她是垃圾桶?
怒火正要冲出喉咙,他已三下五除二剥出一只光滑完整的鸡蛋来,最后连纸带壳一同收走,拿蛋来交换。
“吃吧。”
“……?”
祝今夏看看鸡蛋,又看看时序,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酒吧喝酒那晚,时序曾经给她讲过两个故事,其中之一,是关于母亲如何将他独自扔在大山里。
他说九岁那年,女人临走前,最后一次送他上学,替他穿上新衣服,在镇口的面馆吃早饭,还温柔地问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鸡蛋。
最后,她亲手剥开鸡蛋,小口喂他吃完。
嘴里的鸡蛋忽然变得难以下咽,干哽如沙,祝今夏抬眼看时序,从他微沉的眼神里看出,他同她一样落入了时间的泥沼。
所以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因为离别。九岁那年,母亲以在他眼里盛大的方式将他留在一线天里,而今他以同样的方式送走她,是因为他也认为这是永别了吧。
嘴里说着还能再见,可是没有交集的人生又因何再见。
她清楚记得童年曾有无数亲密无间的伙伴,在每一个分开的时间节点,大家都难舍难分。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哪怕去了不同学校,我也会每周给你打电话。”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的时候他们都当真了,可是随着新环境新朋友的诞生,一周一通的电话终究还是慢慢落空,没有谁会永远是谁最好的朋友,但最好的朋友宝座上永远会有人坐着。
他说得对,人生就是一程又一程的别离。
祝今夏艰难地吞下鸡蛋,扯出一抹笑来。
她说笑一笑吧,时序,四郎拥金说得对,你长得太凶了,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
时序没笑。
她又伸出手来,迟疑着拍了拍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
“我不是她,我不会消失不见。”祝今夏说,“从绵水到宜波乡,也就一天一夜的车程,我随时可以杀回来。”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真的,你信我。”
虔诚的样子像在许诺。
她想,再信一下童言无忌也没关系吧,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可眼下她迫切渴望回到这里,迫切地想和他不要永别。
时间的洪流冲散过太多人,她不希望时序亦是其中一个。
……
金沙江上,万叔又一次鸣着汽笛,破旧的渡船划破泛着波光的江面,将时间温柔地拨回原点。
他们在县城的车站分别。
从县城回绵水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一班,错过就要等次日。
车站不大,很有上个世纪的风格,站内连墙壁都是上白下绿。有人倒在座椅上睡觉,有人站在一旁吃方便面,有人在检票口迟迟不进去,絮絮叨叨执手相看泪眼。
祝今夏没能拗过时序,票是他买的。
她来一趟,他似乎总在花钱,这么一想,早点走似乎也是好事,免得给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按照规定,送行的人不能进检票口,但小地方管理不严格,时序跟安检人员打了声招呼,对方就让他跟着一块儿进去了,还开玩笑说:“送女朋友啊?”
时序礼貌笑笑,没说话,祝今夏也缄口不言。
大叔就当他们默认了,又夸:“郎才女貌,真登对!”
“在这等我。”
进站后,时序一手拎她的背包,一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上车找了个靠前的座位,将东西都放好,才又转身下车。
等到他将行李箱也放入车下层后,只剩十分钟就要发车了。
司机大着嗓门儿吆喝:“都上车,全都上车,要开始检票了!”
祝今夏回过身来看着时序,他亦沉默地望着她。
皱巴巴的黑T恤,破破烂烂的人字拖,胡子只是一天没刮,下巴上就浮起一抹泛青的雾。
他一点没变,和初见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穷校长,可在她眼里却仿佛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他身后,高高的云端之上,贡嘎雪山又一次出现,暴雨后的天一片湛蓝,日照金山无限耀眼。
那光线刺得人眼睛疼,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一幕又一幕。
江上初遇,他们针尖对麦芒。
初次上课,他躲在教室门外偷偷旁听。
去牛咱镇洗木桶浴,他像樽门神守在门口。
被醉汉追逐,他像土匪头子一样替她出头出气。
大半夜去荒废的温泉洗澡,他为她站岗。
二十九岁生日,他折腾一天,费尽心思为她做兔子面,在廉价的小蛋糕上插生日蜡烛,要她许愿。
他没问过她许了什么愿,但她的愿望已然实现——
希望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有争取自由的勇气。
可愿望实现后的今天,她却又觉得,早知道山里的神仙这么灵,她就许点别的愿望了。
她对自己说,要笑,祝今夏,离别的时候不该哭哭啼啼。
可眼泪自有意识。
祝今夏低头,有温热的液体坠在地面。
背后传来司机的第二次提醒:“上车了啊,赶紧都上车,要出发了!”
她打起精神,胡乱擦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时序伸出手来。
得道别。
好好道别。
有点哽咽,但还是努力笑着道谢,她说谢谢你,时序,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
话音未落,被他拉住手腕,往怀里轻轻一带。
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男人身上的味道并不算好闻,毕竟淋了场雨,又无处洗澡更衣,但她依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像山一样广阔,像悬崖上的松木,清冽,干燥,带点薄荷味道。
背上多了只手,他牢牢摁住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用力到不像话,祝今夏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稍微一挣,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别动。”
祝今夏不动了。
他力道稍减,却依然没有松手。
“一下。”她听见时序低声笑笑,“就抱一下。”
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动的语气,但她却从中听出他的隐忍克制。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蓬勃的绿意,湿润的雨林,他还记得那瓶香水的名字,Untitled。
无题。
就像他们之间,哪怕一起吹风赏月,一起大笑流泪,最终一切都归于无题。
时序闭眼,仿佛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最终在司机鸣笛催促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
“一路顺风,祝今夏。”
他唇角带笑,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中巴车很快驶出站台,时序的脸从侧窗消失,很快,祝今夏只能回头才看得见他。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片刻后就随月台一起消失不见。
她很快站起来,努力捕捉即将消失的脸,可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祝今夏低下头来捂住脸,掌心汇成一片温热的湖。
身侧坐了个藏族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顶着红扑扑的高原红,小心翼翼递来一张纸巾:“姐姐,别哭了,你哭的我都伤心了。”
她接过纸巾,低声道谢,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那是谁啊?你男朋友吗?”小姑娘问。
“不是。”
“那是……你哥哥?”
“也不是。”
“那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
祝今夏抬起头来,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县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青山与奔腾的江水。
她想她的确不该伤心。
三个月来,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风月;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一切。
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
绵水南站,来接风的是袁风。
祝今夏到站前收到他的短信:“进站了?”
什么时代的人,怎么突然发起短信来了?
祝今夏打开微信,发了条“刚进站,车还没停稳”过去,很快收到了红色感叹号。
……?
她一个电话拨过去:“你把我拉黑了?”
袁风支支吾吾的,只说见面再详细聊,然后报上自己的位置。
“你从西广场出来,能看见马路对面的7-11,面朝它往左走,走个两百米有条小巷,进了巷子直走,到头右转,我在这边一个叫无名的咖啡馆里等你。”
“……”祝今夏:“有你这么接人的?还要我来找你?”
袁风:“一言难尽,一言难尽,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大包小包呢,没工夫弯弯绕绕跟你打游击战,有这闲心我不如直接打车回家。”
祝今夏没好气。
袁风自知理亏,踌躇片刻,还是妥协:“好好好,我马上来,那你下地下停车场,我来找你。”
十分钟后,一辆陌生黑车停在眼前,祝今夏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大脸盘子上也顶着墨镜,做贼一样冲她拼命挥手,“快上车,快快快!”
一边说还一边左顾右盼。
祝今夏:“……抽风?”
她示意袁风自己一手行李一手包,“你不帮我放放?”
袁风飞快地打开后备箱,“你自己放放,情况紧急,快点上车!”
等到祝今夏一上车,屁股还没坐稳,他已经猛踩油门,一脚飞了出去。
祝今夏问:“你换车了?”
“哪能啊,这我舅的车。”
“你车呢?”祝今夏一问三连,“干嘛把我删了?还有你这造型,刚抢完银行吗?”
“别提了。”袁风摘下墨镜,摘下帽子,最后一把扯了口罩,没好气地说,“豆豆跟我吵架了,不让我来接你,不止拿我手机把你微信Q|Q全删了,还叫上几个闺蜜来南站蹲点,说是逮着我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连自己的车都不敢开,就怕他们认出来!”
豆豆是袁风的女朋友,也是他和祝今夏曾经的高中同学,读书那会儿就一精神少女,打耳洞、染金发的,她和祝今夏一个学霸一个学渣,自然不可能看得上对方。
但祝今夏为人疏离,又是讨好型人格,绝不会对人不礼貌,所以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可禁不住豆豆不待见她。
不待见的原因很简单,祝今夏和袁风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据说婴儿时期还一起洗过澡,光着屁股睡过觉。
即便他俩纯洁得在对方面前几乎没有性别特征,就跟第三性一样,豆豆还是不乐意袁风和她来往。
刚开始时,祝今夏三天两头发现自己被袁风(的女朋友)拉黑,直到后来她和卫城在一起了,豆豆才把注意力转向袁风身边的其他女性。
也因为这个,祝今夏和袁风的联系一度变少,直到后来都进了绵水大学,因为工作的缘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才又恢复常态。
祝今夏皱眉:“怎么回事,她之前不都好了吗,怎么又开始疑心我了?”
袁风一脸生无可恋,“她说你马上离婚了,又有可乘之机了……”
“……”
祝今夏侧头看发小,曾经还算清俊少年,如今年近三十,发腮发福,外加偶尔发癫,豆豆在担心什么?
“我瞎吗?”她揶揄袁风,“真那么饥渴,放着好好一个校长我不要,来跟你瞎搞?”
“哎哎,怎么说话呢!”袁风没好气,“咱俩得一致对外,你怎么朝我开炮啊?”
大概也是被豆豆折腾得够呛,袁风叹口气,说她都三天没给他好脸了。
“你是过来人,要不你给点情感建议?”
“建议什么?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一律建议分手。”祝今夏面无表情说,“分手就能解决的事,吵什么闹什么啊。很爱吗?很爱为什么吵架?”
袁风:“……”
打扰了,是他脑子进水了,找一个离婚人士咨询感情。
但袁风还是没忍住说她:“祝今夏,我发现你现在这个心态有点问题啊,谈恋爱怎么能随随便便提分手?那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又算什么呢?”
祝今夏冷笑:“算海苔。”
袁风:“………………”
得,别聊感情相关了。
为给山里归来的变形计选手改善伙食,袁风预定了一家私房菜馆,车子七弯八拐,驶入曲径通幽处。门口的绿竹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踏入园林,竹制灯笼照亮了小桥流水。
祝今夏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山里努力追赶城市的步伐,而城市却妄图重返自然。
席间,袁风问她终于结束变形计,要不要来点酒,祝今夏拒绝了。
“那你喝点什么?”
她下意识说:“酥油茶——”
话音未落,怔了下,又改口说:“可乐吧。”
袁风瞧瞧她,没说话。
两个人一桌菜,剩下大半。临走之际,祝今夏叫来服务员打包。
袁风说打什么包啊,咱俩都不是会在家开火的人,算了吧,带回家也是放冰箱里坏掉的份。
祝今夏低头看看这一桌佳肴,笑笑说:“还是打包吧,明天微波炉叮一下,我会全部吃光的。”
袁风又看她片刻,叫来服务员打包,拎着打包盒重新上车,将祝今夏送回小区。
熟悉的路线,明亮的街灯,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祝今夏出神地望着窗外,明明只是几个月没回来,却忽然觉得陌生。
路遇绿灯,车短暂地停留片刻,有个老太太拎着竹篮在马路边上兜售栀子花,举起一串问她要不要。
“麻烦给我两串。”
祝今夏也不议价,付了钱,一串缠在领口的纽扣上,一串递给袁风。
“你可饶了我吧,这要拿回家,铁定给豆豆发现。”
祝今夏挑眉:“真不打算告诉她你来接我了?”
“活着不好吗?”袁风幽幽道。
“还是实话实说吧,坦诚点,她就算生气也只是一时,要是说谎被发现了,信任感就崩塌了。”
祝今夏把玩着那串栀子花,忽然想起曾经有人说过的话。
“……交往的本质,应当是互相支撑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的力量,是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只要想起对方,就能生出几分勇气继续前进的东西。”她低声重述,忽然笑起来,重新望向袁风,“谎言没办法支撑对方的,我的建议是,说实话吧。”
车内寂静一瞬。
晚风轻送,栀子花香无声涌动。
袁风侧头看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忽然说:“祝今夏,我发现你进山一趟,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祝今夏问:“哪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袁风看着她,慢慢地笑起来,“就觉得好像更真实,更接地气,也更松弛了,不像以前。”
“以前怎么了?”
“以前总端着,死装,现在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了。”
“……”祝今夏没好气说,“我谢谢你啊。”
“我认真的。”
袁风想起她临走前对她的祝愿,他是真心认为祝今夏属鸟的,只是从前都关在笼子里,好不容易飞出去,理应飞高点,飞远点。
如今看来——
“山里的水土果然养人啊,看看你,去一趟,小脸还圆润不少,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
想起山里那条件,祝今夏慢条斯理说:“那要不我帮你申请一下,你也去支个教?”
“那你说说,山里都有啥?”
“有山有水,有秃鹫,还有成群的牛马——”
“可拉倒吧,单位还缺牛马吗?”袁风一听就没兴趣了,“我是,你也是。天天一上班身边个个都是牛马,还用得着去山里看?”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一扭头,到家了。
她从车里拎出行李箱,背上大包小包,回头跟袁风道谢,目送黑车绝尘而去才回过头来,没走两步,忽然停下。
小区大门外停了辆小卡车,深蓝色,遍布灰尘,和老李那辆一模一样。
祝今夏心头狂跳,下意识朝驾驶座看去。
……不是他。
中年男子敞开车门,坐在里头等客人,车上装满苹果,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原产地红富士,10元三斤。
她在想什么啊?
祝今夏几乎想笑,看见一辆差不多的卡车,就以为是他。
不过,确实也该跟他说一声。
心跳又恢复正常,祝今夏松开行李,慢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他的头像万年不变,一副极简的简笔画,白茫茫的底上,寥寥几笔蓝勾勒出山来。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给他发消息:“我到了。”
时序回的很快:“这会儿才到?”
祝今夏:“没,到了一会儿了。朋友来接风,吃完饭刚回家。”
那头停顿片刻,才显示“正在输入”。
时序:“好,平安抵达就好。”
下一条:“早点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
社交软件是如此苍白,它隔绝了表情,屏蔽了语气,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
它让时序的语气显得遥远又疏离,官方到近乎冷漠。
祝今夏若有所失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拎起箱子继续往家走,到家后,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又洗了个澡,都在擦头发了,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想了想,她又一次戳开那座山。
另一边,时序正在教室里,电脑上登着微信,又连上了PPT大屏幕,下面坐着中心校全体教职员工。
州里临时发了个紧急文件要大家讨论,时序也就紧急招来大家,电脑上开着微信,他直接打开群里的文件供大家浏览。
新消息抵达时,还以为是群里的通知,毕竟和祝今夏的对话已经告一段落,群里的消息却还在继续。
“校长,是不是有新指示了?”台下有老师提醒。
右下角图标的一闪一闪,时序不疑有他,没想到一点开,新的对话窗蓦地弹出。
“见外了啊时校长,人才刚走没到24小时,就开始跟我玩陌生人社交这套了?”
不等他关闭,第二条又弹了出来。
“你知道什么叫拔|diao无情吗?”
时序抬起头来,看着刚才还犯困吐槽教育局有毛病、大晚上折腾人的全体教职工,此刻正炯炯有神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