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岛香澄(1 / 1)

恋与克苏鲁 尺间萤火 2405 字 3个月前

清晨,大人们从后山抬出了月岛香澄的尸体。

死亡未能衰减她的美丽,只是添了几分清冷,像一枝还未盛开就被折下的水莲花,沾着清露,搁在纯白的床单上,等待放入属于她的花瓶。

村民们纷纷上门悼念这可怜可叹的花骨朵儿。男人们在窗口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女人们在床头抹了一把又一把泪。

南悠真没有去。

谢过赶来通知自己的村民,他关上门,回到卧室。

窗帘遮住了日光,屋内昏暗,他坐在床边,低下头,看被褥里的少女。

少女闭着双眸,花瓣一般的唇微张,似在酣睡,——和月岛家的那具尸体一样。

一模一样。

不论是皮肤、脸型、五官还是眼角那浅浅的泪痣,床上的少女都和那具美丽的尸体没有区别。

南悠真抚摸少女的脑袋,濡黑的发丝从他指间流过,一如记忆中的触感。

他想,如果大人们找到的是月岛香澄,那么,他面前这个酷似月岛香澄的生物又是什么?

他的手指划过少女的眉心、唇瓣和颈项,抓住灰蓝色的薄被,轻轻掀开。

被子下,不是曲线优美、清纯可人的身体,而是一团人形的黑雾,像深色的琉璃,杂着七彩的纹路,又像暗淡的宇宙,流动着多彩的星团。

毫无疑问,床上的是伪物。

床尾书桌上的音响发出刺耳的蝉鸣,电脑屏幕投来的光大涨,照亮了整个房间,照出墙壁上密密麻麻的脸,——那是月岛香澄的相片。

一张又一张相片,或大或小,不留空隙,贴满了整个屋子。一张又一张美丽的脸,或悲或喜,毫无生气,盯着屋子里的‘人’。

“悠真,你看我是什么!”

屏幕上,影片里,月岛香澄穿着T恤和热裤,在地板上缩成一团,鼓动脸颊,学窗外的蝉。

她闹一会儿,又跑出门去捉蝉。她走过日光与树影,走过田野和湖泊,屏幕射出的光在床上的怪物与南悠真的脸上变幻。

墙壁上,一些相片的眼睛暗下去了,另一些相片的眼睛亮起来,整个房间仿佛一个万花筒,卷着南悠真的大脑旋转。

啪。

南悠真打开了日光灯,白色的强光驱散了屏幕射来的光怪陆离的影子,驱不散床上那团彩色人形。

他将被子盖回,遮住那生物的肩下,遮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躯干,怪物又变回了美丽的少女。

蝉的视频播完了,软件自动切换,新视频是学园祭,月岛香澄吵吵闹闹,排练话剧。

南悠真深吸一口气。

他早知道这生物不是月岛香澄,但还是存了一丝幻想,如今月岛香澄的尸体寻到了,这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七天前,本该在家的少女没了踪影,全村人一齐搜寻,南悠真也加入其中。

整整三天,人们搜遍了她可能在的地方,没发现任何踪迹。老人们传,她是遭遇了神隐,被后山的神明带走了。

南悠真于是去了后山,用了母亲笔记里记载的唤魂仪式。

黄昏、香炉与鸡血,御币、画像与神乐……

林子深处吹出冰冷的风,似乎夹着少女轻微的呼喊,南悠真追寻,呼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直指一棵枯树下。

枯树有三人合抱粗,没有叶子,枝丫浓密,像一只只枯瘦的手,绝望地抓向天空,树下很冷,如同另一个世界。

南悠真在枯树下挖出了祂。

那时的祂只是一团彩光,不成人形,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像天上的星河坠落了一块在地表。

祂一遍又一遍呼唤南悠真的名字——用月岛香澄的声音。

南悠真鬼使神差地将那团彩光背了回来。

他隐约知道对方是什么。母亲的民俗学笔记里,记载了这种情况。

唤魂仪式有概率唤回真正被神隐的孩子,也有概率唤来本不该在这个世界的生物。

名为伪人的生物。

精怪、邪魔、妖祟——叫什么都好,祂们会变成死去之人的模样,取代死者,生活在人类社会。

祂们会霸占死者的父母和朋友,抢走本该属于死者的爱与回忆。

但是,祂们也会代替死者陪在父母身畔,抚慰朋友,照料亲人。

在有些传说里,这些伪人以人类为食,祂们表面和蔼,暗地里屡犯杀孽。

在有些传说里,这些伪人不容于世界,祂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灾害、一种病毒,祂们哪怕什么也不做,身上的诅咒也会侵染周围的人和土地,带来死亡和衰败。

还有些传说里,这些伪人只是调皮地装作死者,在人间嬉闹,玩腻了就会回到祂们的世界,不会带来诅咒也不会带来死亡,只是有可能会带走自己最喜欢的人。

南悠真不知道床上的祂属于哪一种。在母亲的笔记里,与祂最像的,是一篇名为白菇的传说。

江户时代,一户乡下人家走丢了一个女儿,父母与兄姊日日在村口的槐树下哭泣,泪水滴在树根处的蘑菇上,蘑菇越长越盛,越长越像一个人形。

十多日后的早上,蘑菇丛忽然消失不见,一个女人躺在了树下,容貌嗓音,都与那户人家失踪的女儿一样,问起过去的事,虽然记忆破碎且零星,但没有错误。

那户人家欢喜地将女儿迎回家里,细心照料。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女儿病死在了床上,亲人触碰尸体,皮肉碎裂,如同——枯萎的蘑菇。

三个月,正是一般蘑菇寿命的终点。

三年后,那户人家在城里找到了真正的女儿。

这篇传说中的白菇只是怪异,没有犯下杀戒也没有散播毒素,但是床上的怪物呢?

祂会像白菇一样无害,还是会像更多传说里的那样,吸入生命,呼出死亡?

更重要的是,祂不是月岛香澄。

月岛香澄已经死了,这个伪人也该去往祂该去的地方。

南悠真起身,关掉视频,打开书桌抽屉,握住了美工刀。

刀刃缓缓推出,咔咔作响,寒光贴近了那细嫩的颈项。

颈项上的眼睛猛地睁开了,怪物苏醒,空洞的眼球同步转动,盯着南悠真,嘴唇开启,声音尖利且快速。

“悠真,你看我是什么!”

“悠真,你看我是什么!”

“悠真,你看我是什么什是我看你,悠真悠真悠真悠真悠……”

美工刀落在了枕边,南悠真死死盯着那双眼睛,快步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

声音还在继续,但已变成了某种呓语,听不真切也听不明白,甚至不像是响在那开合的唇上,而像是响在南悠真的眉心下,皮肤里!肌肉抽搐,血管收缩,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门铃声在此刻响起。

祂的眼珠转向门的方向,旋即闭上了,嘴唇抿起,呓语消散。

南悠真眼前一片漆黑,双耳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死死靠在墙壁上,额头刺痛,汗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门铃声响起了多少下,南悠真眨了眨眼睛,视力与听力回归。他站直身体,深深望一眼床铺,走出卧室。

按响门铃的是一个少女,短发齐肩,柔顺地垂在脑后,宽大的圆框眼镜掩住了她姣好的面容,西装校服的胸前鼓囊囊的。

她叫西园惠,是南悠真的青梅,也是月岛香澄的青梅。

久久等不到南悠真开门,西园惠低着脑袋,小皮鞋的鞋尖不安地点着地面。

门开的声音响起,她惊喜地抬起头。

“悠真!”

“什么事?”南悠真倚在门框上,语气冷漠。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精力去伪装正常,他的头还在痛,不想找理由敷衍西园惠。

西园惠眼中的喜悦僵住了。

她白着脸,小心翼翼地说:“香澄……”

“我知道。”南悠真打断了她,要将房门合上,“抱歉,事后我再赔罪,请暂时别来找我。”

“等等!”西园惠用肩膀抵住了门板,匆忙说,“你应该去看看她!你已经一周没去学校了!”

“我过会儿去看香澄。学校也会去的。”

他的敷衍没能缓解西园惠的不安,少女盯着门缝里少年的眼睛,恐惧地瞥了眼卧室门。

她惊惧地问:“悠真,你这些天在做什么?卧室里有谁在吗?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你知道我的感觉一向很灵!”

回答她的是门后猛增的力气,以及锁舌扣上的声音。

她退出院子,走到一楼卧室的窗外,咬着嘴唇,凝望许久,离开了。

南悠真立在窗帘后,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日光里。

又有几人过来敲门,南悠真都没有开。

他坐回床边,手掌搭在那伪物的额头上。

他不想去月岛家,不想见到月岛香澄的尸体,如果他真去见了,月岛香澄在他的心中就真的死了。

他不想少女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

他看着那逼真的伪物。额头还在痛,眼晕得厉害,耳畔嗡嗡作响。

他有些怀念,怀念刚刚这伪物发出的声音,那是月岛香澄的声音,是他思念的声音。

他握不住美工刀了。

他想,伪物也好。

他想,比起月岛香澄的消失,有一个伪物来怀念,来聊以慰藉,也好。

他想,现在唯一的机会。

将这个伪物,变得更像月岛香澄的唯一的机会!

背回这个伪物后,他翻遍了母亲的笔记,从伪人的记载里,找到了一个可行的规则。

正如那白菇的传说。槐树下的蘑菇,是吸收了家人的思念和泪水,才变成了女儿的模样。

所以他将月岛香澄的相片贴满了房间,他在电脑上循环播放月岛香澄的影像,他日夜坐在床边,念叨与月岛香澄的回忆。

他一步步看着这怪物化作人形,化出月岛香澄的脸。

他想,也许四天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让这个伪物取代月岛香澄!

然而计划并不顺利。两天前,祂的变形停滞了,肩膀以上已和月岛香澄一模一样,肩膀以下还是一团彩光。

南悠真一个人不够,祂需要更多的思念,明确指向祂这具身躯的思念!

一个家庭的思念,——或者一个村落!

父亲的柜子里放着几个帐篷,南悠真拆下最大的帐篷袋,抱起床上的伪物,放入袋子,背在身后。

他出门,走向村民聚集的地方,走向月岛家。

村民们让开道路,站直身体,向他低头,恭敬地问候。

谷口村是个小村子,村民们思维古板封建,南悠真母亲的家族世代是村落的神主,威望极高。

母亲死后,血脉只剩他一人,威望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南悠真本觉得这份威望麻烦,现在,他庆幸自己继承了这份血脉。

他迈入月岛家,对月岛家的当家月岛敬弘说:“我要为香澄做一份仪式。”

月岛敬弘感激涕零,仪式是一份殊荣,自从南悠真的母亲去世,十多年来,再没有人享受过这份殊荣!

他拉着妻子的手,和村民们一齐离开屋子,关上门窗。

仪式不容打扰,也不可窥视。

南悠真检查了门窗,关上屋内的灯,放下身后的帐篷袋,拉开拉链。

月岛香澄刚刚躺入棺木里,花朵淹没了她的身子,只留颈项和脸颊。

棺木的盖板上有一个活动的小窗,前来悼念的人可以透过小窗,看到月岛香澄的脸。

只能看到脸。

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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