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1)

黄家庄村原来不叫这个名。

位于岷山南部、荣阳县北部的山岭中, 周边的村子原本称呼黄家庄村为“北死人沟”。

新朝未立之前,流民为了躲避战乱和征兵,往无人的岷山里躲。

曾经有个小族躲在山谷里聚居生存, 但是被乱军屠了个干净, 尸体填满了山谷,于是叫作“北死人沟”。

因为有这么一个名字, 后来从这里进山的人就少了一些, 被现在黄家庄村的人抓住机会,躲了进来。

黄家庄村这个名字, 是新朝确立、今上继位一年后,县衙衙役找来登记人口, 现任村长琢磨着改的。

改完了之后, 村民才陆陆续续都改姓了黄。

多少有些忌讳以前名字的成因,黄家庄村并不在北死人沟的原址上, 而是偏居在一旁向西南的山坡上。

山坡地势较高,在今年持续十多天的雨水中也没有被淹。

但这天黄家庄村的村长还是带着半村的青壮, 冒雨出门去。

村长家里借住的人,被半夜开门的声音惊醒, 向村长的儿媳打听:“这么晚还下着雨, 可是出了什么事?”

村长儿媳大半夜爬起来和面烙饼, 胳膊和小腿一样粗,

她摔打着盆里的面团, 瞥一眼借住的半大少年:“客人放心, 只是村脚几座矮房倒塌, 埋了人, 阿娘去救人呢。”

听到出了人命, 夜里迷迷糊糊被叫醒的半大少年清醒了一些, 打了个激灵:“你们这儿房子还会塌?”

和面的妇人讥讽的一笑:“那可不,我们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只有泥草房,被水泡久了当然会塌。”

半大少年讪讪一笑,缩回另一间房里,对着里面人抱怨:“不过是几天前嘲笑了村子一句,这妇人竟记了这么久。”

昏暗的房间里,另一个人正在披上衣袍,袍服的衣带太长,要拖到地上,这人赶紧叫道:“青墨快来,这地上还有鸡屎,可不能沾了最后一件袍子!”

名为青墨的半大少年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捞起即将坠地的衣角,帮忙整理穿好衣服。

一边系扣子,一边嘴里发牢骚:“使君最后一件袍子也有三天没洗了,还顾得上鸡屎?大半夜您穿衣服又要做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对。”穿好袍服的郎君整了整衣袖,“这雨下的太久了,总让人心里不安啊!”

青墨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在小山村蹲了十多天的怨气,讥讽自家使君道:“那当初是谁非要冒雨前来的?

从县城里出发时都已经下了三天的雨,您还硬要来一个只有二十户的偏僻村子,现在好了,每天就差饿肚子!

寻仙、寻仙,您是寻仙使,野菜都吃不起的地方,您还真以为有神仙呐?”

“咚!”

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面声,吓得青墨抖了两抖。

贫穷山村,房子都是泥草做的,房门也不过是木头做的柴门,隔音作用几乎等于无。

门外正屋的和面妇人将青墨的话听了个真切,自然态度不会很好。

“食物紧缺也并非村人之过,”寻仙使、长袍郎君安抚道,“村中猎户不还分了半只野鸡么?只是这雨天惹人厌,村民也难以外出猎食罢了。”

没等青墨接话,寻仙使又兀自苦笑:“别说这山村,九月初原本是稻子灌浆、收割的时候,现在这雨水连绵成灾,今年的粮食恐怕收不上来了。”

“粮食收不上来,那是朝中公卿们该考虑的事情,”青墨脸上不以为然,“荣阳的县令都跑了,您还要多管闲事不成?”

寻仙使走到木门边,回首对自己的书童微微一笑,神色诡异的用口型说:“我特意送走他,不就是为了管一管‘闲事’的吗?”

昏暗的房间里,书童青墨也跟着咧了咧嘴。

寻仙使一推开门,在正堂篝火的照映下,笑容又立刻变得温和:“我虽管不了县衙事,但也有几个朋友。

若是受灾严重,却也能说动县中富户施粥的。”

跟在寻仙使身后出来的书童青墨,立刻心领神会,一唱一和道:

“哎呀我在县城里也听说过,施给流民的粥都熬得稠稠的,能立住筷子,可不比野草饱腹!”

“他呀,就是心善。”寻仙使装模作样的叹息着走出来,转头向堂中的妇人攀谈,“吴姥今晚出门劳累,吴娘子可是在准备明天的吃食?”

和面妇人抬起手来擦了擦面粉,低头垂着眼道“是”。

“今晚冒雨救人,干的是要命的体力活,青壮们得吃点好的,”吴娘子顿了顿,弥补道,

“惊扰客人实在不得已,但明早时,也可以尝尝难得的手烙饼。”

青墨瞅了一眼发灰的粗面,不觉得手烙饼有什么难得的。

但之前受到这吴娘子的惊吓,倒也长了记性,没有再开口嘲笑。

眼见寻仙使和书童抬脚向屋外去,吴娘子又开口道:“外面还下雨呢,客人要哪去?需要斗笠吗?”

“不去外面,只是有些诗性,想在檐下观雨罢了!”

寻仙使笑呵呵的摆摆手,推开正堂的房门。

秋天夜晚的雨带了一阵冷气,寻仙使不由得将手插回袖子里。

黄家庄村位于岷山南部的南坡上,夏季雨水多,屋檐也修的宽,方便避雨,平时也晾晒一些农家干货之类。

但修的再宽,也不过是茅草的屋顶,终究会有雨滴飞溅滴落到身上。

寻仙使和他的书童,就硬挺着冷冰冰的雨水,也要在檐下等村长吴姥回来。

中间还要有一搭没一搭的感叹着“山中一旦受灾,日子就是不好过啊”、“现在天下已经安稳,县城周围的村子卖把青菜都能赚钱”之类的。

吴娘子也不接话,闷头和她的面。

直到面和好了、随着吴娘子的手在石板上抹出一个一个圆形、又翻面发出面粉的香味,随着热气在正堂和屋檐下扩散,村长吴姥还是没回来。

吹了小半晚夜风的两个傻子终于忍不住了。

“吴姥带着村里大半青壮出门去,却至今都没回来,怕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吧。”

寻仙使忧心忡忡的样子走进正堂道,“可惜我等手无缚鸡之力,雨夜又难以下山去求助,实在是……唉!”

吴娘子眼皮也不抬,伸手将一个烫熟的小饼捡进陶盆里。

农人手上的茧子厚,不怕烫,但手上也有些“高等人”嫌弃的不干净。

不过现在两位“高等人”没有嫌弃的意思。

山村一天只有两顿饭,其中晚上那顿还多是混个水饱,哪怕村里尽量给两位“官差”提供了面汤和野菜,但也没有面饼来的扎实。

尤其是这两官差脑子不好站了小半晚上,看粗面饼的眼神都发着绿光。

青墨咽了咽口水,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吴娘子的手艺真好,我拿钱买两个。”

吴娘子嘴角不着痕迹的微微一勾,一手捻着两个饼递过去,另一手接过五个大钱。

青墨肉痛的将钱袋放回怀里。

县城里的肉馒头也就三个大钱!

粗到硌牙的饼子,他客气一下,这吴娘子也真的敢接!

五个大钱在寻仙使眼里不算什么,等吴姥等不到结果心焦,他更关注吴娘子抬头向外望的眼神。

在某次吴娘子长久的抬头之后,寻仙使再次试图引导话题:“听闻村子有山神庇佑,吴姥想必不会遇上危险,怕不是去找山神求雨停了?”

这些天,围绕着“山神”的话题,除了因为雨天一直没有上山去亲自拜会,寻仙使已经明里暗里把周围打听个遍。

“山神没有那么大能耐。”吴娘子语气平平的回答道。

寻仙使才不相信。

岷山中妖鬼众多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为此沟通两边的官道荒废多年,直到现在都没修好。

能在这么多妖鬼中保下一个人类的村子的“山神”,能耐会很小?

哪怕“山神”的本体是妖鬼,也是个能与“东山虎君”媲美的大妖鬼。

想起还在荣阳县城时,他接到州府送来的消息,寻仙使的脸色逐渐深沉。

太祖有平定天下的名望,今上“虎父无犬子”,也想有个能在史书上大写一笔的功劳,于是意图整治人妖秩序。

今上意志坚定,朝臣们自然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但这秩序是什么样的秩序,又该用怎样的手段整顿,那朝野四方可是各有各的意见。

荣阳县令投靠了长天道的歧道人,寻仙使背后也自然有他的背景。

长天道的歧道人给东山虎君送了大手笔的“礼物”,寻仙使的背景却一时寻不到那么多人牲。

但又不能让长天道的歧道人一枝独秀,任由东山虎君掐住岷山的商道。

寻仙使的背景不是没有应对东山虎君的力量,可那力量暂时不能暴露,是有限制的。

幸而有今上亲封了一批“寻仙使”。

又刚好有一位“寻仙使”路过岷山周边,给造访神庙和妖鬼一个正当身份和理由。

至于今上想要的“仙神”可能是有道之士或者天边真仙这件事……

他一个小小的寻仙使,凡人凡眼怎么分辨的出!

自然只会将卷宗交上去,敬请今上来“明察秋毫”了。

只是这黄家庄实在不知好歹,明明有“山神”的消息,却死咬着不松口。

他给出的条件还不够吗?

荣阳温家虽然落魄,可顶着世家的名头!

能给世家做雇工,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了。

他一个今上亲封的寻仙使,在这里呆了十多天,还不够“礼贤下士”吗?

要不是新朝确立,不过是连身份都没有的“逃民”而已。

“……回来了!”“吴姥回来了!”

“阿娘!”吴娘子面露喜色,站起来匆匆去门口迎接。

一直寂静的村中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人影、人声从四面八方向中心汇聚。

一群不知好歹的家伙。

寻仙使冷眼看着门口冒雨也要兴奋迎接的人群。

人群中,一个中等身材的身影摘下斗笠,露出花白的头发,还有疲惫的脸。

“村头的‘瘦条’被倒塌的房子埋了,这雨下了太久,大家的房子都不安全,还有走山的可能,我们得去山上避一避。”

吴姥嘶哑的声音响起,双眼透过雨线和人群,与屋檐下的寻仙使对视。

寻仙使露出温和的微笑:“吴姥经验丰富,我们自当跟随。”

终于开口要上山了。

希望这老妇不是在糊弄他。

也但愿她们一直藏着掖着的“山神”,真的有与虎君抗衡的实力。

不然……

他只也给虎君送一送礼了。

多几个村子凑人头,数量也差不多。

反正这村名,也足够她们背一个“大不敬”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