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尘(1 / 1)

不尽宗在承剑门所在的山脚下, 漫漫山路对修士来说并不算远。

捏个法诀,御风而行,不多时, 玉蝉衣和微生溟就来到了承剑门地界的上空。

远远看见承剑门在云雾缭绕间矗立,两人距离承剑门越来越近。

御风而行的速度并不快,方向由微生溟指引。玉蝉衣往下一望, 不期然一眼抓住了其中一个小山头。

是青峰。

她曾经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

也是承剑门内她最熟悉的地方。

群山掩映间,青峰安安静静立在那。和其他山石耸立的峰峦不同,那里一片青黛, 覆满绿荫,低矮的山头, 栖落在群山中最隐秘的角落。

玉蝉衣下意识咬唇, 用力到唇上几乎被她咬出白印——之前她也曾在承剑门上空看过青峰, 在陆闻枢带她下山那一次,只是彼时的她浑然不觉, 承剑门所在的群山当中, 青峰竟是如此的隐秘不起眼。

住在青峰的日子,她只感觉周围人迹罕至, 很是清净。能够安安静静地独居一隅,不被那些修士打扰, 正是她所求。她那时一直觉得, 陆闻枢安排她住在青峰,是为她考虑。

可如今想来,分明是陆闻枢有意将她与承剑门的弟子们隔绝来。好让她孤伶伶立在那儿, 永远地孤立无援着。

正当玉蝉衣即将无意识地将唇瓣咬出血珠时, 忽然, 她的手臂被人抓住。

冰凉的触觉唤回玉蝉衣的神智, 一道声音自耳边传来:“小师妹,再飞,就要越过承剑门去了。”

玉蝉衣猛地一惊,随后,她被微生溟拉着落地。

双脚落地后,玉蝉衣皱起眉头:“这好像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承剑门的名剑堂。

名剑堂在铸剑谷附近,那是一座高大的建筑,里面有许多铸好的剑,除了本门弟子可以凭借对门派的贡献无偿兑换外,非本门弟子也可以凭借灵币前来购买。

可此处没有建筑,没有植被,目之所及,全是褐色山石。空中不见飞禽,地面不见走兽,空气中,还有股怪异的力量翻腾。

玉蝉衣能嗅到其中夹杂的凌冽松针味道。

辨清这里是哪之后,她一阵头晕目眩,身上起了战栗,松针的清冽香气也让她一阵阵直犯恶心。

她勉强让自己的脸色不显出半点异样,脚步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冷淡而戒备地看着微生溟,嗓音也绷紧了:“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里并不是名剑堂。”

这里,是铸剑崖。

她身死命殒的地方。

玉蝉衣心底一阵接一阵寒意升起,几乎无法站稳身体。她满身戒备地看向带她到这里来的微生溟,眼睛因恨意而发红。

微生溟的脸上却难得露出赫然的神色,他说:“来承剑门,我只认识到这里的路。”

正此时,一袭白衣欺近,玉蝉衣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身影,立马看过去。

不是陆闻枢。

她心口稍松,却又继续保持着警惕。

既是一袭白衣,那也还是承剑门的弟子。

玉蝉衣目光投向来人的脸,那是一张眼生的面孔,年岁已然有些大了,似乎不是什么太厉害的修士。

再加上他对出现在铸剑崖附近的他们反应这么及时,说明就在附近,约莫是承剑门看守铸剑崖的弟子。

铸剑崖一千年前便是承剑门的禁地,一千年后,居然还是。玉蝉衣在心底连番冷笑,等着这弟子过来将他们驱逐。

那弟子过来之后,却并未看她,只看向微生溟,远远停住拱了拱手,旧友般攀谈起来:“今年怎么这么早过来?”

“冬天还远呢。”那弟子说。

微生溟道:“我这次过来,是要带我的小师妹来你们这儿买一把剑。烦请祁道友为我们指个路。”

“买剑?那你们得去名剑堂,往那儿走。”祁姓的守崖弟子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微生溟:“多谢。”

微生溟带玉蝉衣离开,走出去没多久,那守崖弟子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友,等到了冬天,你还会过来吗?”

微生溟脚步微顿,目光沉沉点点头,然后就带玉蝉衣走了。

玉蝉衣压着心头汹涌翻滚的种种情绪,回头看了一眼铸剑崖,又看向微生溟。

“你经常在冬天来这?”她问。

他轻声“嗯”了一声。

玉蝉衣的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撞。

她死的时候就是冬天,岁末,最寒冷的时候。

“冬天那么冷,你来这里做什么?”玉蝉衣琢磨着措辞,“这里……好像是承剑门的禁地,到了冬天,外面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的。”

微生溟良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线喑哑,字也说得缓慢,语气有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找老朋友,叙叙旧。”

原来如此。

刚刚那个守崖弟子,应当就是他的老朋友。

玉蝉衣心底一阵落寞,不再多问什么,默默跟上微生溟。

两人来到名剑堂。

这里比铸剑崖外不知热闹多少,来来去去的人也多了许多,有的一身白衣,一看就是承剑门的弟子,有的却是外面来买剑的人。

快要到名剑堂了,玉蝉衣却猛然间刹住脚步。

她看见了名剑堂外站着的人。

——陆、闻、枢。

是他,又不是他。

是一座他的雕像,竖立在名剑堂外面。

石刻的眉目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已经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不知是岁月让他本人增添了威严,还是雕像给他增加了几分肃重,他看上去,比之前更威重令行、更加高深莫测。

玉蝉衣抬头仰视着他,许久许久,贝齿紧紧咬住的嫣红唇角忽的溢出无声冷笑。

一千年了。

陆闻枢啊陆闻枢,哪怕只是一座雕像,你的肩头,竟然也是不沾尘的。

“这就是陆闻枢陆掌门,剑道第一,正道魁首,声名赫赫,面貌可真是不凡呐!”

“我是没陆掌门的本事了,来买一把名剑堂的剑,也算遂了我的心愿。今日一见这雕像,陆掌门果然风采十足!真想一览本人的风采。”

“正道魁首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能有个雕像供你瞻仰已是恩赐……若非众人恳求,以陆掌门置名利于身外的作风,才不肯立这雕像。”

周围嘈嘈切切的杂谈声纷纷钻入耳,玉蝉衣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却听到站在她身旁的师兄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极轻,但他们两人之间站得近,玉蝉衣捕捉到后,猛然间想起身侧还有他这么个人,讶然抬眸看向微生溟。

“怎么,小师妹也要帮着我们的陆大掌门说话了?”微生溟收回看向陆闻枢雕像的目光,脸色冷到发寒。

他的声线过分平静:“说吧,说我拔剑不能,才对他心生妒忌。这样的话,我听多了,你再多说上两句,于我也不痛不痒。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没……”玉蝉衣只是好奇。

她看着微生溟,他面对陆闻枢雕像的不屑与眼里的冷淡不似作伪。

这周围嘈嘈杂杂,全是对陆闻枢的溢美之词。似乎所有人都喜欢陆闻枢,为何独独她这师兄不喜欢?

玉蝉衣很难说清此刻她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清楚他的来历,亦不清楚他的立场心境,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因他的存在,莫名得到了一丝宽慰。

原来,这世上,也是有不喜欢陆闻枢的人在的。

玉蝉衣语气缓和不少,试探问:“师兄,你之前,和陆闻枢有过过节?”

微生溟的脸色却一下沉了下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玉蝉衣眼睁睁看着他眼底血色变多,瞳仁外圈变得更红,甚至……她好像看到他脖子左侧的胎记纹路好像还往上长了点,还是说,这是她晃了眼?

玉蝉衣正想看个分明,微生溟却有所察觉似的抬手盖住脖颈,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师妹,进去看剑吧。”

他先行走进名剑堂,见他不愿意聊天,玉蝉衣只好默默跟上他,也走进去。

这不是玉蝉衣第一次来这里,一千年过去,除了在外面多了一座陆闻枢的雕像,这里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

名剑堂内,一向不会有值守弟子在。

这里每一把剑都有特殊的禁制保护,上面标着相应的灵币价格,只要将灵币放进剑前的箱子,就可以将剑拿走。

剑都是货真价实出自铸剑谷的剑,价格高昂。

目光扫过一排上等的好剑,玉蝉衣覆了寒霜似的眼里却无任何波动,不见一点心动,反而频频皱眉。

微生溟偏头看了玉蝉衣一眼,低声问:“没一把喜欢的?”

更准确一点说,不止是不喜欢,应该是厌恶。

自踏进名剑堂来,微生溟就没有在看剑,只是在看玉蝉衣。他能感受到,玉蝉衣讨厌这里的剑——这里所有的剑。

哪怕她极力掩藏,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看这些剑的目光,甚至不及拿到巫溪兰送她的桃枝时更热烈。

偌大的名剑堂,好像就没有任何一把剑能吸引她多片刻的目光停驻。

新一代剑修里,少见对承剑门如此不屑一顾的。

如他所料,玉蝉衣果然摇着头答道:“不喜欢。”

“统统不喜欢?”

她目光一一扫过名剑堂中呈列的这些剑,说道:“每一把剑,我都不喜欢。”

“炎州最好的剑,可都在这儿了。”

玉蝉衣道:“这里摆着的这些剑再好,也好不过‘荧惑’。若是说非要得到一把好剑,那我还看不上这里这些剑。要就要一柄比‘荧惑’更好的剑,那才算真正的好剑。”

比‘荧惑’更好的剑……

微生溟瞳孔微震,面上再难维持平静。玉蝉衣却没有在看他,仍在打量着剑,自顾自说着话:“但我愿意为了师姐,从这里选一把剑回去。”

她直直看向名剑堂角落里最便宜的那把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这时她耳边响起一道惊愕的声音:“你……想要七杀?”

“七杀?”玉蝉衣停顿脚步看了说话的微生溟一眼。

她想了一想,在“荧惑”出世前,巨海十州最好的剑,确实是当时的剑道第一,太微宗微生溟手里的“七杀”没错。

说“七杀”是比“荧惑”更好的剑,她认可。

“七杀,可以。”玉蝉衣点了点头。

微生溟:“……”

沉默。

唯有沉默,在这陈列了千百把剑的名剑堂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