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1 / 1)

学舍的宅子也修了两个月了, 杨家督办,黄家女亲自设计,今日彻底建成。

大汉的私学大多都简陋,经世大儒们在田野间铺上蒲团, 露天之下, 河水之畔, 老师们手捧一本书就可席地而坐,恣意漫谈。

这是一种风流, 也是一种不慕物欲享乐的风采。

案几书桌?大半都是没有的。

但黄家的这书院建得颇具规模,里面如何众人只能凭借这两月进进出出的下仆有所猜测。

但学舍外面却古朴又正经, 不仅挂上了牌子还蹲了两座石墩子立在一旁,看着就有些不明所以的霸气,听闻正堂上挂着的“格物致知”这几个大字还是庞公亲笔所提。

“庞公……竟也和黄杨两家一同了吗?”

不远处的庐舍内,马家长子马容听着外人的议论皱起了眉。

襄阳的几家竟然都被黄家笼络过去了,这黄承彦父女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手段?

“庞公乃是黄家小女的师长,为其出头不算出人意料……”马容的叔父马胥拍了拍马容的背,安抚住了他。

马胥往外扫视一圈, 看到众多熟悉的面孔。

黄家的阵仗搞得这样大,除了襄阳的, 樊城, 宜城,北至宛县,南至华容, 都有人来看看究竟。

他转回头来盯住侄子, 沉声问道:“《九章》你看的如何了?”

马容迟疑了一瞬, 迎着叔父凛冽的目光, 不敢托大不敢说谎:“这书艰涩难懂, 容不敢说融会贯通……”却还有一份自信——

“但这些时日师长之传授,容尽都掌握了,不惧他人!”

马胥了然点头。

《九章》乃是前汉张苍、耿寿昌修订的算术典籍,其中有题246道,却道道难以读懂攻克。

黄家传到外面的算术之学,他们也使人弄到了手里,四方寻了人研看,终于猜测,黄家的所谓传世之学,应该就是《九章》之拓宽。

恐怕是黄家先人机缘巧合得了《九章》之原书,多年来潜心钻研,习的了原书的些许精妙之处,便要大言不惭地来开班传授了。

这本没什么,如今世家,各个都有家传研习的学问,他们手里的《九章》也是万般请托从长安的著姓手中求得的,若是家中自此钻研下去,待有所成,以后也可称是算学大家了。

但黄家不该没有尊卑之别的这样传扬出去,《九章》之所教,最差也是做了文法吏才能习得的,一个区区佃户之子,也配学这样的学问吗?

甚至不止是佃户,听闻黄家家中的奴仆也是要学黄家算学的,真是荒唐!

这两月,马容特地前往长安求学,逐一拜访曾经研学过《九章》的名家,马容也不蠢笨,怎能没有收获。

更令人心喜的是,随着天子迁往长安,众多名臣志士也随天子同往,他们中更是多有惊世才能之人,于算学一道颇有造诣。

虽没有名分,但马容觅得良师,进展飞速。

但《九章》一书,长安名士都尽在掌握了吗?

其实不然,只衰分术一章,马容遍寻两月自研两月至今不能理解。

但马容他们赌在一人身上——罗志。

实在也不是他过于自信,他们打听过了,那黄家的佃户罗志年不过十一,虽学黄家算学已一年有余,但日常农事从来不减,黄家开课不许择一而学的规矩并非在学舍首定,黄家庄就是如此。

那这此前目不识丁的罗志,这样不专不精的向学,若是比过了他这两月钻研,马容都要耻笑自己。

他研习两月,再明白不过算学之深艰,一日不习就要荒废了。

至于那女郎口中宣称的,旁人看不懂只有她能看懂的邪说,马容暗笑,左不过是她自家做什么特别的注解罢了,哪里新鲜了?

世人读书,谁不看注解?

儒家经学于现今来说也是古书了,他们看古书也是看不懂的。

五经多成书于先秦,到现在也有几百年了,释义虽称不上千差万别,也早有了变化。

更不要说春秋战国时期,文字还没有得到统一,那些用各国文字写就的古经学五书,现在的人也早看不明白。

就算是传于后世小篆写作的今经学,若没有老师传授解释,自学也是没有用的。

《春秋公羊传》,《春秋左氏传》,《春秋谷梁传》皆是对《春秋》的注解,大儒们讲《春秋》也是要选其一本来传授的,为此还分了流派。

广为流传的儒家典籍尚且如此,晦涩难解的《九章》却只能自己艰难琢磨。

恶性循环大概就是如此了,因为不能广为传颂而无人注解,因为无人注解而艰涩难懂,因艰涩难懂而更不能传颂。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儒家在所有实用的学问上都太过轻视了,这从孔子的弟子樊须向他请教种菜的学问,就被他斥责为“小人”一事上就可见一斑。

鲁国文字写就的古经学都有人费尽心血地重新解答注释,由此而生的古经学派也有了在内外政见上和今经学派分庭抗衡的态势。

而算学一道却无人钻研,多年荒废。

这是儒家的缺陷,而大汉却是独尊儒术的。

黄月英手捧着杨家寻来的《九章》,坐在学舍的后院里叹气。

她看不懂,但黄老爹说,两者颇有共通之处,哦,黄老爹其实也不太看的懂,但比她强多了。

天冷了,虽然太阳高照,却并没有给入冬的时节带来一丝炎热,学舍的大门打开,一个修长伶俐的女郎从里面走出来,一众仆人抬着一张木板就跟在身后。

秋罗一边吩咐着将木板挂起来,一边让人去拿最大最白的蒲纸过来,转头就看见了女郎带着甘先生和罗志也出来了,连忙迎上去。

“天儿真好啊!”黄月英感慨。

外面围观的人众多,因为天气好,也不用担心有人受热受冷的,黄月英扫视了一圈,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想问问马家的长子。

便见几个翩翩公子走上前来了。

他们颇为有礼地拱手自报家门:“马容”“马均”“马予”。

是三兄弟,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少年人,黄月英带着罗志上前一步,几人互相行了礼。

黄月英是第一次见马家人,哦,严格来说,双方今日都是第一次会面。

不过相比于马家对黄月英的提防和严阵以待,黄月英却没怎么听说过他们,马家隔空发话的时候,她才从黄老爹哪里听到这马家的名声。

“马家兄长,这就是罗志,也是日后这学舍的算学先生……”黄月英主动介绍起了罗志。

罗志还是一副腼腆的样子,但他嘴角带笑,虽低着头却身形挺拔,轻放着的手也显露出从容的姿态。

这是跟着黄承彦历练了些许的缘故,黄月英心想:也不用如何刻意,谁跟黄老爹待着超过一天都是种历练。

倒是马家的几个兄弟因此多看了罗志一眼,马容顿了一下,淡淡的话语显出三分矜持:“究竟做不做得成先生,可还没有定论呢……”

这话他是对着罗志说的,说完又转头朝向黄月英:“若今日我马家胜了,这佃农拜我为师于我有何益处,可还是我马家给他面上添了光?”

否则他一个佃农,再钻研几辈子都不一定能攀附上士族,还成了马家的弟子。

罗志这时抬起了头,看向了自家女郎。黄月英摇头笑笑:“那若是罗志胜了,马家兄长真能不觉得受辱,甘心拜师吗?”

你可别输了就跑啊,我指望着你来上学堂在士族里打招牌呢!

马容轻“呵”了一声:“若是我输了,自然心甘情愿效仿孔圣拜罗先生为师……”

这句里的“先生”加了重音,带有讽刺的意味。

“但若我胜了,你这学舍便坐实了学艺不精,应当是没有脸面再继续传道授业下去……”

“不过既然建都建了,就这样荒废下去岂不可惜,开是开的,以后却要听我马家的安排,我叫你们教什么才能教什么,不让你们教什么就不许教什么!”

这便是马家和其身后世家们的目的了?

围观的众人却嗡的一下都议论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要是输了,以后医术还能不能学啊?

黄月英倒是不疾不徐,还能笑着问:“哦,不知道马家兄长觉得黄家如今开的几门学问里,哪个不该教啊?”

马容没答话,黄月英知道他们也答不出,双方沉默几息后她才转口:

“月英还有许多学科等着以后开呢,马家兄长打算以后黄家开一门比一门吗?”

见黄月英将话放过,马容松了口气,他往远处看了一眼,见庐舍下的叔父朝自己颔首,才有了底气:“只此一役,你我胜负既定。”

黄月英:“好!”

她使人找了套锣锤,“哐哐”砸了两声,围观众人才都安静下来。

要开始了吗?马家几个兄弟彼此对视。

黄月英直挺着身体,一人站在了高处,大声道:“诸君稍静,请听月英一言……”

“首先,黄家要在此申明,学舍所传之学问皆既非我黄月英一人之所得,也不是黄家先祖之遗存……”

“黄家所授之学,源头已无处可考,其发明之人也无源可据。

但月英可以立誓,此皆是千百年来万千生民智慧之存续,非一时一人一代之功绩,也绝不是一家一族一朝之积累,因此,该由万民共享……”

“今日之争,不是黄家与马家的学术优劣之争,是身份地位的向学之心是否有别之争,望诸君明了。”

至此,黄月英向天地长长一揖。

就算是近现代的数学成果和古代的算学,穿越历史和时空,也不是哪个更先进的问题。

摆在面前的,是阶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