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峰的剑声停了。
红尘剑仙有偌大门派要打理, 酒醒后便飘然辞去。
苏亦缜的剑法进展亦已放缓,今后他还会有别的领悟,但在苍山, 能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
今夜微风。
琼林掩映, 寒潭畔的小亭四角点着琉璃风灯。
叶灼在亭中央打坐。
连日比剑论道, 自然会有所感悟, 更何况, 接连看下来, 对离渊那龙的剑法有更多了解。
离渡劫境界似乎只差一线, 却说不清那一线到底是何。
逆鳞剑搁在身旁, 月影、灯影与花影在风中轻轻摇曳, 似乎要一同将他环绕在内, 夜色里有幽淡的琼花香随水生出。
红衣背影寂静如许。
苏亦缜沿小路而来,站在亭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在这一方天地间, 仿佛有玄妙气韵流淌。
于是他没有说话, 只是垂下眼,放轻了呼吸。
只有下意识里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的手指, 流露出几分踌躇。
直到叶灼打坐结束,起身来面对着寒潭。
淡淡嗓音被夜风递来。
“何事?”
“叶二宫主, 我来向你辞行。”苏亦缜说,“苍山之行是我一生之幸。这都是你所赠,我很清楚。”
“不必。”叶灼道。
苏亦缜轻轻呼吸了几口气。
其实,即使相处了许多天, 面对叶二宫主, 他仍有几分拘谨。尤其是离渊兄不在的时候。
说到底, 叶灼也只是对他出剑, 真正说话,并无几句。
微生宫主也告诉他不必太放在心上。
“小苏兄,他嘛,向来是有战必应,别人不打他,他就要去打别人。说到底,也是你剑法好、性情佳,”微生宫主此前笑眯眯说,“不然,全天下的剑修,我们叶二宫主‘指教’过的多了,怎么没见有几个像你这样感恩戴德?万事莫挂心头,你道心还可以再进一步。”
可是苏亦缜还是觉得,自己要来。
寒潭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拍岸,如心中千头万绪,回转不绝。
“叶二宫主,我知道恩情谢意多说无益,但我心中会记得清楚。下山后,我会全心悟道练剑,如有精进,必定再来叨扰。”
这话说出,叶灼倒不再回说“不必”了。
叶灼:“可。”
苏亦缜垂眼,手指再度摩挲本命剑剑柄。
“太玄”的主材,是铸剑师所赠的太曜玄晶,剑本身,则是他求请器宗太上长老、上任宗主在旁指引,亲手在极北之地冶炼而成。
剑身通明,剑锋、剑刃皆是完美,可惜,或许是他技艺不精,又或是剑成那一日,极北忽然狂风骤雪,万山雪崩,影响了炉中火焰。
最终,剑柄上落下一道丝絮状的隐裂。
太上长老叹息白璧微瑕,苏亦缜却觉得这是命中注定,这才是他的剑。
他心中所思时,手指总是不自觉搭在那处。
良久,苏亦缜忽然出声。
“叶二宫主,我有话想对你说。”
叶灼声音平淡:“说。”
“我心中也有困惑,想要问叶二宫主。但叶二宫主不必答,若是答了,亦缜也会埋在心中,此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
绕来绕去,听不出要问什么。
同样的字眼叶灼不想再说第二次,于是一言未发,等他自己说。
秋日寒月隐在重云之后,天上无星,亭中寂静。
苏亦缜静静望着叶灼背影。
第一次见到叶灼之时那种不应相见的直觉,再度浮上心头。
“我是凡间商人之子,幼时战乱之际,双亲死去,是师父偶然经过,乱军之中将我救下,带回上清山剑宗。那是二十年前。”
“拜师之后,我心中被种下了小半条剑脉。”
苏亦缜的声音,轻轻响起。
“自那以后,练剑之时,剑脉总是与我心一同运转。许多领悟,皆是从它之中悟出。”
“少年时,我打不过剑冢中前辈剑意,有时消沉。剑脉便在我心中幻化推演万千剑形,助我领悟其中真意。”
苏亦缜深呼吸一口气。
“它是我半师。后来我知道,那条剑脉有个名字,叫做‘无量空境’。”
“它是……”苏亦缜的声音沙哑了许多,他张了张嘴,似乎用出许多力气,才说出那个名字。
“是多年前,剑修第一大派……幻剑山庄之物。”
叶灼声音,淡淡响起:“所以?”
听见他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苏亦缜怔然。
“叶二宫主,你的剑法我全不认识,你的剑意,我也从未见过。这是你自己的剑,与任何人、任何物都无关联,你身上也没有无量空境的痕迹。”
“可是我心中剑脉,见到你时,它很高兴。而辞别你时……”
风又从水面吹来,琼花飘落。
“我心隐痛。”苏亦缜说。
“那是因为你心还未能与剑脉相融。”叶灼道,“想要,就把它彻底炼化,不想要,就将它拔出。”
“而后,你心自然不会再痛。”
苏亦缜不解他的语气为何如此轻描淡写。
“叶二宫主。”终于,他鼓起勇气。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幻剑山庄的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
苏亦缜沉默良久。
“我知道了。”他道。
“小苏。”叶灼忽然回身看他。
亭角灯光映着他精美无瑕的侧脸。苏亦缜看见那平静的神情,的确如这人的声音一般,不曾有过一丝波动。
“世事无两全,求全即是求毁。”叶灼说,“你心如此,你剑亦是。”
苏亦缜面上数度动容,最终执弟子礼向叶灼深深一拜。
“亦缜受教。”
“叶二宫主,就此别过。来日我有所获,必来苍山,向你再问剑道。”
“去吧。”叶灼说。
苏亦缜走后,亭中复归寂静。
叶灼向前几步,在亭边看向寒潭水面。
那龙今天竟然没在水里听人说话,真是奇了。不是已经将寒潭据为己有?
忽然觉得背后也许有人。
回头,果然见离渊一身华美黑袍,抱剑闲倚亭柱。
“小苏问你云相奚,你只说是不相干的人,所以你其实知道那是谁。”离渊道,“否则,你会说‘没听过’。”
“怎么,”叶灼说,“你也心有隐疾,有事要问?”
“不问。”离渊走到他身边,看向寒潭。
“你不说,总归是不想。”离渊说,“我自然不会问。”
叶灼看他。
观其容颜神色,淡然沉静,颇具人形。
“这么有教养,”叶灼说,“你龙族长辈,是怎么教你的?”
离渊:“?”
他幽幽看向叶灼:“长辈教我,把你祖上十八代挫骨扬灰最好。”
叶灼听了,垂眸想了想。
——而后,蓦地一笑。
恰此时重云尽散,天上地下一片皓月清光,琉璃风灯上花影动摇。
他这忽然一笑,让离渊轻轻晃了神。
——说要把他祖宗十八代扬了,为何这人反而要笑?
可离渊已经不能想及此事。
花前看月,月下应看花。
灯下看美人。
那一刻他只能见漫天琉璃灯光,将这人面孔映得如同梦幻。
一点笑意转瞬即逝,月中灯下,依然是那人。
离渊:“……你真是莫名其妙。”
叶灼:“冶剑庐里,你已经看过相奚剑?”
“看过。”
“那你觉得,我的剑比之如何?”
怎么,不仅要做天下第一剑,还要做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剑么?
离渊不得不重申旧事:“它现在虽然是剑,但并不是你的。”
叶灼根本懒得和他理论。
滴血已认主,再说也是他的。
叶灼:“那你觉得自己的逆鳞,比之如何?”
离渊想了想,最后说:“你也知道,龙族傲慢。”
“所以?”
“所以,我觉得相奚比之无我,也并不如何。”
叶灼云淡风轻拔剑,直视着离渊:“那你今夜先来一试,怎样?”
看着那双隐含寒意煞气的漂亮双目,离渊一笑: “正好。我也正有此意。”
——带小孩练剑有什么意思,他和这人可是早有约战尚未履行。
其实离渊心知苏亦缜和红尘剑仙很想看到他们两个论剑,只是他和叶灼都默契将此事避而不谈罢了。
毕竟,和他人比剑只是论道,至多分出胜负,和叶灼比剑,可是要分出生死。
外人在此,怎好发挥。
离渊:“还有,上次说好了,我会用龙族法门,你也用佛家传承,还有什么底牌尽管使出,不必保留。”
叶灼轻道:“好。”
红莲烈火,刹那自他身烧灼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