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缜发现了一件事。
红尘剑仙前辈, 有时候也接不住离渊兄的剑。
第一次,前辈接了离渊兄六千剑。
第二次,接了六千四百剑。
第三次, 前辈直接用全盛渡劫修为和离渊兄剑上论道了。
而离渊兄,仍然接得住。
那样的战局,只是看着, 就觉得剑道感悟如天河倾倒,灌入脑中。
终于等到剑仙前辈与离渊兄的比剑堪堪告一段落,想要闭眼静悟一番, 就见叶二宫主凌空一剑向红尘剑仙斩来。
红尘剑仙像是早有所料,反手挥出春风雨露般浑然天成的一剑, 化解此招。
口中的话却不如剑招那般优雅。
“祖宗!”剑仙道, “下次出手能不能先说一声!”
叶灼眼中是全然淡漠, 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电光火石间又是下一剑斩出。
红尘剑仙身形飘逸, 与他缠斗。
叶二宫主和离渊兄, 比剑时好像都不会出声说话,苏亦缜想。
不同之处仅在于, 叶二宫主比完也不会和他说话,而离渊兄会让他去休息一下。
“要不要吃点东西?”离渊走到苏亦缜旁边, 端来一碟松子酥。
“……多谢你, 离渊兄。”
“不谢。”离渊说。
苏亦缜拈起一枚松子酥尝了,竟是意外符合自己的口味。
若不是相处如此时日,真想不出世上会有离渊兄这样的人。
“离渊兄, ”苏亦缜道, “剑仙阁下的剑, 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也许离渊兄可以点拨他。
却不料, 离渊兄淡然一笑。
“没关系,”他说,“前辈剑中似有真意,我也看不太清。”
“我的剑?仙门天骄不沾红尘,一生薄情寡性,怎会明白。你们叶二宫主一样不懂。想要明白,来做我红尘剑道弟子,入世修行。”和叶灼比完的红尘剑仙如是答。
叶灼淡淡道:“不必明白,打赢即可。”
“和你没话说。”红尘剑仙道。
而后看向苏亦缜,目光中似有期待:“苏小友,来。”
不过,当苏亦缜第一次比剑,就接住了同境界下的红尘剑仙四千招之后——
红尘剑仙周身,就多了几分淡淡的厌世之意。
“再来。”红尘剑仙道。
主峰之上,新一轮的论剑又开始。
剑修械斗,风四宫主看了早已头昏眼花,现在无论是谁和谁打架,都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兴趣。
还有该死的微生,每天看人打架就声称“有所顿悟”了,顿悟醒来再看几眼,又说“有所感悟”,这么多天竟然一步都没有踏出过他那亭子。
“你最好是真的顿悟了。”风四宫主在殿前恶毒地摆弄着丹炉、药釜和无数瓶瓶罐罐。
每当做出什么东西,他会先笑眯眯捧给离渊过目。
“离渊兄,这个你觉得能睡多久?”
离渊:“也许有十天?”
“这个呢?”
“十六七天。”
“我改了配方,这是新的,能睡多久?”
“二十五天。”
苏亦缜路过时难免听见些许这般对话。
——是在炼制什么助人睡眠的丹药吗?
修行之人,有时也有夜不能寐的困扰。
或许,辞行时可以向四宫主购买些许,孝敬师长。
转眼又是三天。
这夜月圆,叶灼在和苏亦缜对招。
苏亦缜的剑招,最近风格颇杂。除了自身剑道之外,还从叶灼和离渊处各得了几分影响,有时候,又能隐约看出一两分红尘剑仙的气韵。
自己和离渊的剑法风格,居然在一个人的剑上同时出现,或许,从中能得一二领悟,对杀了那龙有用。
叶灼已决定和苏亦缜多比几场。
微雪宫主殿错落的飞檐中,一处平坦的殿脊上,离渊在看苏亦缜的剑招。
“离渊兄,在看什么?”红尘剑仙在他身畔坐下,带了一坛酒,三只酒杯。
“在看苏兄的剑。”离渊迟疑道,“他心中……”
“他心中有迷惘。”红尘剑仙说。
“是否要提醒苏兄?”
“我看不必。人生在世,谁心中没有一二混沌?只是难对外人言罢了。”红尘剑仙给离渊满斟一杯酒。
“小苏的出身、性情,注定他有很多在意之事。论进,不能如叶二宫主,心无外物,论退,不能如离渊兄你,天地广漠。可也正是如此,他可以将你们二人的剑法兼收并蓄。这亦是好事。”
“毕竟放眼仙道,又有谁的道心能如离渊兄和叶二宫主般自圆其说?”
这用词,听着古怪。
离渊将其归咎于自己还未彻底精通人间语言。
离渊看向红尘剑仙:“那剑仙兄你呢?”
“我?”红尘剑仙给自己也倒酒,笑道,“和光同尘而已。离渊兄,来喝酒。”
酒是烈酒。
按人间对饮的规矩,红尘剑仙喝多少,离渊也差不多喝下多少。
“我可以看你的剑么?”离渊说。
红尘剑道他未看明白,亦想探究。
红尘剑仙将剑递他。
月光下,离渊认真观剑。
“浮生”是一柄很特别的剑。
从剑柄至剑锋一侧是全然雪白的,可那雪白之色又在剑中渐渐消解化尘,星星点点的雪尘散尽,到剑尖和另一侧剑锋,质地已变成极为澄净的透明。
“改锻过的剑,原来是这样。”离渊自语。
红尘剑仙大为惊诧。
“离渊兄,竟然连这都能看出?此剑改锻,仙人难辨。”
“倒不是。”离渊道,“是铸剑师把此事记录下来了。”
红尘剑仙无言。
离渊将剑还给红尘剑仙:“为何会改锻本命剑?”
“因为二十年前,我改了自己的剑道。”
红尘剑仙抚剑,目光中似有追忆。
“离渊兄,你看这白色。仙道尚白,世人亦尚白。都说它一尘不染,最为洁净。”
“可是有时候看着这白,我却觉得可怖。”红尘剑仙道,“茫茫雪白,万事万物都不在其中,说是洁净,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混沌。我不想修这样的道。”
剑仙手指在剑身轻轻滑过,由雪白来到澄澈:“身在红尘,观照万物,由混沌至澄清,方是我所求。”
离渊有所悟。
“想来,你先前修的是无情剑道。”
“正是。只是修到一半,不想修了。于是弃了无情剑道,创了红尘剑道,本命剑便也不得不改锻了。”
圆月高照,红尘剑仙再度为他们斟满玉杯。
夜幕远山,叶灼已与苏亦缜再比一场。
无情剑意凛若霜雪。
也许,是如此。
有的人本就不属于无情剑道,即使来过,也会离去。
而有的人,生来无情。
喝完一杯酒,离渊收回目光。
“剑仙兄,”他问红尘剑仙,“剑道渡劫,关窍在何处?”
如此虚怀若谷,真让红尘剑仙受宠若惊。
旁人若问他渡劫心得也就罢了,他身为一派师表,自然好为人师。可若像是离渊和叶灼这般人,他们的境界,轮得到他来指教?
红尘剑仙不得不沉思良久。
“离渊兄,我想,你非此界之人吧。”最终,红尘剑仙道。
离渊:“何出此言?”
“此方人界并非大界。渡劫已是巅峰,最多再进一步到人仙境界。若再要往上攀登,就只有飞升仙界。”
“可是离渊兄,若我看的不错,为你喂招的人中,有一些——恐怕连仙界都盛不下吧?”
离渊默然未语。
的确,此方人界在诸多人道界域里并不显眼。
而龙界,万古以来都是上界。
“但剑道不是这样算的。”离渊轻声说,“剑仙兄,你若生在上界,未必不如我的长辈,我若生在人界,未必如你。”
“离渊兄,你这样说话太过谦虚,让我听了不敢相信。”红尘剑仙一笑而过,“那你看叶二宫主又如何?”
“他自然——”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离渊咽下。
叶灼怎样他自然知道。
诸多人道界域中,道统最为昌盛的应是鸿蒙大界。
在洪荒古界,他也曾见过不少鸿蒙大界前来历练的人类天骄。
说实话,没印象了。
世上有那样一个人,别界他人,说来都显得平凡。
东海那件事过后,很多时候,见到同辈同境界的人,他会不自觉在心中将对方与那个拔了自己逆鳞的人类相较。如果觉得无必要交流,就继续专心修炼,等待报仇之日。
为此,似乎还在其他几方大界落下性情傲慢目中无人的声名。
不过没谁在意。
“我龙族,目中无人不是正常?”有人告状时,老祖如此回复。
可那人——
最后,离渊道:“……他这样,若在大界,我怕他会树敌太多,最后难以收场。”
在这方人界,再能树敌,至多是招惹到他。
在大界,水深如海,那时场面,真是难以想象。
红尘剑仙听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