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弦对这碟茶酥不能苟同。
连带着, 对眼前这两个人的口味亦是不能苟同。
颇感惆怅,他选择和自己的影子对饮桂花蜜露。
无论如何,微雪宫主峰上, 比剑论道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苏亦缜过上了睁开眼就是比剑,闭上眼就陷入冥思的日子,太玄剑在一次又一次的比剑中愈发流光溢彩, 能接住的剑数每天都在增长。
在微雪宫, 这个没有师门、没有长辈、没有规矩, 打坏了树木都要自己念诀栽回去的地方, 苏亦缜竟然感到一种空前的明悟。
每一天, 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剑道修为进入新的境界。
虽然, 在当今仙道, 也许才只是刚刚入门而已。他还需要更为用功。
“离渊兄, 冰糖莲子。”风姜在离渊背后忽然出现。
“多谢,看起来很好。”离渊欣然接过。
风姜现在对待离渊非常和风细雨。
首先, 离渊兄能够欣赏他的厨艺。
当然微生弦和叶灼偶尔也能欣赏, 但是他们常常意见不同, 离渊兄则能够均匀地欣赏一切, 有时候还能告诉他,哪个东西阿灼兴许会喜欢, 哪个似乎更加符合微生宫主的口味。
至于第二个原因……每次和离渊兄愉快交谈, 风姜都会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心虚。
因为他依稀记得, 自己曾经炼过一份很毒的毒药, 毒性之剧,无以言表。后来, 那份毒药被阿灼拿走了。
阿灼并不是那种会收着毒药, 等有朝一日派上用场的人, 他拿了当即就会下掉,而且,会是明着下。
最近风姜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的那份药,应该没有落在其它人头上。
可是,离渊兄为什么看起来一切正常呢?
风姜笑盈盈端来一物:“离渊兄,这是去年泡的青梅酒。”
离渊接过。
“有毒?”看着那酒,离渊道。
“有,”风姜说,“那离渊兄还想尝么?”
离渊思忖些许,啜饮一口。
其实喝起来不错。
毒药无色无味,却是质地圆融,恰好冲淡了青梅的酸涩。
“风姜兄,这酒你酿得很不错,”离渊审慎道,“但渡劫以下的人恐怕不能喝。”
风姜小心看他神色。
——真没事啊?
却是不期然对上了离渊的眼睛。
莫名觉得,虽然清彻,但也深邃。
“风姜兄这几天在想下毒的事?”离渊道,“不必在意,那是我和你们二宫主之间的事。”
啊?原来一切都很明了么?这都能对他这个炼毒的人没意见?
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但听着又好像话里有话。
风姜小心出声:“那你会把我们二宫主……怎么样么?”
注视着远山之间那道飘然凌厉的红衣身影,离渊蹙眉。
“你是怕我用他曾经对付我的手段去对付他么?不会如此。”
“那你中了毒,不生气?”
“自然是有。”离渊说。
“你们二宫主行事,的确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并且不以为错。”离渊想了想,说,“那是因为他的道就是如此。就算杀了他,他也还是如此。”
“至于道理,和他更讲不通。”
他看着那遥远身影斩出一道弯月般冰凉的剑光。
“他有他的道,我亦有我的道。所以我会打败他,让他知道,他的道,有些地方是不好的。到那之后,所有账我自会和他一一算清。”
“当然,也有可能,我未能败他。”离渊淡淡道,“那就是我的道不如他的道,道不如人,我甘心受教。”
他看向风姜,“如此,你可要为他打抱不平?”
风姜一笑。
“胜的人,就是对的,你们剑修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不出所料。不过我们阿灼,亦是下山以来未尝一败。”他说,“离渊兄,不知你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不必,已经很多了。”
风姜感觉自己回厨房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离渊给自己继续斟上青梅酒,这酒加入剧毒后,味道确实不错,似乎叶灼那人也会喜欢。
当下一边缓慢喝酒,一边看叶灼和苏亦缜比剑。当然不是看这人如何指教苏亦缜,而是将更多这人的剑法收入眼中,推演自己应对时当如何。
若有余裕,就思索渡劫境界。
等到自己和苏兄对剑时,那个姓叶的人看着,心中运行的亦会是相同之事,离渊对此一清二楚。
酒未喝完,那边打完了。
叶灼飘落在树上,然后落他面前。
“换你。”叶灼说。
“你喝这个。”离渊给他倒了一杯。
接过去,自然看出有毒。叶灼浅尝一口。
然后道:“他只有下毒时手艺才好。”
这人。离渊听了就笑。
“那你慢慢喝,我去陪苏兄。”
剑修比起剑来自是不知日月,总之这些天下来,苏亦缜已经能各接他们三千六百招。放在山下仙道,想必已经能遍挑大派。
离渊还记得,不久前叶灼游历整个仙道问剑,接他剑招最多的是红尘剑仙,六千三百招,论道一天。
苏亦缜也落在不远处,抱剑看他们两个喝酒,心情似乎颇为愉快。
这酒还不能让如今的苏兄喝。不然,恐出命案。
姓楼的道宗首徒已经死在微雪宫,这是算计暂且不提。
若剑宗首徒再死,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对苏兄的性命,不由多投去几分珍惜。
起身往苏亦缜方向走去,离渊忽然顿住,周身戒备陡生。
“有人。”他对叶灼道。
叶灼轻点头,双目微微眯起,同样戒备,似在感应什么。
几息后眉目轻轻舒展开来。
如此反应,看来是熟人了。
离渊:“是谁?”
叶灼放下酒杯,起身提剑:“一二分。”
离渊:“?”
这又是什么说法?
但听空中一道舒佻的笑声:“说我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但见来人在不远处一方小亭上现出身形,是一位身着烟霞兼青碧色流云袍服,眉目俊秀风流的仙君。
亭下一直在闭目打坐的微生弦此时终于睁眼,笑说:“是说天下剑道十分,你在其中占一二分,怎么,觉得不是好话?”
“竟是如此美言,看来我只得笑纳。”来者道。
倒也不必他人介绍了,离渊已能猜出是谁。
如此气质,如此境界,又是带剑之人,必是红尘剑仙无疑。
剑修到了渡劫境界,可称剑圣,亦可称剑仙,两种称呼之间,有微妙差别。
当今剑道,渡劫剑修固然有,几位剑圣虽老,亦是在世。
可是三十岁时就入渡劫境界的剑修仅此一位,所以也只有他,才被称作“剑仙”。
叶灼:“你也来比剑?”
红尘剑仙话语含笑:“上清山每十年举办仙道大比,值得一观,可惜要等到明年。如今你苍山有剑道大比,微生宫主飞书报信,我岂能不来?”
叶灼:“又有感悟?”
“自然是有。”
“那好。”叶灼说着就要拔剑。
“又来这套……你且慢!”红尘剑仙连忙制止。
叶灼勉强按剑,直视红尘剑仙。
“二宫主,你的剑我固然思念,可不久前方才见过,现下也不是那么想见了。”红尘剑仙道,“既然此处还有两位道友,让我先认一下人可否?”
叶灼语气很是冷淡:“那你认。”
苏亦缜离得更近些,他也已猜出此位仙君来历,端正执晚辈礼:“剑宗苏亦缜,见过剑仙前辈。”
“原来是苏小友,久闻大名。果然,看着就一表人才。早听说剑宗掌门以及诸位长老、太上长老将你视若眼珠,如今怎么下山了?”
苏亦缜说:“时候到了,我便下山游历,增长见识。”
如今,他不会说自己是完成了师长要求,已达到下山水准了。这样,恐怕会显得剑宗教养,有所不足。
“增长见识?那你真是找到……好地方。”
苏亦缜深以为然:“确实收获良多。”
红尘剑仙看向离渊的方向。
比之面对剑道晚辈苏亦缜时的温和随意,更多了几分审慎郑重。
其实,来到这里的第一眼,红尘剑仙看到的是此人。
如此不凡之人,此前为何从未见过?
就算不提那异常年轻俊美的仪表,此人身上别有一种疏阔雍容的气度,即使与叶二宫主这般华光夺目之人并立,也丝毫未减其辉。
与红尘剑仙照面,离渊有礼道:“见过剑仙前辈。我名离渊,暂住微雪宫。”
红尘剑仙说:“那我称你离渊道友,可好?”
只见对面那叫离渊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笑起来,倒是温和可亲。
“不必如此生疏,”离渊道,“前辈直呼我名即可。”
叶灼在旁抱臂。
此时,他倒不是方才一言不合向红尘剑仙拔剑的模样了。
“既然不想看我的剑,”叶灼平淡道,“今日你先与离渊一战如何?”
“……哦?”红尘剑仙总觉有一丝不祥。
又见苏亦缜看他的眼中升起清澈期待,像是等待看到剑仙出剑,弹压四方。
总觉得叶灼此人话中有话,可这苏姓小友,清正端方,应是不会骗人。
也罢,都是剑修,哪有不拔剑相向的道理。
只听一声清风般剑响,剑仙之剑飘然出鞘。
“剑名‘浮生’,我修红尘剑道。离渊道友,可愿一战?”
“好,”离渊道,“我无道,剑名‘勿相思’。”
龙骨之剑,亦是出鞘。
看见那剑,红尘剑仙就知道——自己今日又是大难临头了。
真是来错了。
真是来对了。
那叶灼,纵然对其再是喜爱,红尘剑仙也要说,这人的心和这人的剑,实是同种颜色。
苏亦缜可是还在旁边呢。
他堂堂红尘掌门,渡劫剑仙——
接下来岂是小辈能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