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源县衙, 天王军首领方鼎大马金刀坐在主位,几名心腹亲信依次坐在下首左右。
听闻有人求见,方鼎大手一挥:“准了。”
一名素衣无尘的少年道人迤迤然跨过门槛, 走了进来。
投来目光的几人皆是一怔。
此人一身风采气度难以形容,淡若清风,静似深湖。几人思来想去, 只觉方才通报者简简单单的描述竟是贴切得恰到好处。
果然是很年轻,很不一般!
“贫道玄微,见过方天王。”
少年举手行了个道家稽首, 声音清若玉石相击。几人如梦方醒,原本随意散漫的神情不由自主收了起来, 一个个敛容正坐。
方鼎在少年清澈的目光注视中莫名生出几分拘谨, 他下意识并拢了双腿坐得端正。
……不对, 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他的地盘还是本王的地盘?
下一刻, 方鼎反应过来, 对自己的反应有几分恼火。他恢复大马金刀的坐姿,给下首一个作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使了个眼色。
此人是方鼎的头号心腹, 也是天王军的狗头军师,人称宋军师。出身不高, 当过帐房先生, 识文断字不在话下,又有几分出谋划策的小聪明,再多的就为难他了。
正因如此, 方鼎才想招募方先生。
狗头军师不愧是狗头军师, 宋军师当即会意, 主动接过话茬:“原来是玄微小道长。”
他重重咬了“小”字一声。
中年文士面上挂着微笑, 替方鼎开口问道:“小道长求见天王,不知有何来意?”
从前如此称呼越殊的人,多是带着亲近之意;这位狗头军师一开口,却生生让人听出一股“小孩子家家的来做什么”的味道,只透着长者对少年人的轻视与不以为意。
他的态度就是方天王的态度。
其他人的目光顿时都带上打量。
少年道人却不慌不忙,只道:“天王大祸临头而不自知,贫道为天王解祸而来。”
说话间,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眼眸沉如幽湖,似能洞彻人心,予人神秘莫测之感。
清虚道人不仅医术高超,更是稳稳拿捏住了得道高人的扮相,行走四方时往往被奉为座上宾,今日越殊姑且效仿师父一试。
效果么……
只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方鼎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心中顿时有几分惊疑,几名心腹亲信更是面面相觑。
这个时代少有不信鬼神的,尤其是天王军,方鼎能聚众而起,少不得宋军师为他编造来头,宣扬其人是天王转世的缘故。
弄虚作假的遇上道门高真,被后者如此一说,方鼎难免有几分心慌,面上却不以为然。
他双臂环胸,靠上椅背,口吻透出浓浓的漫不经心:“什么大祸,说来听听?”
越殊避而未答,反而抛出三连问:“敢问天王为何起兵?又意欲何为?欲为流寇,居无定所,还是占地为王,割据一方?”
“……为何起兵?”
方鼎的目光恍惚一瞬。
他想起自己已逝的大哥,那是个憨厚、本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在父母去后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个家……然而这样一个老实人,却被主家污蔑为盗贼,活生生打得半死,抬回家没多久就咽了气。
最荒唐的是,人死之后,丢失的物件却找到了。原来是被主家的小少爷藏了起来。他怕父母责怪,于是坐视旁人丢了性命。
方鼎不服,抬着大哥血淋淋的尸体去讨说法,像个乞丐一般被砸了五两银子到脚边——他们企图用五两银子买他大哥的命。
方鼎没有收。他在家里磨了三天的刀,将他们一家满门都送下黄泉,给大哥赔罪。
此事一发,他不得不远走他乡。结果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已被官吏逼得活不下去。
兄长之死是他内心的一道伤疤,方鼎没有说,只是冷笑不止:“我、我们这些弟兄,要不是饭都吃不饱,要不是没有活路了,哪里有胆量把头拴在裤腰带上?那些大户、地主、贪官、污吏,都该死!!”
说到这里,他振臂道:“我天王军聚众起义,正是要替天行道,诛残民之贼!”
收拾好情绪的方天王想到宋军师时常挂在口头上的口号,顿时原封不动照搬出来。
“替天行道,乃天理也。”越殊微微点头,却又话锋一转,“贫道从幽州来,一路所见,辽源县令确系残民之贼,虽百死亦无冤。然而,天王入城以来,只知坐视麾下违抗军令、残害百姓,又与之何异?”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漆黑的眼眸宛如一面镜子,抬眼看来时倒映出人心一切不堪。
如此严厉的指责令人心头一跳。
方鼎张了张口:“竟有此事?”
“贫道亲眼所见。”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方鼎顿时偃旗息鼓,被看得脸皮发烫。他支吾了两声,想到什么,顿时将严厉的目光投向狗头军师。
“怎么回事?”他越说越是神色俱厉,质问道,“‘只劫富户,不伤小民’,此事不是再三强调过吗?为何依旧有人抗命?”
“……”
被迫接锅的宋军师欲言又止。
……明明他早就向天王通报过此事,是天王犹豫不决,难以对当初发誓同富贵的兄弟狠下辣手,而狠不下心肠,自然约束不了他们。到头来就只好“苦一苦百姓”了。如今天王怎能厚颜无耻地假装一无所知?
罢了,大概这就是狗头军师的宿命吧……宋军师默默背下这记黑锅,当场请罪:“天王恕罪,诸事繁杂,是我疏忽了。”
方天王板着脸申饬了他一顿,便下令道:“传我军令,再强调一遍:只劫富户,不伤小民。再有违禁者,绝不轻饶!”
至于已经违禁者如何处置?他却是绝口不提。毕竟陌生百姓哪及得上天王军兄弟!
少年道人不置可否,突然问道:“……听闻张、王两家献城有功,天王答应保全其家,入城后果然守信,未动分毫?”
见他不再对前事紧追不放,方鼎舒了口气。又听他提起自己与张、王两家的约定,方鼎心头升起几分自豪,昂然道:“本王答应不动他们,自然言而有信。”
……自身的经历令他恨透了所谓的大户人家,却依旧做到言而有信,岂非豪杰人物?
闻言,连宋军师都生出几分掩面的冲动:该守的信用不守,不该守的信用瞎守,天王还亲口下令不扰民呢,做到了吗?
“我来辽源不足两月,已听闻张、王两家纵奴行凶、劣迹斑斑,岂会诚心悔改?献城投降,只是见势不妙、‘屈身从贼’而已。彼辈与天王从始至终便是两路人。一旦情势生变,他们未必不会‘拨乱反正’。”
越殊说话的语调有种局外者的漠然,却听得方鼎紧紧皱眉,眼中渐渐泛起凶光。
他自以为理解了越殊的意思。
原来小道长是来提醒他小心张、王两家背刺的,这就是所谓“大祸临头不自知”?
他一面感谢小道长的提点,一面不以为然:麻烦或许是有的,不至于酿成大祸吧!
“所以我才问天王意欲何为。”
回应他的是少年道人的一声冷笑。
大堂中,越殊一振衣袖,目光头一回锐利如刀,带着无言的气势向方鼎逼视而去。
“天王出身卑微,不为豪强所喜,纵然用之亦难归心;又出尔反尔,践踏自身信誉,尽失百姓之心;天王麾下得胜即骄、见利忘义,今日敢为区区小利罔顾天王之令,来日未必不能为大利而出卖天王。毕竟,天王这一颗头颅少说也值千金……”
越殊素来少言,今日说的话抵得上过去十日。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口若悬河。
堂中众人的面色随之而变。
从愤怒、不满,到震撼、呆滞。
他一人的气势已然压倒众人。
于是,上至方天王,下至守在门口的小卒,只能呆呆听着少年道人字字如刀:
“我看天王还是速速逃命去吧!遁入山林,不失逍遥一世。一旦朝廷天兵到来,不知天王的头颅将会成全谁家的富贵!”
一袭话落,满堂鸦雀无声。
好利的口舌!好大的胆量!
宋军师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堂中的少年道人,一时竟生出心旌动摇之感。
哪怕明知是激将,也很难不动容。
犹记得儿时听祖父讲古,说到古时纵横家的风范,指黑为白,指白为黑,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他还不信,今日他算是信了!
身为旁观者的宋军师犹且如此,当事人受到的震撼只会更深。他侧身向主座上看去,果然见到脸上一片空白的方天王。
后者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看向越殊的目光不由变得格外复杂。
少年道人的声音似有一种魔力,明知对方有夸大之嫌疑,他依旧不自觉顺着对方的设想,陷入众叛亲离之境。从城中大户到百姓到麾下人马,在未来的某一日,似乎都有背刺的理由。
无论如何,方鼎知道自己的确遇上了高人。对方的见识,他麾下之人拍马不及,哪怕宋军师亦是如此。而这样的聪明人若有恶意,只怕能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
想到此前准备招揽方先生时,宋军师教他的话术,如今修改一番似乎就能拿来用?
这个发现令方鼎心中一喜。
他倒也能屈能伸,当下起身来到越殊面前,行大礼拜道:“……某一介粗人,思虑不全,几误大事,还请道长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