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半晌, 虹霜正经没多久,很快就原形毕露。
他整理好自己那堆稀奇古怪的用具后,拍拍李昭明肩膀, 笑嘻嘻道:“时间尚早, 咱们去夜市逛逛如何?你还没怎么见过人间的夜市吧?”
李昭明慢条斯理束好长发:“也好。云姑娘他们不去么?”
虹霜打开窗户接住飞来的纸鹤,拆开看了一眼:“她说不去,少东家要休息,她留在客栈看顾他。”
遥想上回他俩前脚刚走,后脚玉念生就被绑了,现在疑似在黑手大本营,还是不要让他落单比较好。
李昭明道:“我听玉公子说, 他此行是为寻亡母遗骨。”
虹霜道:“还有一人。说实话, 我们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少东家大约知道些什么……但总不好直接去问他。”
李昭明道:“无妨,已经来到这里, 他总会愿意提的。”
虹霜拍拍手:“先不说这个,走走走,看看这边的风物。”
他们一同出门, 下楼时恰好见一披着孔雀裘的公子翩翩而来。
他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 客栈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注视着他慢慢走进来。
掌柜的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 瞧见这器宇不凡的青年公子, 慌里慌张开口:“这位公子,您是——”
“我们公子住店。”拱卫在青年公子身边的一名护卫上前一步,“掌柜的, 可还有独院?”
掌柜的忙翻开桌上的簿册看了几眼:“今日没有了, 但天字号房刚刚有人退了一间, 您看是?”
护卫皱了皱眉, 正要说什么,那领头的青年公子眼神一动,护卫不情不愿退下。
青年公子柔声说道:“无妨,天字号房也可。”
“好嘞。”
掌柜的手脚麻利找出钥匙,将钥匙递给对方。护卫接了钥匙,冷哼一声,护着青年公子上楼去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客栈方才像烧开了沸水,一下子沸腾起来。
“好生标志的公子。”
“瞧那气派,定是仙门世家才能养出来的贵人。”
“星降城里仙人如云,以前没见过这等华贵人物。”
“许是接了仙盟任务来的,这段日子星降不太平啊,来了不少生面孔。”
“听说城里不少大户人家都走失了年轻人。”
……
茶楼酒肆、客栈商埠……果真是最能打听到消息的地方。
青年公子与他们擦肩而过,虹霜嗅到一点脂粉的香气。
双方都没有回头。
“幸好昭明兄你有法子降低存在感。”虹霜出了客栈,拉着李昭明丝滑融入人流,穿行之时忍不住开口,“要不然我保证,咱们一起出门绝对走不远,还可能惹上麻烦。星降城仙门子弟众多,定会有不少人上来骚扰你,问你如何保持一副好形貌。”
李昭明:“……此间似乎,对容色过分看重。”
天骄榜也就罢了,将实力排名成榜以督促后辈修行,正经修真界都有的东西。但李昭明行走诸天万界多年,鲜少见过哪一个修真界将“美人榜”“公子榜”这种纯粹看脸的排名榜压在天骄榜之上。
莫说人类的本质是八卦,修行中人入道便可剔除身体杂质,修到一定程度便可重塑身骨容貌,想要塑成什么样的不行?
等等,这个来个元婴就能把所谓高手扫荡精光的低魔世界似乎确实不行。
李昭明揉了揉额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这个世界。
“喏,好看不?”
虹霜蹲在一个悬挂花灯的摊前,三两下猜中了谜底,接过小贩手中的两盏花灯,把荷花的那一盏递给了李昭明。
“怎么说呢,倒不是有多看重容貌。”他提着自己的那盏兰花灯,微微晃了晃,“与其说看重容貌,不如说看重前途。”
李昭明:“这与前途有什么关系,我听师尊说,人间朝廷向来看重官员形貌,但也不苛刻。”
“朝廷对求仙之人而言有什么前途,自然是仙门。”虹霜无奈道,“无非是这一百年里,拜入仙门的弟子出名后被发现都是天下少有的俊俏人物。有些人不甘心,自以为自己天纵之才却被处处不如自己的人比下去,想来想去,便以为容貌亦是各大仙门嫡传弟子的考核条件,回来后便四处抱怨。久而久之,就成现在这样了呗。”
李昭明:“……”
李昭明道:“这也行?”
“不争门嫡传弟子确实个顶个的俊俏,其余仙门世家嫡系,但凡修为拿得出手的也没有长得丑的。每次仙盟大会,东老门主也会在排名靠前的仙门弟子里挑几个小辈亲自传授修行感悟。时间久了,外人只看到这一点,就更会印证那些捕风捉影的看法。”虹霜耸耸肩,“人总是相信自己看到的。或许有人不这么想,但看到周围人都这么认为,自然会受影响。”
青莲大为震撼:“还是我见识少了。”你们人类现在都这么玩了,他做人的时候也不知道。
他现在很想把昏昏欲睡要醒不醒、时而诈尸的天道摇起来问:您这个世界在自我修复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灵气复苏以来,您完全没有孕育任何天命之子来引导一下人世风向吗?
他看了身边丝毫未觉的虹霜一眼,更理解这小子为什么生来就那么倒霉。
虹霜给他看得心底发毛,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对方当成什么冤大头来可怜了:“昭明兄,你这是?”
李昭明偏过头:“突然觉得,虹兄你辛苦了。”
虹霜:“啊?”
夜市正是繁华时分。
卿月花灯照彻长夜,碧水两岸罗衣扑鼻香。随处可见年轻的女郎公子们执花提灯行走在十里长街上,贪玩的孩童戴着面具跑过石拱桥,转过来大声呼喊着同伴。晚风拂过,卷起剩绮余芬。
街道两旁挂锦垂绣,门前摆设着各种吃食、玩乐小摊,挑着各色小玩意的小贩沿街叫卖,中心的高台上,装扮浓艳的舞者循着歌者的乐声翩翩起舞。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虹霜左手提灯,臂弯上挂了两袋腌制好的脆筋巴子,右手拿着一支糖画,“嘎嘣”咬了一口:“还是大城热闹。要是我老家那个小地方,逢年过节都不一定有这么多人。”
李昭明咬了一口刚买的糖葫芦,被酸得眯起眼:“……不如我师尊带给我的好吃。”
虹霜:“刚跟你说这个看起来没做好,会酸,你偏要买,现在好了吧?还不如和我一样买糖画呢。”
他摇了摇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糖画,语气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李昭明撇撇嘴:“我只是很久没吃这个,想尝个味而已。这里也不如我小时候见过的夜市热闹,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
“诶,昭明兄,你以前来过人、来过大城市啊?”虹霜眼神暼过身后某个方向,不动声色道,“我还以为这是你第一次下山。”
李昭明看着这满城花火,回忆道:“来过的,我很小的时候,师尊给我带了外面的糖葫芦,我很喜欢。后来师兄说给我买,又偷偷带我出去玩,在瘦西湖畔看了一场花灯会。师兄的朋友恰好在高台试剑起舞,舞姿有如雷霆收怒,江海凝光。”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中满是怀念,并无半分迷惘。
“瘦西湖?听这名字,那你们那儿是不是还有个叫西湖的地方?”
虹霜三两下解决掉手中糖画,捏着竹签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可以丢弃的地方。
李昭明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想着还是不能浪费,硬着头皮把剩下几个吃光:“有啊,是我的故乡,我就是西湖边长大的。”
“故乡……真是个久远的称呼,我都快忘了我故乡模样了。”虹霜惆怅片刻,旋即指着某个方向道,“那儿,我先前看到有处理废弃物的地方。”
他往左边走了几步,七拐八拐转到一条有些阴暗的巷子,前方角落里果有几辆木板车,上面堆放着几个陈旧的大桶。
下一刻,他们手中的竹签同时掠出,恰好将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黑影钉到石板路上。
李昭明上前几步:“眼神真好。”
虹霜提着花灯跟上:“你也不赖。”
“偷偷摸摸跟了我们这么久,有什么事吗,几位?”虹霜居高临下望着钉在石板里的几条人影,毫不客气道。
“这算什么,对人类爱得深沉?”李昭明蹲下来与他们对视,“你们真喜欢变成人类的样子。”
那东西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外表,在李昭明眼里却是一团漆黑的不明物。
“你、你竟不是人类?”
其中一道人影发出沙哑的低吼,“不可能,只有人会生出这样的脸。”
李昭明皱眉,还未开口,那几道人影忽然开始扭曲,在片刻间身体连着衣服融化成一摊诡异的黏液。
虹霜眼疾手快一刀下去,流动着火焰的刀刃将黏液烧出腐朽的气味。
“这就死了?”虹霜语气迟疑。
李昭明道:“死了,不过我建议我们看看后面的东西。”
李昭明转身而去,挥手掀开其中一个木桶的盖子。
虹霜瞧见里面的东西:“这是……石垩?谁往这儿放这种东西。”
李昭明道:“你弄开看看。”
“我明白。”虹霜拂开表层的石灰粉,猛然瞪大了眼。
他赶紧掀开其余几个木桶仔细检查,却只见一些破旧的衣服鞋袜。
“昭明兄,帮个忙,我的乾坤袋装不下这个桶。”半晌,他敲了敲第一个桶,笑道。
李昭明道:“小事。”
他广袖一盖,那只盛满石垩的木桶随即消失。
“也逛够了,我们回去吧?”虹霜故作轻松,但语气早已不复先前平静。
李昭明道:“烛火要燃尽了,走吧。”
先前在夜市上猜灯谜赢来的花灯灯火暗淡下去,李昭明举起来瞧了瞧,其中的蜡烛只剩下不到指甲盖大的一点。
“哐当!”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二人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瘦小的影子,正努力抱起刚刚掉落在地的木桶,木桶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你、你们是谁?”那瘦小人影发出一个尖厉的声音,“这、这个地方是我家老大包了,你们不许抢!”
李昭明和虹霜对视一眼,颇有几分尴尬。
他们走上前,一个帮忙扶起滚落的木桶,一个帮忙捡回掉落在地上的各种小玩意。
陈旧的布玩偶、缺胳膊少腿的草编动物、熄灭的花灯、还有一些看不出作用的破布块,被人很用心地收拾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他们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瘦小人影不再发抖,她从木桶后露出半张脸,终于看清了两人模样,顿时瞪大了眼:“你们长得这么俊,看起来就很有钱,还来这里抢我的东西,好意思吗?”
李昭明道:“没人跟你抢,我们只是迷路了。”
虹霜把臂弯里的两袋小吃薅下来,放在他们刚刚整理好的木桶上:“对,小妹妹,能不能带我们走到桥边去,这就算报酬了。”
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抱着木桶,“噔噔噔”跑到角落里,掀开每一个木桶盖看了看,确定没有少东西后,这才回过头来:“讨厌的外人。”
她依然紧紧抱着自己的大木桶,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紧张。
“走吧,从这边出去。”
小姑娘领着他们走到先前的桥边,在虹霜路过几个小摊给她买了几包麦芽糖作为惊吓到她的赔礼后,小姑娘的神色不再绷紧。
“……最近这里不太安全,哥哥,你们不要独自去阴暗的地方比较好。”她低着头,眼睛不敢看那两个被她误会的青年。
李昭明道:“可是,夜市有仙门弟子在。”
那小姑娘抬头,撅撅嘴:“他们有什么用,巡逻这么久了还没抓到妖怪。反正我是提醒你们了,要是你们被妖怪抓走别怪我。”
李昭明笑了笑:“好,谢谢你。”
小姑娘怔怔看着他,像是现在才看到他的具体模样,不由自主道:“你原来比我心上人还好看啊……不对,他是最好看的!”
似乎是说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话,小姑娘抱着木桶后退几步,飞快跑远。
虹霜摸了摸下巴:“昭明兄,你这降低存在的术法不起作用了么?”
李昭明瞥了他一眼:“只是降低存在,又不是彻底消失在人眼中,注意到了还是会看见。”
夜市将散,虹霜重新给留在客栈的妹妹打包了夜宵,跟在李昭明身后,循着他走过的路,踏着一地清光回到客栈。
李昭明在进客栈的一瞬间忽而一顿,虹霜差点撞到他背上:“昭明兄?”
“没什么。”李昭明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拎着已然熄灭的荷花灯进门。
虹霜去给云里兰送夜宵时,2107从窗外飞进来,有气无力摊在李昭明面前,精心挑选的新皮肤颜色似乎黯淡了几分。
李昭明:【七七,怎么了?】
2107翻来覆去挣扎几下,艰难开口:【宿主,系统联系不到这个世界的小天道了。】
看来刚刚那一瞬间不是错觉。
李昭明想,有意思,剧情节点刚开始,天道就掉链子了。
他闭上眼,灵识漫游虚空。
【宿主,宿主对不起。】没有得到宿主的回应,2107猛然慌乱起来,整只团子往上一冲,【呜呜呜要是一直联系不到这里的天道,我们任务完成后要怎么离开这个世界哇,我查查看。】
它想到这里也急了,翻开《新统指南手册》没有看到解决办法,又连忙打开系统内部论坛寻求帮助,但……
【这个全都是弱智的破世界没救了,炸了吧】
【重开三十遍世界主线后我的宿主摆烂了怎么办?】
【救命,我的宿主脱离世界时被主角团小黑屋强.制——了!】
【有没有办法告诉我那个赖在花果山的宿主,人类是不能和金箍棒结婚的,变成猴子也不行】
【我宿主说被马桶创到异世界是重大工伤,已经消极怠工六十年,新任务要完不成了啊啊啊啊——】
【剧情进度到一半世界唐突从科技侧转成魔法侧了,有无魔法侧相关攻略】
【完了,我宿主爱上师父了】
【见鬼了,这个世界狗男男狗男女狗女女狗塑料袋怎么全都在情情爱爱,没一个干正事的,宿主拯救世界到崩溃了我也要死机了!】
【求绿江主角无情道大成攻略】
【受不了了,本系统要把所有不干正事干吃播的宿主发卖去星海吃克苏鲁!】
……
如此总总,发帖的系统没一个和它一个部门的,也没一个情况和它碰到的一样。
2107看着闭上眼的宿主,更加心慌起来,赶忙用随机id发了一个帖:
【求助,第一个任务进行时天道下线了怎么办?】
刷新之后很快出现了几个回答,2107满心期待看过去:
【-1L 快穿部路人组编号0689
不能吧,哪有新手拿这么难的任务?】
【-2L 反穿部男配组编号0239
天道下线?这边建议你带着宿主麻溜跑路。】
【-3L 快穿部白月光组编号0785
对世界有感情的话查查你的能量够不够帮忙重启,不够就带着宿主跑路。】
……
一排排下来全都是要它跑路的建议,2107心如死灰,呜呜呜它刚出厂哪里有重启一个世界的能量啊?
它关闭帖子,准备看自己的能量够不够带着宿主跑路,由此忽略了新刷新出来的一个回复——
【-36L 无限流部花瓶组编号0999
等会儿,你世界委托部的?那你急个屁,抱紧你宿主大腿加油打气当个吉祥物就行了。】
2107看着积累不到一万的能量,沮丧极了:【宿主对不起……呜呜呜系统好没用……】
李昭明摸了摸小团子,灵识瞧见虚空之中的天道化身缩成一小团,似乎陷入了彻底的沉眠。
他神游一圈,很快发现了原因。
【别怕,祂没事】
李昭明睁开眼,安抚陷入焦虑的系统。
2107:【真的?太好了!】
不用第一个世界就灰溜溜跑路真是太好了。
李昭明低眉浅笑:【你看系统内部论坛了?安心,碰到不靠谱天道的概率没有你同事说的那么高,起码我们碰到的这个很负责。不信,你看看任务进度。】
2107照做,看到任务栏里诸多卡牌最下面的那一行进度惊呼出声:【宿主,这、这个?!】
【地府建设进度】那一栏,从之前的【40%】一下子窜到了【80%】,而那几张神话卡牌的真实度进度依然保持寻常增速。
李昭明道;【放心了吧,祂会醒的。】
【城隍】与【无常】的真实度进展太快,之前沉在虚空里的残损幽都装不下带回的亡魂。而神话卡牌互相关联,若一张卡牌真实度能达到100%,其余卡牌进度也不会慢。祂只是看到这一点后,将所剩的力量全部用去修补阴世了。
如此,等李昭明将神话卡牌转化成真,补全剩下那一点,地府即刻就能真正运转。
所以说,有这样负责的天道,这个任务并不难。
2107默默飞到宿主肩头,不再咋咋呼呼。
它其实还想问,这里的天道就这么放心陷入沉睡,不怕撒手后世界出大乱子吗?不过它想到自己从接到任务开始就没给宿主提供什么帮助,说不定还给宿主添了很多麻烦,浪费宿主时间……它便不再开口,默默积攒着任务进度大涨时带来的能量。
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它好歹有能力带着宿主安全离开。
窗外灯火渐熄,天悬星河,风中传来打更人的声音。
虹霜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他去送夜宵这段时间不知和云里兰谈了些什么,整个人都放松许多,瞧着不像之前那样愁绪凝结于心。
“昭明兄?你还没睡?”看到坐在窗边的李昭明,虹霜眉目讶然,“不用等我的,你可以先休息。”
李昭明合上窗:“我不需要睡眠。”
“谁说的,花要休眠人要睡觉,你又不是石头做的。”虹霜移开烛台,催着李昭明赶紧去睡觉,“就算是石头成精也要休息。”
李昭明被他推着往榻上走,忍不住回嘴:“我有个石头精朋友,关了五百年都没怎么睡过觉,出来还能移山倒海、翻天覆地。”
虹霜道:“我也有个石头精朋友,它从诞生开始就在睡觉。”
为了防止莲花精继续反驳,他干脆吹灭烛火,自己在另一张榻上躺下。
李昭明:“……”我看过主线,你哪来的石头精朋友,简直胡说八道!
虽是如此,他还是躺下来,象征性眯了眯眼。
翌日,长空如洗。
扎扎实实睡了一整夜的玉念生神清气爽,他洗漱回来后便看到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吃食,茶壶下压着虹霜留给他的纸条,以及汤盏边尚还带着晨露的莲花。
吃完后,他坐在窗边吹了一阵风,忽然便想开了。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想,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眼看希望就在眼前,何必纠结些有的没的。
他出门下楼,果然见到二人一妖坐在窗边位置闲聊。
清光斜穿入户,窗边三位不知说到什么,眉眼忽而带笑,画面分外美好。
于是他也笑起来,小跑过去在李昭明身边坐下:“早上好啊各位。”
虹霜把桌上一盘糕点推过去:“每次给你带早餐你都睡得沉,早晨都过了。”
李昭明转过头:“体谅一下,脆弱的人类需要更久的休息时间。”
玉念生:“……不带这样的,昭明兄,你怎么开始怼我了。”
云里兰下巴往兄长身边一抬:“问他。”
虹霜双手往上举,佯装委屈:“冤枉,我什么都没做。”
云里兰翻了个白眼:“我信你个鬼。”
李昭明支着头,不搭理他。
玉念生一时绷不住笑出来:“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说罢,他又凑到李昭明耳边,低声说:“昭明兄,这里靠近中州,你别一口一个人类的,被人发现身份就麻烦了。”
李昭明想了想:“好。”
玉念生这才拈起糕点,接着往嘴里塞了两口说:“关于我母亲,我有些事想要告诉你们。”
云里兰道:“想清楚了?”
玉念生道:“想清楚了。”
“那我们换个地方说。”云里兰说,“先出城。”
云里兰说换个地方,就直接换到了主城百里外的高空。
重新坐在虹霜的蒲扇上,玉念生感受着高空的寒风,颤颤巍巍举手:“不是,云姐,用得着跑这么远吗?”
云里兰道:“余年盛的神识足够覆盖整个星降,只要他想,星降的一切都不会逃脱他眼。既然他有嫌疑,我们就该小心一点。”
她这么说的时候,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香炉,又抽出一支通体漆黑的香点上。待到烟气升空,她掐了个诀,方才示意玉念生开口。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玉念生也谨慎起来。
他看着身边的同伴,斟酌下语气后开口:“虹兄,云姐,你们还记得上次我们回聆川时,路上埋葬的那位【变婆】吗?”
虹霜点头:“记得,你在她坟前栽了一株茶树。”
玉念生一字一句:“我的母亲,死后也成为【变婆】。”
云里兰脱口而出:“不可能,燕王怎么会让她姐姐的遗骸成为这种非人之物?”
玉念生苦涩道:“事实就是如此。”
那是玉念生年少时亲眼所见。
那年玉念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双亲俱在,他不需要考虑旁的事情,每天烦恼的只有阿娘什么时候有空陪他玩,阿爹每天给他带什么新奇物件回来。
阿娘很忙,每天都很忙,但总会抽出时间陪他读书写字,偶尔教他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术法,尽管他什么都学不会。
那时候阿娘也只是看着他微笑,说没关系,念生学不会也好。
小姨虽然让他害怕,但他知道小姨就像阿爹阿娘一样爱他。
玉念生就这样快乐长大。
直到某一个雨夜,小姨抱着阿娘出现在门口。
狂风骤雨之下,小姨的神色难看至极,但他无心去猜测,只看着小姨怀里一动不动的母亲。
母亲的衣袖尽数被染红,无力垂下的手苍白冰冷。
“阿娘?”
他低声唤道,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复。
也许是小姨做了防护,雨水并没有落到阿娘身上,阿娘躺在榻上时,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赶回来的阿爹和小姨那晚大吵了一架。
玉念生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模糊记得“暴露”“希望”“阿姐想做的事无人能拦”几个字句。
他蜷缩在身躯冰冷的母亲身边,想把自己再塞进母亲怀里。
“阿娘,我冷。”他这么低声喃喃。
以前,只要他这么说,母亲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把他抱在怀里轻拍,唱起柔软的歌谣安抚他。只要母亲在,他不冷也不痛了。
但这次无论他怎么喊,母亲都不会醒来了。她再也不会对着玉念生温柔地笑,以各种充满爱意的语调呼唤他的名字。
他亲眼看着母亲躺进冰冷的棺椁,亲手和阿爹一起合上棺盖。
直到葬礼结束,他也不知道母亲的死因。
小姨没有告诉他,阿爹也没有告诉他,他在【仲能】那里磨了很久,终于等到对方能够为他占卜。
但占卜的结果并不清晰,【仲能】说,有预言一道上法力更强的大妖遮蔽天机,他只能模糊找到几个字眼,与仙门有关。
【仙门】。
玉念生想到母亲葬礼之后,从此对仙门恨之入骨的父亲,明明一开始对仙门态度平淡,却在那之后和仙门交际起来的小姨,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叮嘱【仲能】爷爷不要告诉阿爹和小姨自己的占卜,把恨意藏在心底。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天,他突然在家中看到一切如常的阿娘。
阿娘穿着下葬那日的衣裳,面色红润,抿唇微笑呼唤着他的名字。
玉念生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面前的人又真的是阿娘。
她走进来,像从前一样张开手抱住他,拍拍他的背,唱起往日的歌谣。
玉念生颤抖着手抱住她,在她怀中嚎啕大哭。
温热的泪水落在冰凉的身躯上,他浑然不觉,只紧紧抱着她。
阿娘只会在他面前出现,唱着过往的歌谣哄他入睡,雷雨夜里长久地坐在他床头陪伴他。
玉念生把这一切当做上天赐给他的美梦,愿意沉浸在美梦中不再醒来。但时间久了,总会发现不对。
阿娘永远是他的阿娘,但他再怎么不愿,也不能真的永恒沉眠在美梦中,他知道阿娘不会愿意看到他这样。
于是在某一个雨夜,阿娘再度出现时,他端坐好,流着泪一字一句说:
“阿娘,我已经长大了。您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阿娘站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微笑着看着他,微笑着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玉念生说完那句话后仿佛被抽离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跌倒在地无声流泪。
第二天,他从【仲能】那里知晓,阿娘的遗体失踪了。
他和阿爹心急如焚,在不断寻找时不小心说漏前一段时间的幻梦。
阿爹当场就跌倒在他面前,眼眶通红地看着他,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字句:“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慌了,连忙上前抱住阿爹,急声问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阿爹颤抖着手想要抱住他,却始终没有力气抬起。
后来,他知道了【变婆】。
如果那时我没有让阿娘的幻影离开,如果那时我记得和阿爹说,如果那时我提前告诉小姨……阿娘会不会就一直安详沉眠,遗骨不会流落陌生的山水之间?
尽管阿爹和小姨知道后没有说什么,只持续派人手去找,但玉念生无法原谅自己。
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害阿娘失踪。
说到这里时,玉念生泪流满面。
李昭明递给他一块手帕,轻声道:“你该知道的,【变婆】的转化没有规律可言。”
玉念生脸埋在手帕里,止不住颤抖:“我知道,小姨告诉我了,但是我、我……”
他擦干净眼泪,缓了一会儿又说:“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那时候没有把那当成一个幻梦,也许,也许阿娘就不会……”
虹霜拍了拍他头:“没事的,相信我,能找回来的,我们可是这行里身价最高的。你小姨出了那么高的价钱,我们肯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但虹兄你经常不收钱帮忙。”玉念生情绪恢复了许多,也有精神开开玩笑,“经常不收钱办事,虹兄云姐你们是怎么干到这么高身价的?”
李昭明道:“大概是他们经常碰到麻烦,经常又能解决麻烦。”
俗称,靠谱。
虹霜:“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云里兰将玉念生说的详细信息与自己私底下查到的信息合流,大致有了个眉目。
“好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做,接下来你们听我的。”
她很快给出方向,虹霜没有多问,只在最后说了一句:“除了少东家的母亲,我们还要找一个人。”
云里兰只说:“有人在查。”
商量完方案后,她收起香炉,示意虹霜带他们回到地面。
李昭明心念一转,将最开始就设下的屏障撤掉。
回到星降时已经是傍晚,玉念生看了看天,决定先找个地方去解决晚饭,他随意拐进一座看起来生意兴隆的酒楼,正要叫个雅间时被拦住了。
李昭明道:“不用这么麻烦,就在下面吧,热闹些。”
玉念生作罢,在楼下角落里找了最后一方空着的桌椅。
等待上菜之时他们随意聊着天,听着酒楼里客人谈天说地,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忽然间,那喝酒吃菜聊天猜拳的声音一息静止。
玉念生如芒在背,只觉得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自己这个角落看过来。
“怎、怎么了?”他看见同伴们都往自己身后看。
坐在他对面的云里兰抬头,惊得放下手中茶盏:“枫河,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