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胎(1 / 1)

九华帐中梦天子 寒菽 2445 字 3个月前

春祭。

宝泉寺。

怀雍到时, 穆姑姑正在后山上与几个小比丘尼一道采茶叶。

宝泉寺是个尼姑庵,专供女性出家修行。

佛教从百余年前传入中土,但直到近几十年来才盛行开来,全国上下无数的庙宇被纷纷修建起来。

其讲求众生平等, 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皆可遁入空门, 但是, 在正式出家以前,寺庙会根据各人所捐献的钱财决定他们今后在寺庙获得怎样的生活。

穆姑姑是宫廷女官出身, 虽说她本人没有后人,但她可是当今皇帝的乳母, 入庙之前还赠予了一大笔钱,是以,她完全可以在宝泉寺享有养尊处优的清修生活,不必干这些活计。

望见怀雍在山脚下时,用一块蓝布巾帕包着脑袋,又在上面戴了竹笠的穆姑姑在怔神过后,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穆姑姑要换了衣服再接见怀雍, 怀雍怕她麻烦,说不用。

但穆姑姑坚持要这样做:“出家人是方外之人不假,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我这辈子这样子过惯了,你不让我做, 我反而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穆姑姑一头的青丝都剃光了, 她原本头发很是浓密, 如今只剩下一些青色发茬的痕迹, 换上一身干净无尘的玄衣, 再来见怀雍,她带了一小瓷盅的茶叶,沏给怀雍喝:“茶是今年我们自己种的茶,水用的是山上的清泉水,你尝一尝。”

怀雍品过茶,放下杯子。

尼姑庵内院是不可以让外男进入的,主持为难地表示,光禄大夫大人可以小小破例,但也只能在白天,开着门说话。

怀雍便不进内院,只在外院的茶室和穆姑姑说话。

远处藏了几个凡心未净的比丘尼,不太熟练地向他投来窥探的视线。

清雅俊秀的怀雍正是当下世间推崇的美男子典范。

房门大开。

清爽的穿堂风拂动怀雍鬓边落下的几绺碎发,身畔窗外是被雨打了一夜的白海棠,薄薄的花瓣被雨浸湿透,天光下呈现出玻璃般半透明的色泽,稍显憔悴但仍然美丽。

穆姑姑和他说笑几句,意识到怀雍此行别有他意,她略有些失落,想了想,好声好气地说:“你父皇心底是疼爱的,若是有争执,不要跟他置气,无论多大的过错,只要你愿意跟你父皇低头,想必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怀雍一愣,明白穆姑姑的潜台词是,是以为他和父皇吵架来请她做和事佬,未曾深想,他已下意识地出言反驳:“我没有惹父皇生气,这事跟父皇无……”

——这事跟父皇无关。

怀雍原想这么说。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并非完全与父皇无关。

要是他真的怀孕,要是他与赫连夜的私情暴露,或许不止是赫连夜,连他自己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他来找穆姑姑,是希望穆姑姑帮他看一看自己的脉象如何。

一来,穆姑姑是世上少数几个知道他身体情况的人,既深得他的信任,也不至于大惊小怪;二来,父皇也很尊敬穆姑姑,他也是穆姑姑养大的,就算到时被父皇问起来了,也能敷衍搪塞过去。

正在怀雍犹豫之际,穆姑姑终于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气味:“你什么时候爱用浓香了?身上的麝香味好重。”

寺庙中到处都点了檀香,所以她没能马上就发现怀雍身上的香味变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闻到。

穆姑姑感觉不对劲地紧皱眉头。

后宫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鬼蜮伎俩,譬如麝香,平时用无甚大碍,但要是对于孕妇,用料重了或至滑胎。

她以前是专门伺候主子生产和养孩子的,对诸多忌讳了然于心。

怀雍在桌上握住穆姑姑的手,难以启齿地说:“穆姑姑,请您帮我把个脉吧。”

他特意穿了宽袖的衣服。

穆姑姑停顿片刻,才把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她低下头,静默良久。

她也奇怪,因为她并不感到意外。

怀雍难掩紧张地看向她,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穆姑姑一直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收回了手。

一句话都不用说,怀雍已经猜到了答案,他低低地问:“我该怎么办好?穆姑姑。”

这时的怀雍没穿官府,垂头丧气时格外像个闯祸以后手足无措的孩子,实在惹人怜惜。

穆姑姑忽然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地与他说起往事:“我带过那么多小孩,你看上去乖,其实是最不好照顾的那一个。皇上那么忙,我们想,他不可能一直亲自照顾你。而且,他哪里照顾得来小孩?可你偏偏就是要黏着你父皇。”

她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和蔼温柔,让怀雍如沐春风地心静下来。

她接着说:“我还记得第一回你在你父皇议事时非要去找人,怎么哄你都不行,急得我满头是汗。要知道惊扰圣驾轻则责罚,重则死罪,我还以为我要死了。皇上其实也不爱带小孩,只是他拗不过你,最终还是让你得偿所愿。你看看,你倔强起来,连当今圣上都要让你三分。”

怀雍大致懂了穆姑姑的暗意,他心绪不安地说:“我那时还是小孩,哪里知道什么死不死的……穆姑姑,请你帮帮我。我从小都希望自己能长成一个谦谦君子,一个敬肃钦明的士大夫,这只是一场意外。”

他咬字说:“我不想,被父皇知道。……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

穆姑姑不想与他的恳求的目光相互视线接驳,垂首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无奈而轻声地说:“深宫里的日子难熬,我听说过有一些宫女一时行差踏错,便会采凌霄花食用消除身上的麻烦。”

“只是,这对身体的伤害很大,一旦失去,以后就未必再能拥有了。”

这日回去后。

怀雍跟人说他看到凌霄花开了,今年转暖得早,凌霄也开得早,他觉得很是有趣致,改日多采一些来,把原本屋子摆设的梅花、玉兰都给换了吧。

最近都放凌霄了。

侍者不解其意,也不需要解,主子吩咐什么,他们照办就是。

……

一连半个月。

怀雍每天都要赏看一会儿屋里的凌霄花,伺候的人于是也换的更勤了,每天都去采新鲜的来,不光如此,还移植了根茎过来,种在墙下,又请了花匠专门莳弄。

可惜急也急不来,除非有大罗神仙现身,否则谁都得等这花儿自己慢慢长。

他们看见怀雍时常会坐在窗下,看着凌霄花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怀雍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该留这个孩子啊。

夜里,他抚摸自己的小腹,还很平坦,让他很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装着一个小孩。

有这么小吗?

一条新的生命就这样装在他的身体里?

当年他也是这样来到世上的吗?

自他怀孕以来他毫无注意,孩子有在健康成长吗?

他生下的孩子会跟他一样也是天生畸形吗?

他不知道。

在这荒草般疯狂蔓延的恐慌中,又夹杂了一丝渴望。

怀雍天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在他幼时,第一次知道自己自己只是父皇的养子时,他伤心无助地哭了一整天,直到苦累才入睡。

他其实是想要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然后,他竟然想,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留下孩子。

只要他放弃荣华富贵,世间之大,天涯海角,到时他改头换面,总有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

赫连夜每月有那么两三日要述职。

这次正好赶上皇家春宴。

建京三杰这次都将要参加。

大家都在猜测究竟是谁家的女儿会被皇上许配给他们。

怀雍这次到的很早,为了早点到,等来赫连夜以后单独问两句话。

结果久等没等到人,先等到了卢敬锡。

两人说了一会儿,怀雍感觉到一个不悦的视线,转头一看,是赫连夜终于到了。

怀雍刚拔起脚要走过去,又停住脚步。

主要是他要面子。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希望被人看到是他上赶着去找赫连夜,于是只用眼神示意赫连夜过来。

微愠的赫连夜装作没看见他的暗示,扭过头去,和别人说话。

态度像是在说:你别想永远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也在等,等怀雍主动向他靠近。

然而一直等到春宴开始,赫连夜依然没有等来怀雍的主动示好。

整场春宴,赫连夜都在生气走神。

先是在婚宴上亲眼看见怀雍因为听说卢敬锡要成亲了而低落,再是听说怀雍又去卢敬锡府上两人私会,这一切都让他气得快要发疯了,这些年来积累的一切嫉妒的细节,怀雍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让他想发疯。

若是一点也没得到也就罢了。

为什么他已经得到了怀雍的身体,还是得不到怀雍的真心呢?

若是他只是想得到怀雍的身体也就罢了。

有那么几次,他觉得怀雍仿佛也喜欢上了自己都只是他的错觉吗?

若是卢敬锡也跟他这样痴狂也就罢了。

可是没有。

甚至有时他觉得卢敬锡在他们之间多少有些目无下尘,为什么呢?

难道卢敬锡自矜怀雍的心在自己那里吗?

他想,他就像是个可笑无耻的跳梁小丑。

即使是他得到怀雍的身体,也是用了卑劣的手段逼怀雍就范于自己而已。

“——孟野,你中意谁家的女子?”

赫连夜听见皇上这样唤他。

他回过神来。

脑子还在一阵阵发热。

他回答:“任凭皇上安排。”

这话一说出口,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心慌,犹如厄运缠身,无法遏制。

他咬牙想,卢敬锡那样循规蹈矩的人,估计也会答应吧,他倒要看看,倘若他跟卢敬锡都要成亲了,怀雍究竟吃谁的醋。

稍等片刻。

皇上又问起卢敬锡的亲事。

卢敬锡沉思片刻,跪地谢恩,但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这也出乎怀雍的意料。

他抬头看向卢敬锡。

父皇似乎注意到了,轻轻一笑,问道:“文起你可是有意中人了?”

卢敬锡答:“为臣心无情爱,只想尽忠社稷。”

怀雍觉得奇怪。

换作是别人,父皇问都懒得问,父皇一向不关系这种事的,可今天竟然被卢敬锡婉拒后还追着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你也该成亲了。今年吉利,再往后拖,明年是寡妇年,可不适合成亲呐。人家小娘子也是看年岁容貌的,别觉得自己很有的挑,等再过些年,你‘年老色衰’了,小娘子们说不定就不待见你了。”

座下一团笑声。

怀雍笑不出来。

他在想赫连夜方才说的那句话,心情很是沉凝。

春宴酒会。

怀雍见赫连夜离开,还是跟随过去。

他在石墙花窗后见到有个人在和赫连夜说话,驻足等了一等。

隐约听见这两人在说话。

“你终于想通了,男子又不能和男子成婚。”

“别说了。”

“有什么说不得不成?你的心思国子监有几个人没看出来?他要是想和你好,还需要等到今天?他不过是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才这样想要笼络住你。皇上早就为他安排好了。你却傻了,难道还要一直为他熬到自己生不出孩子不成?就是你有一天真得让他愿意跟你,你们又不会有孩子。”

赫连夜无法反驳。

他想起怀雍的秘密,心有不甘地说:“不一定吧。”

朋友听笑了:“不一定?什么不一定?你是神志故事看多了,以为真有世上有让男子生子的仙法不成?”

赫连夜:“……”

他没有信心。

且不说怀雍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即便怀雍有了他的孩子,会愿意为他生吗?

有那么一回,他们在温存时,嬉皮笑脸地问怀雍说不定要怀上他的孩子了。

怀雍是什么反应来着?

对了……

怀雍很生气,还坚决地骂他痴心妄想,让他以后不准在作这样恶心至极的设想。

正想着,赫连夜忽听墙边有点声音。

“是谁?”

他追过去,等绕过去到另一边,那儿已经空无一人了。

……

翌日上午。

怀雍上朝去了。

在他房里伺候的婢女子菁去打算换桌上的花,一见愣在原地,纳闷地自言自语出声:“真奇怪。”

另个婢女慧儿问:“怎么了?”

子菁挠挠头:“我昨天才换的凌霄花,怎么只剩下枝叶,花全没了?”

慧儿捏起帕子掩唇好笑道:“是你糊涂弄错了吧。不然还能是被公子都吃了?公子吃它作什么?”

子菁恼了:“公子特意嘱咐我的事,我怎么会弄错!你不信我就找别人问问,昨晚小巧负责铺床,她一定注意了。”

慧儿拉住她:“行了行了,多大点事,你还要闹到公子面前。”

她们习惯叫怀雍作“公子”,怀雍也是这样吩咐的。

他听习惯了。

公子那么尊贵,又要操劳国事,她可不敢拿这点芝麻小事去烦人。

想想还是作罢。

子菁疑惑地换上了一丛新采的红色凌霄花。

同昨日的一般,血似的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