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锥里储存的记忆到此, 便宣告结束。
石壁下,梅拥雪缓缓睁开眼睛。
距离她刚才潜入旧时回忆,才过了一眨眼的时间。可在这短暂时间里接收到的信息量, 却让她此时回望,恍然如梦。
哪怕这趟重温记忆的旅程,犹如走马观花一般, 可她之前报出名字时的百味杂陈,却仿佛仍旧盘旋在心头,久久不散。
只是, 还不等梅拥雪发出什么感慨,在小阑尾马甲那边, 姜横云的问题已经传到耳边。
在记忆中, 姜横云半身染血, 双眼似燃怒焰,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执着气势, 仿佛一杆即将折断的青竹, 哪怕已经开出代表死期将至的花朵,也要将最后一根竹茎捅入敌人胸膛。
而现在, 他负手而立,姿态和神色都很平静, 可在他微微翘起的唇角下, 却隐藏着一层不断绝的薄怒之意。
“难道说,”他慢慢道,“蓝微姑娘想告诉我, 我过去亲眼所见的一切, 其实并不是真的吗?”
梅拥雪:“……”
姜横云看见什么了?他看见梅拥雪的马甲号把小阑尾一剑穿心。
这事是假的吗?
当然做不得假!
那一剑毫无留手, 继承了过去记忆的梅拥雪自己心中有数。
她当时目的就是冲着销号去的, 动手时迸发出的坚决杀意,怎么可能瞒得过身经百战的姜横云。
而且,在看完这段记忆后,梅拥雪终于知道,自己对战舞红绡的时候,经脉里偶尔会升起的隐约细碎疼痛是怎么回事了。
她本来觉得,这是因为她刚拿到马甲,对锋镝道修士运行灵气的方式还不熟悉的缘故。
但现在看来,完全是因为梅蓝微这个马甲,曾经各种重伤垂死,整个人都几乎被拆了一遍又缝补好的原因啊!
“那当胸一剑是假的?梅拥雪趁你不备,从你背后下手是假的?还是说,我和蓝微姑娘这一路同生共死,我三番五次蒙你救命之情是假的?”
姜横云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说道。
梅拥雪:“……”
该怎么说呢,你也太会抓重点了!
姜横云列举的这几个例子,确实都不是假的。可偏偏都像是残损的拼图,缺了半边很重要的真相!
姜横云不知梅拥雪此时波澜起伏的心理活动,讲到关键之处,他气极反笑,朝小阑尾转过半个身体。
“有恩不还,有仇不报。姜横云岂是这样的人?”
顶着姜横云炯炯眼神,梅拥雪只得操纵着阑尾小马甲叹息一声。
“你自然不是。”
她低头苦涩一笑:“但我、但我……”
但且让她想想,之前的事从哪里方便打个补丁!
梅拥雪一边想着,一边在心中连连感叹:她从前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导致现在想要描补,都找不到有说服力的切入角度。
这份潜藏的紧张之意,同时也传递到了小阑尾马甲的身上。
前面就说过,小阑尾这个马甲,是所有化身当中最早的一个,也是跟她本体神识连接最紧密的一个。
其他马甲如果待机,那就会平静摆出一个姿势不动。只有梅蓝微,她会在梅拥雪本体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下意识表现出一些本体此时的心理状态。
比如此刻,小阑尾先是清了清嗓子,又揪了揪喉咙,跺了跺有点发麻的双脚,然后忽然对自己的手指甲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专心致志地开始抠掉上面沾上的一块脏东西。
“咳,这个事吧,咳咳咳,我想说,咳咳咳咳,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咳咳咳咳咳……”
姜横云一开始还沉着脸色。
他两臂抱在胸前,神情如同铸铁一般,浑身散发出一种拿定主意后就再不会更改的铁血气势。
直到小阑尾开始尴尬地舞动自己的演技,没话说就硬咳,仿佛要为肺痨患者创造一门崭新的摩斯密码后,姜横云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面皮紧绷,姿态依旧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勤劳的双手十分诚实,从储物袋里拿出水囊和一罐蜂蜜,用竹下无尘变幻成的竹筒调制好一杯蜜水,又用灵力加热到正好适口的温度,这才冷着脸递给她。
他眉眼间犹然带着一丝怒气,但好像跟刚才相比,气得又不是同一件事了。
姜横云转开眼睛:“何至于此。蓝微姑娘若是不想说话,难道我还会硬逼?”
从他手里接过竹筒,梅拥雪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觑到姜横云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些,便试探性道:
“那,我若是不想让你杀梅拥雪……”
她刚才想了好几种方案,都没法在尊重姜横云智商的前提下,把真相描补过去。
既然如此,不如先直接莽上去试试!
姜横云沉默了一瞬,隐约的恼意又重新在眉梢浮现,他转头看向梅拥雪,灼然雪亮的双眼仿佛夜色中奔涌而至的刀光。
“好啊。”姜横云无比核善地笑了起来,“蓝微姑娘都这么说了,那我必不会取梅拥雪项上人头、必不会把梅拥雪千刀万剐、必不会将梅拥雪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所以说,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姜横云笑容灿烂地打着包票,只差没有当场举起手指立个毒誓。
但听着他那个详细到作案手法的叙述,梅拥雪仿佛看见,有无尽的悠悠黑气从他背后冉冉升起。
“哦,对了,所以梅拥雪此时果然在寒天秘境里没错吧?不知能否麻烦姑娘引个路,让我和她友好地交流一些关于杀人放火的经验?”
梅拥雪本体:“……”
就你现在这个态度,她能放心才有鬼啊!
要不是姜横云认识的那个“梅拥雪”,其实是她另一个高马尾马甲的外表,她此时准要跳起来,能跑多远跑多远。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持。
几息之后,姜横云叹了口气,主动走上前来,拿出一个蒲团拍打了两下,看着它蓬松地涨起,才端正地把蒲团摆在她的面前。
“你伤势未愈,不宜久站,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见她不肯动弹,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仿佛非要获得一个保证似地,姜横云自嘲地一笑。
“我人就在你面前,只要梅拥雪不来找你的麻烦,我如何能分出身去杀她?更何况……”
说到此处,姜横云的声音沉了下去。
这个话题很难不让他想起旧事,语气里也升起几分浓烈又晦涩的百味杂陈。
“……更何况,以蓝微姑娘你的本事,天下之间,又有谁能在你的眼皮底下,杀了你不想让他死的人?”
就像当初在八百里岭的时候,她拼着不要性命,救下了他一次又一次。
她那时以身相护的决心,只要依样画葫芦放到梅拥雪身上三分,姜横云便不敢对梅拥雪出手;若是用出五分,姜横云宁可弃剑投降。
当然,看她这副钻牛角尖的模样,想必是宁可拿出十成十的肉盾功力,也要护得梅拥雪周全了。
想到此处,姜横云竟有些怨恼:不知梅拥雪究竟哪里好,让她如此死心塌地,难道只因为她们认识得更早?
另一边,梅拥雪却已经操纵着阑尾小马甲,轻巧地顺着台阶而下。
她拉起裙摆坐上了蒲团,仰头冲姜横云笑了笑:“姜兄说得对。我此时内息不顺,还待静养一阵。想必姜兄会陪着我,不会远走吧?”
“……”
姜横云顿了一下,片刻以后,他弯腰从她手里抽走了银色竹筒杯。
“凉了,我再热热。”
“姜兄?”
姜横云似乎轻声“嗯”了一声,他把蜜水重新续满,递还给她润喉。
“我当然不会走。”他仿佛发出一声喟叹,又好似在对着曾经亲眼目睹的悲剧立下誓言,“在你恢复之前,我半步也不会离开。”
***
梅拥雪是个禁忌话题,不好随便开启。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名字,然后不知怎地,话题就溜到了另外一位梅姓人士身上。
“……梅释儿。”姜横云替她剥开梨膏糖的糖纸,“她说和你认识,是真的吗?”
“确实。”
“那……”姜横云表情有些古怪,梅拥雪正好奇他要跟自己打听什么,就听下一秒,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她当真就叫这个曲里拐弯的名字?”
只见他眼睛里赫然写着“这不是爹妈亲生的吧”!
梅拥雪:“……”
怎么这茬还没过去啊!
还有,当着梅释儿形容梅蓝微“骂起人来如同七百只乌鸦鸣叫般动听”,当着梅蓝微评价梅释儿的名字“曲里拐弯”,姜横云平时的内心活动,也是够丰富的了。
把梨膏糖丢进嘴里,用力地嚼了两下:“她就叫这个。”
谁说网名id不是名!
姜横云望着她的侧脸,忽然无端笑了起来:“你们两个……关系很好吧?”
小阑尾吃糖的动作一停:“为何这么问?”
姜横云坦率道:“你俩有时候,看起来会有些像。所以我猜,你们关系会很亲密。”
梅拥雪继续追问:“是动作像,习惯像,还是其他别的地方像?”
初始马甲也就算了,要是真有什么标志性动作相似,她之后建小号时得避开些,不能让人产生联想。
“你和她,长相和气质都没那么相似,但脾气很像。”说到这里,姜横云轻轻叹了口气,“一旦倔强起来,便有股一往无前的气力。”
这个描述稍微有点抽象,而且评价的非常主观,梅拥雪得好好想想。
只是,还不等她想出个一二来,就又听姜横云道:
“她能从梅拥雪眼皮子下,把你偷渡到秘境里唤醒,应该很不容易吧?”
梅拥雪一下子哽住:“啊?”
等等,你在脑补些什么?!
姜横云继续完善着他的推测:“她哪怕走投无路,也要为你寻一条新的生机。蓝微姑娘,便是为了梅释儿姑娘的这份情义,你也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一些。”
他抬起眼,有些痛惜地看着小阑尾,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却仿佛力若千钧:“别再舍身救谁了,蓝微姑娘,没人值得你这样轻掷生死。”
姜横云不值得她用这条鲜活美好的生命交换,梅拥雪更不值得。
抱膝长叹,姜横云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疏不间亲,我本不该背着人置喙。可是,姑娘当真要继续对那个人死心塌地,好让释儿姑娘为你的一片筹谋,都付之东流吗?”
梅拥雪本人:“……”
此时此刻,小阑尾呆立原地,梅拥雪本体则面目扭曲。
不是,等等,你先停一下!
姜横云这是自己脑补了什么东西!你把话说清楚,说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