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销号(1 / 1)

什么情况!

我杀我自己?

相隔着近百里的距离, 梅拥雪本体,和她的阑尾小马甲全都陷入深深的懵逼之中。

猝不及防、突如其来、茫然失措。

这题的重点,老师根本没画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姜横云这边一波未平, 梅拥雪本体这里一波又起:

从刚才开始, 她袖子里就隐隐传来发烫的热度,像是开了震动模式的手机一样, 传出无声的高频抖动。

一开始,梅拥雪还以为是强抢过来的四分之一血龙吟不服, 故意跟自己叫板。

硬灌了几次神识以后, 她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 闹出这个动静的好像不是血龙吟,是一直被她忽视的那柄小银锥!

这柄从她醒来之初, 就一直放在身上的银锥,作为过去自己指定的三大道具之一,如今终于有了反应!

梅拥雪拿出银锥, 触碰时的质感竟仿佛比平时更有弹性一些,好像银子被软软地烤化了少许。

直到把它平放在面前, 梅拥雪才意识到,这可能不是错觉。

银锥外观发生了轻微的质变,手握的锥把末端变得纤细狭长,和锥身融为一体, 外表看起来更加类似于实验用的滴管。

想起最后一张字条上的交代, 梅拥雪拧动银锥尾部的机关。

伴随着椎体内传来机关移动的轻微摩擦声, 银色的滴管内部, 自发挤出来一滴露珠般的滚圆液体。

这颗“露珠”如同肥皂泡般悬浮在半空之中, 片刻以后, 像是对齐了重心,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一头扎向了梅拥雪的眉心!

与此同时,属于过去的记忆,像是被翻开的书扉,电光石火般传入梅拥雪的脑子——

梅拥雪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环境突变。

理智告诉她,她此时正在经历一段自己过去的记忆。

而一种来自过去的直觉让梅拥雪隐约感觉到,这段记忆,怕是和姜横云口中“自己杀了自己”的一剑穿心之事,息息相关。

环视四周,过去的她自己正处身于一间装饰冷肃的书房之中。记忆中,梅拥雪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面磨得雪亮的铜镜。

镜子倒映出她憔悴的面容、头上插着的百十根银针,以及站在她身后施针的杏林道医者。

这个杏林道修士中等身量,穿着一件阔袖黑色罩衣,袍角垂地,左右两边的袖口上各绣了一只兽爪的暗纹,形状十分对称。

此人脸上带着一张黑色的铸铁面具,罩住全脸,整个人无论装束还是气质,都仿佛是“藏头露尾”这个成语化成了人形。

医者开口,声音嘶哑苍老,是男人的声音。

“以老朽的医术,也只能尽到这种地步了。”

记忆里,梅拥雪漠然地扶住自己的前额,声音毫无感情地道谢:“已经很好了。我近来请过不下百位医者,毫猿先生是第一个能抑制雪某病情之人。”

“只是缓解症状而已,当不了大用。”

名为“毫猿”的医者叹息一声:“若能得知阁下受这伤势时的具体情况,老朽才好做更多精准判断。”

铜镜里,过去的梅拥雪默然不语。

哪怕这只是一段来自从前的记忆,梅拥雪仿佛也能透过时空,一并感觉到自己头颅之间承受的剧烈疼痛。

她之前动用神识牵动头疼发作时,已经恨不得满地打滚。然而过去的她所忍受的,竟不亚于十只吞天飞蟒同时被烧熟自己的脑子。

这份日夜煎熬的痛苦,转化成非凡的折磨,不止沸腾在梅拥雪的脑浆间,也体现在她的身体上。

这辈子,梅拥雪的原生长相更偏向有富有攻击性的艳丽,可以和舞红绡一起划分在浓颜系类型里。

若说舞红绡犹如一尊地狱业火中燃烧的罗刹,那此时镜中映照的梅拥雪,就仿佛一只刚从黄泉爬上忘川的艳鬼。

她瘦得双颊发薄,几乎挂不住肉,两眼燃烧着森然的病火,精神状态像是回光返照,带着极其不正常的亢奋和凌厉。危险的气息从梅拥雪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这种状态下,她哪怕下一秒钟要拉全世界陪葬都一点不奇怪。

可能正因如此,毫猿连跟她说话时,都带着一股斟酌再三的仔细劲儿。

“老朽身为魔域黑医,能活到这一把岁数,自然有老朽自己的本领,譬如对所有患者都一视同仁、守口如瓶。行医这些年来,并非五大道统的邪道修士,老朽也看过千八百人了,阁下若是……”

“没有若是。”梅拥雪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毫猿:“……”

用手撑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梅拥雪有些暴躁地握拳锤了锤眉心:

“关于我是怎么受伤的、受伤时的具体情况,你老不必多问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硬逼着我编个上楼买菜时被UFO袭击的故事,那也没什么意思。”

“对了,你上次配的药很好用,再给我搓个几百丸吧。”

黑袍之下,毫猿的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仿佛在克制自己殴打傻缺患者的冲动。

可能是想起来自己打不过,他又改成谆谆善诱、以理服人的语气。

“几百丸……也不是那么容易搓的。而且阁下服药这些日子,难道没有发现,药效的镇痛作用越来越短了吗?”

镜中,梅拥雪无声地默认。

毫猿背着手,在水磨的青石地砖上踱了几圈:“说起来,阁下也算是老朽医治过的最奇特的患者。有好几次,老朽都以为阁下到了最后的危急关头,但你竟力挽狂澜,又维持住了一条岌岌可危的平衡底线。”

梅拥雪轻哼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毫猿慢慢道:“所以,老朽根据这几次医治的脉案斗胆猜测,阁下修炼的道统,就像一个人伸直手臂,同时举起上百个砝码一样,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张力。”

铜镜里的梅拥雪不置可否,无论毫猿的猜测是对是错,她都不给出一点可以参考的反应。

但在记忆之外,梅拥雪知道,这个老头未必猜到了自己修炼的道统,但他说中了一部分化身道的表现形式。

在他举的例子里,“手臂”相当于梅拥雪的神识,至于那些砝码,自然就是曾经梅拥雪搞出的化身。

毫猿继续道:“当这个人筋骨强健时,日常举着这上百枚砝码,不但轻松自如,而且抡圆了可以当大锤御敌于外,日常买菜可以检验斤两守财于内,妙处多多,方便得紧。”

“但若是有一天,这人手臂受伤、肌筋撕断,这时候还保持着过去拿砝码的姿势,对伤势就造成了不小的压迫。”

“依老朽看,阁下想必是每次等到无力支撑了,便抛下几颗砝码,于是手臂得以回缓片刻,阁下的伤势便稍加好转。但伤处仍然被其他砝码牵连着,所以不多时又恶化,然后阁下再抛下几颗砝码……如此周而复始,阁下也饱受伤痛之苦。”

镜子照出梅拥雪森然的冷笑:“你老的话我听懂了,你想劝我,把剩下的所有‘砝码’都一口气扔掉。”

毫猿抬起手来,想要捋捋胡子,结果碰到脸上冰冷的铸铁面具,又讪讪地将手放下。

“老朽医术微薄,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先生不必自谦。”梅拥雪眼珠转动,隔着镜面看向背后的大夫,“只是,按照你的这个疗法,就算我把所有砝码都扔了,这条受伤的‘胳膊’依然断折溃烂,伤势无一日不在往四周蔓延,不知大夫又要如何?”

这一回,黑袍老者沉默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飞快地、模糊地、像是这几个字烫嘴似地反问道:“阁下岂不闻壮士断腕乎?”

“……”

大夫的意见很明确:你完了,治不了,切了吧。

镜子里,梅拥雪投过去的目光含义也很清楚:说得对,不想听,争取再抢救一下。

她磨着牙齿森森而笑,不知道在笑这个冷酷的处理方案,还是在笑自己此时的狼狈处境:

“说起来,你老知道吗?从前也有一个男人,总是头疼。后来,他请了一位名叫华佗的大夫……”

不过,现在的梅拥雪知道,自己终究会选择这条壮士断腕之路。

梅拥雪毕竟不是曹老板,不会好端端地杀大夫。

所以,在毫猿拿出一瓶红色小药丸递给梅拥雪后,她便支付了丰厚的诊金,然后送对方离开。

那个装药的瓶子看起来特别眼熟,眼熟到现在正在梅拥雪袖子里揣着。

毫猿走后,又不知过了多久。

这段记忆的表现手法,就像是影视剧里的快进镜头。当画面再次转成正常的一倍速时,只见过去的梅拥雪又坐在那张书案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白纸。

纸上密密麻麻画着将近一千个格子,其中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格子里,都用红笔朱砂画上了不祥的叉号。

透过记忆,当下梅拥雪看着那些格子和叉号,忽然对其中蕴藏的含义无师自通:

这张白纸,是一份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记录。

格子代表着自己创造的马甲。

而叉号,则代表着马甲从物理意义上被销号了。

过去的梅拥雪自言自语道:“摘掉砝码,自断手臂,唔,果然只能如此了吗……”

与此同时,仿佛记忆忽然对梅拥雪开放了管理员权限。

梅拥雪神识一震,视线一下子从书房中的单方面视角,直接扩成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

每根网线的尽头都牵系着一个化身,所有化身所见所闻,所历所感,全部汇聚到梅拥雪的本体之内,再由本体调拨控制,在极短的千万分之一秒时间里,给出准确的下一步回馈。

这一刻的梅拥雪既是自己,也是一台汇聚着超高效率和信息的主机。

她是山岭间的梅蓝微,她是水晶湖上的梅青袖,她是独行在田间阡陌的梅雪衣,她是……

她是每个人,她是一个人。

她即是她自己本身。

紧接着,记忆中的梅拥雪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手从笔架上取来朱笔。

这一次,她没有在格子里画叉,而是甩动手腕,笔锋直接摧枯拉朽般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色横线,直接涂去了一整排的空格!

像是力士参孙推倒神庙支柱般的决然,宛如女娲造人时甩动泥绳般的气魄,朱笔划下生死簿,象征着无可撼动的不退转。

于是,梅青袖踏着银镜般的水面,走到湖心处散去浑身灵力,如一块美人石般没入起伏的湖波;梅雪衣拔出长剑,雪亮的剑身照出她平静的眉眼,又断然从颈上抹过……

除了一百多个正在在做事,目前还抽不开身的马甲,其余马甲都果断地完成了这场回收。

本着最大效率的利用化,除了一些身在荒郊野外无人处的马甲,其余的那些化身,但凡周围有个仇家,或者梅拥雪以前想干掉又一直没抽出手的敌人,她基本上都顺势给一波带走,或者至少送对方一个重创套餐。

在梅拥雪的注销小号计划顺顺利利举行,畅通无阻之际……

嗯,等一下,这里有个意外。

大部分马甲注销掉以后,一直以来用于控制她们行动的那部分神识就可以收回,梅拥雪的头痛因此缓解了不少。

……然后,个别场景里遇到的意外顽疾,在此时就显得尤为突兀了。

比如说,某个身处于八百里岭内,名为梅蓝微的化身。

按照梅拥雪的处理思路,梅蓝微的销号过程,也是执行效率最大化原则,在给自己安排一个合理下线方法的同时,尽可能给日后的自己留下些什么。

比如人脉、恩情、关系之类的。

恰好,八百里岭这个地方,这两天正在举行一个非常热闹的大型聚会活动。活动的名字叫做:魔域幽冥教右护法凌丹卿,发动麾下二分之一人口追杀姜横云。

此处的记忆没给姜横云特写镜头。

梅拥雪靠着和过去自己的某些共感,体会到她曾经对姜横云评价不错,认为对方是个值得牺牲一两个马甲帮上一把的好人。

于是,过去梅拥雪的指挥思路:姜横云正在被围攻?那让小阑尾过去帮忙挡下攻击。最好死前给他留句遗言,让他以后记得照顾之后遇到的姓梅的人。完美!

而过去梅蓝微的操作是……

看见记忆中浮现的那一幕,梅拥雪哑然沉默了。

当时,姜横云正从一场环环相扣的追杀中逃脱出来,青竹似的衣衫有半面都被泼上了血色。

他不再像日常似的把竹剑纳于袖底,银色的金材化作两道月牙似的弯弧,一前一后,如太极图般环绕着姜横云转动,薄薄的锋刃上闪动着一触即发的寒芒。

梅拥雪控制着小阑尾刚一靠近,还不等现身,就被姜横云发觉。

巧之又巧的是,和小阑尾马甲一同找到姜横云的,还有一个魔域的杏林道弟子。

姜横云把他们两个一并视为敌人。

由于小阑尾马甲的实力明显高过那个杏林道,姜横云或许还防备梅蓝微更多一些。

透过记忆,梅拥雪第一次看见姜横云在笑,笑意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平日时温润谦逊的模样大相径庭。

“只派来两个?凌丹卿手下无人否?”

还没等小阑尾解释,那个杏林道弟子就大喝一声:“右护法在上!”

按照本地修仙界的规矩,普通杏林道玉石俱焚之前,一般会惯例性地宣读一番“我本意求生,都是尔等欺人太甚,逼我至此”之类的套话。

毕竟,能修杏林道的人,一开始都不是喜欢打架的性格。

把好好的杏林道逼到同归于尽,那确实多少要归因于对手不做人。

所以,在所有本土修仙人士心目中,杏林道发动玉石俱焚之前,一般都会配着一个念檄文的前摇大动作,这都成为一种刻板印象了。

但梅拥雪不一样。

她饱受一些前世影视文化的熏陶,对她而言,类似于“天皇陛下○岁!”、“为了帝国!”、“照顾好我七舅姥爷!”之类的台词,只能代表对方真要玩儿命了!

再加上梅拥雪本来就随时准备销了小阑尾的号,所以当那个杏林道弟子发动玉石俱焚的一刻,梅蓝微的反应远远快过姜横云。

她一把推开没能料到这场袭击的姜横云,期间手臂被下意识自保的竹下无尘割伤。

梅拥雪故意让小阑尾没有避开最强的一波爆炸冲击,吐着血倒在了姜横云面前。

按照计划,她接下来将顺利销号,并且在注销账号之前,给未来的自己留下一个可靠的人情。

迎着姜横云震撼的眼神,梅拥雪调动这具身体的全部演技,冲他苍白而虚弱地扬起唇角。

而此刻的她心理活动是:

——兄弟,你也别追问我为什么救你了。

咱们节省时间,直接跳到最后的遗言流程吧。

只见梅蓝微星眸半合,气缕微闭,鲜血源源不断从她身下扩散开来,背后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山壁印下血肉的轮廓。

而她仍然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听说,竹下无尘姜横云其人,咳咳咳,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因此……咳咳,一直想结交一番,没想到……咳咳咳,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巧的时刻……”

姜横云扶起小阑尾的身体,他碰上温热的血肉,而梅拥雪感觉到他颤抖的手。

他涩声道:“姑娘,你先别说了。”

梅拥雪操纵着小阑尾马甲摇头,慨然笑道:“今日一见……咳咳,阁下果然……名不,咳,虚传。这样的苍玉美质,幸未毁于粪石之手。”

好像有水滴声从背后传来,清晰地落在石壁上。

“……姑娘,莫要再说了。”

她吁出最后一口气:“今日一见,了我一桩夙愿。我姓梅,名字就不提啦,日后姜兄若看见姓梅的同宗姐妹,便当成是我……”

最关键的一句遗言马上就要交代完毕,可梅拥雪却忽然戛然而止。

不对!

她刚才不还气若游丝的咳嗽来着吗?

怎么好像随着时间流逝,咳嗽声越来越浅,体力逐渐回归身体里,情况还越来越好了?

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念头,梅拥雪操纵着小马甲,有些僵硬地慢慢回头。

只见姜横云撩开衣摆,单膝着地,半跪在自己身后,表情专注,指缝里同时夹着一把秘金、素银和青玉材质的长针。

此时,姜横云飞针引线,定穴牵脉,一手源源不断地往这具被炸得破破烂烂的身体里不要钱似地输入灵力,另一手翻腾快如蜂鸟花间飞舞,正以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灵气流,涓涓修补着梅拥雪被炸断的经脉和肌肉组织。

这套手法显然极耗精力,他额头滴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噼啪如雨落在地上,便是梅拥雪刚刚听见的声音来源。

梅拥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永恒定格。

记忆里,八百里岭内,梅蓝微一动敢不动,却仍能悲哀地感觉到,自己的状况变得越来越好。

遥远的千里之外,梅拥雪本体一口气梗住,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脑袋本身在疼,还是被意料之外状况气得有点头疼。

而此时此刻,正在观看记忆的现实梅拥雪,替从前的自己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声。

啊啊啊啊啊——

你治啥啊姜横云!不——要——治——了——

你快停手!把针放下!这具化身完全不用抢救一下!!!

呐喊再多也没用,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绝不因个人的意志而更改。

梅拥雪眼睁睁地看着:好好一个马上要销号的马甲,硬是被姜横云一顿操作给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