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小小好事’, 是什么?”
“是什么?”
“具体和什么人什么事有关?莫非释儿姑娘一点也不能说?”
姜横云发出一连串的追问,他探究似地紧盯着梅拥雪看,眼神里带着灼热的雪亮, 仿佛高温电焊下喷溅出的炽白火花。
等了好一会儿, 见她紧闭双唇,分毫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他才缓慢地、遗憾地、以理智强压而克制地,把目光从近在咫尺的答案上拉扯开。
倘若他继续往下追问,梅拥雪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搬出一些领导废话文学敷衍。
但姜横云不追问,梅拥雪反倒升起几分有点欠儿登的恶趣味, 仿佛一场双人游戏正打到兴头上, 搭档却突然把手柄一扔,跑去跟同事煲电话粥。
“不继续问了吗?我还以为姜兄会坚持来个刨根问底呢。”
姜横云撩了撩眼皮:“我若刨根问底, 释儿姑娘就肯答吗?”
梅拥雪笑而不语,她左眼底写着“拒”,右眼底写着“绝”, 双眼眨动之间, 一片“NO”、“哒咩”、“就不告诉你”像是忽扇着翅膀的鸽子,哗地一下从魔术帽子里拽出来, 然后呼啦啦地飞走了。
“……”
姜横云见状, 不甚意外地发出一声哼笑,擦着梅拥雪肩膀走了过去。
这位释儿姑娘,颇有几分恶劣在身上的。
在路过梅拥雪的时候, 他看起来倒是比赌气的小学生成熟, 没有挑衅似地故意撞她一下。
……只不过是出手如电, 一把抓走了那几颗之前送给梅拥雪的梨膏糖罢了。
没错, 他全拿走了,一颗都没给梅拥雪剩下。
对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发了一会儿呆,梅拥雪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声闷笑,两三步追上姜横云的背影。
她侧弯身体,探长脖子,从旁边由下而上地观察他的表情。
“不是吧,姜兄,真生气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梅拥雪自己都感觉,场面好像那个pop子和pipi美的经典画面。
姜横云把手拢在袖子里,仍然板着脸,嘴唇抿成一线,眼角半垂着,仿佛无奈,又好似一个无法成型的苦笑。
“没有生气。”
确实,比起生气,他看起来更像是正在说服自己。
“距离寒天秘境关闭还有三天时间,倘若释儿姑娘能遇到什么大大好事,我那件小小好事,想来就在前头吧?”
“我耐性长得很,三年五载守得,三千年五百载也守得。不论好事、坏事,还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茫,区区三天就能望见的结果,难道也心急等不起吗?”
随着这一席掷地有声的言语,姜横云仿佛圆融了什么念头。
破碎的玉皮被修葺完好,劲节的筠竹上,重新覆盖上一层坚硬的质地,又变回平日里轩然温雅的模样。
这位一点都不生气、一点也不心急的姜姓修士,一口气剥开剩下的三四块梨膏糖纸,然后把糖果往自己嘴里一塞,拍手抖落掌心上的碎屑,然后转头朝梅拥雪笑了一下。
他愉快地点评道:“酸甜适中,沁凉润喉,依照释儿姑娘的口味,一定很喜欢这个味道。”
含笑看了梅拥雪一眼,又当着她的面,津津有味地品尝了一番糖果的香甜,姜横云这才施施然扬长而去。
梅拥雪:“……”
再次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啊呀,早知道,她就不逗那一下了。
***
依照字条所言,梅拥雪的小阑尾,被存放在寒天秘境西侧五指型山洞的寒潭之下。
自己都把位置给出的这么明确了,接下来只需打听一下周围地形、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妖兽就行。
过程中记得多问几个人,以免大家对秘境不熟、记忆混淆,给出的情报有误。
↑梅拥雪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但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五指型山洞那个地方,居然任她随便拉来哪个修士问,都能给她说个七七八八!
因为那就不是一个普通的秘境山洞!
那是一个白骨森森、进能见骷髅头鬼火闪烁,退可轻易看见肋骨桡骨三叉骨琳琅满目各种骨的特别山洞!
但不必担忧,此处灵气匮乏、既无天材地宝、也无仙药奇珍,但凡有些本领的妖兽都不会在此盘亘。
哪怕你是个刚入门的菜鸟修士,只要不害怕鬼,都可以在这白骨山洞里苟住好几天。
你要问这地方既然并无可怕妖兽,却为何会滋生出如此多具人类尸骨……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因为此地乃是进到寒天秘境的修士们,约定俗成的一片公用坟地!
梅拥雪:“……”
不是,这个,啊?
跟预料的情况也相差太多了吧!
梅拥雪摸着自己的心口,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点自我怀疑。
所以说,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马甲存放在坟场啊?
是担心自己万一凑不齐纸条、找不到马甲,所以给马甲选择一个永久的长眠之地?
还是说,被切除的阑尾在定义上算作医疗垃圾,放置在坟场属于一种特殊的垃圾分类……
梅拥雪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过于地狱笑话的念头从脑子里甩掉。
那之后,她又多找了几个人,根据他们的口述复原了一张地图路线;然后花了一尺蟒皮,从童羽鹊那里买了个豪华版日常用药包。
准备得当以后,她便毅然踏上了前往寒潭的旅途。
直到独自一人,孤身上路,梅拥雪才意识到,对于马甲道修士而言,有个搭伙的同伴是多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是个平时生活在大城市的白领,在没有电子导航、GPS地图的野外赶路,本身就是种危险性很高的不安全行为。
梅拥雪有一些户外远足经验,使得这个过程经历起来没那么困难。
但这到底是个修仙世界。
作为目的地的头骨山洞,环境确实贫瘠匮乏,没有厉害妖兽盘踞。但这一路走来,少不得会碰上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比如在草海里睡觉的蛇、头上飞过的隼、在半路挖洞打埋伏的纯肉食性土拨鼠。
最危险的一次,梅拥雪甚至在半路上跟一个大型妖狼群狭路相逢。
梅拥雪:“……”
那个,她只给自己留了四颗治头疼的丹药,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按照之前动用一次神识就要吃一颗的频率,要想保证自己能平安抵达目的地,至少得准备个十七八颗红色小药丸吧?
草蛇、飞隼、土拨鼠这种妖兽还好说。
梅拥雪钻进密林就能挡住来自天上的眼睛,拿着手杖就能试探到前方的生物或陷阱。
有好几次,她差点碰到需要战斗的情况,幸好被她提前觉知,险险避过。
但灰狼群这个,实在不是梅拥雪有能力避开的。
因为这群妖狼,它们是主动找上门的。
这些妖兽神智初开,有着比一般野兽更上一层的狡猾和体魄。
它们知道,像梅拥雪这种长着两条腿、披着艳丽外皮的直立人形不好对付,但很好吃。
出于妖兽狡猾的捕猎本能,狼群们会首先挑选那些无法在天上飞的、身边没有围绕着飞舞法器的、周身不曾散发出难闻药味儿的修士,作为自己的捕猎目标。
比如像梅拥雪这样的,比如像梅拥雪这样的,和比如像梅拥雪这样的。
梅拥雪不知道它们挑选猎物的这些小九九。
她只是听见一声悠长而凄异的嚎叫,下意识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两只皮毛斑灰的巨狼牢牢把守在峡谷关隘。
灰狼一前一后,庞大的身躯几乎把前行的通路塞满。妖狼的双眼是灯泡一样的澄黄,里面闪烁着贪婪、狡诈、还有不加遮掩的评估。
心下似有所动,梅拥雪扫视周边,只见还有二十几头妖狼站在两侧山坡上,居高临下地朝她投来俯视的目光。
除此之外,她背后居然还有两只白毛小狼藏在山石后面,尾巴却不小心露出一截,兴奋地在地上拍打着,四只绿葡萄似的眼睛里写满了“家人们有外卖自动上门”的快乐。
梅拥雪转头和它们对上眼神,其中一只小白狼愣了片刻,就反应很快地闭上眼睛,装作自己正在睡觉。
要是能口吐人言,它说不准要配个“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碎碎催眠音。
梅拥雪:“……”
好家伙,乃悟此狼乃假寐,盖以诱敌是吧?
这是什么九年义务教育古文《狼》的豪华plus修仙版吗?
下意识把手探入袖中,梅拥雪紧紧握住那把自醒来时就一直相伴的银锥。
它不一定能起到多大效果,但有武器在手,终归是一种心理安慰。
梅拥雪在心中暗暗估算着:以自己当前的身体素质,这群妖狼应该能徒手打死三个以上,加上武器的话,算两倍好了,那就是能杀六个……
可这群妖狼的数目,足足有三十多只啊。
一口气杀掉五分之一,也不知够不够让它们识相撤退的。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用神识直接横扫,把这群妖狼的脑浆全部烫熟比较方便。
一边想着,梅拥雪一边回头,又看了看那两只藏在山石后面的白色小狼。
妖兽对杀意似乎更敏感些。
此刻,它们正夹着尾巴,有些躁动地跺着脚掌,黑色的鼻头在空中嗅闻,仿佛要把鼻子探进未来,闻一闻土地上即将溅满谁的血。
看起来,简直在迫不及待地想享用它们的大餐。
梅拥雪收回了眼神。
既然已经决定要动用神识,药丸肯定要提前准备好,放在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指尖无声地挤进储物袋,在摸到冰冷的小瓷瓶前,她先握住了一颗冰冰凉、弹溜溜、握起来手感特别像捏捏的东西。
啊对了,血龙吟珠。
之前在舞红绡的精神世界里试过,这东西也能替她承载一部分使用神识后的伤害。
虽然当时替梅拥雪分担伤害的是一整条,现在却只有这么一小颗珠子,再让它承载相同额定量的精神疯狂,简直像是使用童工般的不法行为。
但梅拥雪还是毫无道德包袱地把它捏在手里。
没关系,反正修仙界又没有《未成年金材保护法》。
这个资本家,她当定了。
这边梅拥雪万事俱备,在她对面,对峙观察的狼群也终于按捺不住。
伴随着头狼扬起颅首仰天长啸,山坡两旁伫立的灰狼,乃至身后声音还有些稚嫩的小白狼,也加入嚎叫的队伍。
此起彼伏的狼嚎像是某种3D立体环绕音般,将梅拥雪环绕当中。
哪怕听不懂外语,梅拥雪也能感受到,叫声里满满都是耀武扬威的恐吓之意,像是大战之前吹响的鼓角,提振了妖狼群的士气。
梅拥雪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抢先动手——
之前一直温顺得宛如昏过去般的血龙吟珠,忽然像跳跳糖似的,在梅拥雪的掌心里剧烈蹦跶起来。
梅拥雪:?
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饿了?
分出一小股神识探入血龙吟珠,梅拥雪立刻感受到了从血红珠子里传来的战意,杀气凛然,清晰无比。
——它们算群什么东西,也敢对着我狺狺狂吠?
——以前我还是条血龙,一口三分之一个竹下无尘的时候,这群灰色野狗还在地里刨屎呢!
——放我出去我要干死它们要干死它们要干死它们!!!
血龙吟珠没有人类这么丰富的语言系统,所以梅拥雪在翻译时,对其进行了一些语言上的艺术性加工。
但它反馈出的情绪,的确是无比清晰的杀意和愤怒。
一群妖狼的嚎叫?
血龙吟堂堂百兵之噬,哪怕现在已经变成mini版爆爆珠了,也照样容不得这样的挑衅。
咦?
梅拥雪心念微动。
这么看来,她似乎不用自己出战?
或许,血龙吟便足以代劳。
出于谨慎,梅拥雪仍然保持着神识和血龙吟珠之间的联系,但紧握血珠的掌心,却略微地松了松。
不过是指缝稍开了一线光芒,血龙吟珠立刻振奋起来。
它化作一滩柔软的水液,刺溜一下滑出了梅拥雪的掌心。
此时,堵在峡口的两只巨狼已经开始奔跑,一前一后朝着梅拥雪袭来。不足十丈远的间隔,妖狼仅用两次起落,就轻而易举地拉近了距离。
打头的妖狼首领毛色偏黑,块头也比另一只更大些。它脚掌柔韧有力,轻轻在地上一点便腾空而起,如一朵黑云般朝梅拥雪当头压下。
梅拥雪向后疾退。
而与此同时,却有一线尖锐的血光沿着和她正好相反的路径,向前闪去!
血龙吟珠先是液化滑出梅拥雪手掌,随后雾化快速浮上半空,最后凝成一根锐利的细针,飞舞时身后带起一丝殷红色的流光。
短短一刹那间,它就已经完成了三次变化。整个过程快如电抹,震撼激射,速度完全超出肉眼可观察的极限,若不是梅拥雪如今神识强大,怕是也看不清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
正在滞空中的妖狼首领丝毫没有觉察,便被那丝血红色的光芒自左眼没入,又从右眼飞出。
期间,血龙吟在妖狼大脑里停滞了十分之一秒钟。
梅拥雪有些怀疑,这么长的时间,以血龙吟的速度,已经足够血龙吟把白花花的脑浆打发到挂壁的程度。
妖狼首领双目已眇,顺着吻沟淌下两道浑浊的血泪。它在无声无息之间丢了小命,身体却仍保持着之前跃起的惯性,擦着梅拥雪闪开时的衣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眼看着闪电般结束的战斗,梅拥雪忍不住小小地抽了口凉气。
在她耳边,仿佛同步出现野性十足的游戏配音。
——First blood。
而数米之外,第二只冲着梅拥雪而来的灰狼,无论是攻击跃起的姿态,还是被收割性命的方式,都紧随了前者的后尘。
——Double kill。
“……”
眨眼之间,两匹战斗力最高的妖狼赫然倒地。原本正发起攻势的狼群乍失其首,尴尬而震惊地站在原地。
长风穿过峡谷,风洞发出呜呜般的幽咽声调,一如妖狼们不可置信的哀鸣。
不知是谁先向后挪动了脚步,流露出仓皇的退意,下一秒钟,妖狼们夹紧尾巴,耳朵紧贴头皮,在恐惧的嗷嗷叫声里,掉头飞快离开。
“嗷呜呜——嗷呜呜——!!”
狼群的声调里充满了相当激烈、落荒而逃、抱头鼠窜的丰富感情。
梅拥雪甚至有点怀疑,假如狼语能和人言互通,她可能会被这群妖狼翻译成“带着血色之光自秋霜峡谷降世仅以两足鼎立的不可名状之物。”
面对自己出手即双杀的战绩,血龙吟却仍不满意,还想追求一下团灭效果。
就在它又一次化身苍茫雾气,眼看要追上去赶尽杀绝之际,梅拥雪的声音在它身后响起。
“好了,可以了。”
“别再追了,你先回来。”
妖狼可以跑,血龙吟不行。
奔向自由远方时表现得这么积极,谁知道它是不是想趁机偷溜。
笑死,梅拥雪自己化名都叫梅溜溜,她还能让金材在她眼皮子底下跑了?
梅拥雪扬了扬眉,牵动自己的神识,把已经雾化的血龙吟往回拽。
之前特意埋在血龙吟内部的神识引子,此刻就像一张丝网,梅拥雪拉扯着网线的一段,慢慢地把它收束起来。
可以看出,血龙吟被强行收回,整片雾气都是大写的不甘不愿,浑然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但只凭眼睛无法辨识的是,这凶性难制的金材,其实还带着未褪的杀心。
一开始,它被梅拥雪拽到身前时还安安静静的。
但当梅拥雪伸手,想要把它重新纳入袖底之际,血龙吟瞬间化作沸腾般的液态,像异形抱脸虫那样扑面而来,对着梅拥雪就是一口!
——杀戮的还不够多,你也去死!
从神识里传回来的情绪感知,震耳欲聋地这样呐喊着。
不愧是百兵之噬,确实是把天然嗜血的杀器,为杀而生的凶兵。
血池可载舟楫,但若不能满足它的要求,翻覆弑主也只在眨眼刹那之间!
幸好,梅拥雪神识的反应,比她的动作更快。
具体表现为:在梅拥雪的肉./体层面,她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仰了仰脸。
但同时在神识层面,笼罩住血龙吟雾的大网已经打完了一套闪电五连鞭。
神识大网兜着血龙吟,把这不驯的金材翻来覆去地砸在地上,拍平又铺扁,最后活生生给打得弹性适中、筋道可口——生生从雾态给锤成非牛顿流体般的史莱姆态了。
血龙吟:“……”
梅拥雪摇着头,把手臂伸到最远,用两根手指捏起神识化作的网兜,提着这颗软趴趴的史莱姆晃了晃,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说说你,”她语重心长地说,“之前合作不是挺好的吗,你图什么啊?”
就图自己挨顿神识胖揍是吧,补全所有小孩缺憾的童年拼图?
“……”
血龙吟死狗一样瘫着,看似没什么反应。
但从神识传过来的情绪来看,这颗豆豆大小的金材还挺不服气。
梅拥雪苦口婆心:“而且还想装乖偷袭。你才长这么一丁点,情绪浅得跟个瓶盖儿似的,随便一探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要是能被你偷袭成功,我还敢在舞红绡的精神世界里上演‘来都来了’,和她抢你?我直接看到她就是一个滑铲,当场跟大魔王自荐枕席。”
血龙吟:“……”
作为一颗金材,关于人类如何自荐枕席的那部分玩笑,血龙吟没听懂。
但前面的那部分,它应该是意会了。
因为梅拥雪话音刚落,从神识彼端传递出的情感,很快就从“外露持久张扬尖锐的不服气”,变成了“狗狗祟祟偷偷摸摸但依然持久不衰地不服气”。
梅拥雪:“……”
没看出来,这珠子还挺执着的。
梅拥雪可不敢小觑血龙吟的不服气。
不提它刚刚在自己面前展示过的强大战斗力。
对于血龙吟这种天生凶蛮的金材而言,哪怕只是轻微的抗拒,都可能代表着日后生死关头的一次背刺。
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梅拥雪缓缓收紧神识网,一点一点地把液状的血龙吟,重新压缩成冰凉的一颗珠子形态。
梅拥雪顺手从储物袋里抽出一张帕子大小的蟒皮,严严实实地将它里三层外三层裹起,像是刚逮到血龙吟珠时那样,三下五除二地把血龙吟珠五花大绑,把它制成一包土法捏捏。
与此同时,梅拥雪悠闲地和血龙吟聊着天。
“你之前一直都被放在储物袋里,或许不知道,关于金材相关问题,我是特意同人请教过的。”
那时她才确认血龙吟对治自己的头疼有效,又刚收到第三张字条。
得知为了维持自己精神稳定,以后少不得要跟血龙吟长期相处后,梅拥雪便下定决心,日后专门捏出一个修炼锋镝道的马甲,用来掌控血龙吟。
恰好,她身边就有一个金材排名锋镝榜第十一的执主。
这就相当于考研人某天忽然发现,自己家楼下住着肖秀荣,当然是掏出错题本,事无巨细地扑上去一顿问。
姜横云或许把这当成了梅拥雪想要改修五大正道的某种信号。
他回答的很耐心,很仔细,也很认真。
梅拥雪记得很牢。
按照姜横云的说法,世上不是所有金材都有可以沟通的灵智。
以普通锋镝道修士为例,最常用来当做入门启蒙的金材,叫做雪花素银。
这种金材在修真界十分常见,即使盘熟了、炼化了、能令它在固液气三态之间任意转换,也只说明修士自己修炼的火候到了,而不会从它那里得到任何回应。
这才是世间大多数金材和锋镝道修士的常态。
至于那些能开灵智的金材——一般来说,能做到这一步,这种金材就会被选入锋镝榜了。
但金材演化出的那点智慧,和人类的思考回路是没法相比的。
它即使开了灵智,不会具备和人类一样复杂灵活的思维。
金材的沟通方式,大多是直来直去的情绪表达。它不会忽然基因突变,给你表演一段单口相声或者脱口秀什么的。
人有千百种,金材也有千百种,每种金材,都会有不同的脾性。
所以和不同金材相处,也得讲究不同的方法。
说到这里,姜横云还摸着掌心的银色竹笋,丝毫不掩饰对自己金材的骄傲和喜爱,拿竹下无尘举了个例子。
“譬如我的竹下无尘,清疏耿介,落拓风节,遇到劲敌又会拗起一股宁折不弯的性子,这便是适宜战斗的好金材了。”
那血龙吟呢?
梅拥雪记得,自己这样问过他。
而姜横云的答案嘛……
想到这里,梅拥雪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只是其中暗藏着几分秋风刮骨,泛着些冷飕飕的凉意。
她一下下捏着掌心里扎紧的小口袋,同时加重压在血龙吟身上的神识力道,感受着血龙吟顺着神识压力,被她揉圆搓扁的细腻触感。
在嘴上,梅拥雪不疾不徐地,把之前听到的回答原封不动地背了出来。
“譬如血龙吟这等煞物,疯狂嗜血……”
梅拥雪挑了挑眉,手指收紧,神识加码,重重一攥掌心里的血龙吟珠。
“贪婪无度……”
她又攥了一下。
“杀性难制……”
梅拥雪再攥。
“——不但天性暴戾狡猾,而且极容易以小利诱人,导引执主行差踏错,甚至会反噬执主自身。
“这等金材虽然极擅战斗,但日久天长下来,对修士的心性有很大影响,只有心志最坚定的人才能驾驭得住。”
一字不落地把姜横云的评价背了一遍,梅拥雪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睛。
“你知道我在听到这番话以后,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
血龙吟珠又用出了它的传统艺能,装死。
它从神识那头传递过来驯服的信号,在梅拥雪手心上融化成任凭磋磨的一滩,乖巧得和它刚落入梅拥雪手里时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次,它可没那么容易取得梅拥雪的信任了。
由于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使用神识,哪怕没有大功率输出,梅拥雪眼底也隐约浮现上一丝戾色,疯狂的影子在眼瞳深处若隐若现。
梅拥雪慢悠悠地笑道:“我听过他的评价以后就在想啊,要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金材呆在一起,还需要如履薄冰、枕戈以待,时时提防着金材从后方反水,这日子也过得太憋屈了些。”
嘴角止不住地微微上挑,梅拥雪的指尖不紧不慢,一下下地敲击着血龙吟珠,指甲在金属表面轻轻磕出清润的音节。
每一下敲击,她都强横地往血龙吟珠里灌入大量用于控制行动的神识,以及新鲜出炉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头痛。
“那么,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一劳永逸呢?”
“姜横云说没有,我却觉得有。”
梅拥雪托起手中艳红色的血龙吟珠,珠子表面晶莹发亮,闪烁着一层金属特有的光泽。
她把被牢牢束缚、动弹不得的血龙吟珠举到自己眼前。
珠光表面倒映着梅拥雪的面容,也映出她平静表现之下,暗藏着冷酷狂乱的的眼睛。漆黑般的墨色瞳孔,像是至高处无可撼动的冰冷王座,任由血流漂橹、生杀兴亡,都无法使其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在我的家乡,曾有一位女性帝皇。关于她有一则小小的故事,专门讲她如何驯服烈马。”
有烈马不驯,便取铁鞭、铁挝及匕首。
一则鞭之,二则挝之,犹然不驯,当断喉杀之*。
由于血龙吟这个输出阀门的存在,头上那股剧烈的疼痛,被梅拥雪维持在一个恰好可以承受、但又使她情绪高涨、肾上腺素飙升的稳定值里。
沉浸在这种状态之中的梅拥雪,她看着百兵之噬血龙吟的眼神,与看着一粒俯拾皆是的微尘无异。
梅拥雪曼然一笑,笑声清越悦耳。
“烈马如此,龙何以堪?”
驯服烈马,尚且需要钢铁三件套。
那么,要想制服更加凶暴的血龙,就该拿出更加匹配得上的刚烈手腕吧?
为了表示对血龙吟珠的尊重和在意,梅拥雪干脆决定,跳过前两个步骤,直接上第三重手段。
刹那之间,梅拥雪的神识如扫平郊野的飓风,又像倾盆如注的暴雨,密不透风地鞭挞进血龙吟灵智中。
在精神世界的交互之中,她宛如神话中晒化一切的烈日般高悬,毫无怜悯,毫无恻隐。她居高临下地俯瞰下威赫的一瞥,如神灵降下无可违反的诫令。
神识出鞘,如匕如刀。
不加收敛的杀意环绕血龙吟,只待眼前的暴君一个眼神,死亡的律令便将如期而至。
——服从我,畏惧我。
——除我的命令之外,不必聆听他人的声音。
血龙吟,你要选择彻底的臣服,还是永恒的死亡?
“……”
一秒钟拉扯得宛如一千年那么漫长,在她冷峭的注视下,血龙吟不断地缩小自己的体积,直到缩无可缩,僵硬成米粒大的一团。
紧接着,一道颤颤巍巍的情感联结,从神识的另一端传了过来。
梅拥雪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拍了拍掌心里波动颤抖不停地赤色小珠,慵懒地哼出一个带笑的音节。
“乖,这不是知道该怎么做吗。”
***
自从血龙吟珠不再捣乱,无论吩咐什么都一板一眼的配合以后,梅拥雪赶起路来,比以前要方便多了。
原本预计要走到夜晚才差不多的路程,梅拥雪在下午就抵达了目的地。
找到了字条上所说的白骨山洞,在周围转了一圈,梅拥雪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把马甲存放在这里了。
因为安全!因为隐蔽!因为杂草丛生的荒凉!
没错,这附近根本没人光顾的。
仔细一想,之前的自己选地选得很有道理。
要知道,但凡是跟同伴一起闯荡秘境的,即使中途不幸身亡,同伴都会把对方的身体带出秘境,交给家人/门派/做法事的,让他们好好安葬。
只有那些单打独斗、社会关系薄弱、或者从尸身上分辨不清身份之人,才会被好心的路人敛尸,送入这片坟地。
以及,根据修真界约定俗成的风俗,路人既然为死者敛尸,那他拿走尸体上的储物袋作为丧葬费,也是应有之谊。
换句话说,被带到这片坟地的尸身,连最后的油水都没了。
面对秘境里层出不穷的各类妖兽、丰富灵气的修炼宝地,除了送尸的,谁还会特意往这边儿走啊。
即便是来送尸安葬的,最多也就是在外面山洞挑个土壤松软好挖的地方,把人埋下了事。碰上不讲究的,可能直接把尸体往洞口一扔,拍拍屁股走人。
而梅拥雪的小阑尾马甲,却被她塞在山洞最深处,装在一口密封的棺材里,沉没在寒潭潭底。
秘境开启时间足足有二十一天,已经够这群到处历练的修士,漫山遍野地把整个秘境撅个遍。
要不是选了这么个风水宝地,梅拥雪的马甲可能早就被人发现了。
心中感叹着自己此前选址的英明,梅拥雪跃入水底,几次浮潜,终于把自己马甲的棺材打捞出水。
推开表面湿漉漉的沉重棺盖,棺内空间倒是干燥无尘,甚至被专门熏染上了一股淡淡的兰草清香。
随着棺盖一寸寸被推开,一具衣着完整、皮肤白皙、栩栩如生的身体,也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
她的马甲脚穿青色绣鞋,腰系荷叶罗裙、身上披着一件白绫小袄。当棺盖即将推到尽头,露出马甲容貌之前,梅拥雪停下来缓了缓。
不知道自己捏脸的水平什么样,希望不要太糟糕吧。
深吸一口气,她双手按住棺盖,一鼓作气地将棺盖直接推开。
马甲紧闭双眼,双手放在胸前,唇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只是进入恬静的安眠。
这是一张清秀有余,素雅端正的面容,远比不过梅拥雪如今的姣美瑰丽,国色天香。
然而,她的目光却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牢牢地粘在了马甲脸上,一时之间竟然无法离开。
这张脸……这张脸……!
与此同时,第四张字条,像是一只不忍惊飞的蝴蝶一般,翩然从梅拥雪袖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