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 形式陡然逆转。两人之间的地位也天翻地覆,改变了原先的模样。
三分钟之前还在楚君山面前跪伏着、有进气没出气的人在顷刻之间就改变了地位,他身上破损的伤口逐渐愈合, 就连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很快都复原起来, 重现着弗兰常穿着的那套牛仔服装。
他手上执着一根如婴儿手臂一样粗的鞭子,细长的尾部满是黑色的倒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让人生出恐惧之意。
这个道具, 楚君山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楚君山亲手送给他的一个A.级道具,从始至终, 只要下副本,弗兰都带着它,也是出生入死过的关系。
可现如今,他们之间的结局恐怕是走不到善始善终了。
他就要用这根友人亲手送给他的礼物, 结果他的生命。
这样的现实意义简直是……讽刺。
楚君山垂着眸, 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下落, 在洁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即使在这种危急的时刻, 楚君山的脸上仍然很难看见恐惧的神色。
那双眼眸中含着的情绪……更多是,不解,还有淡淡的困顿。
他已经明白了面前的一切发生的由来。
更有代表性的变化, 则来自于弗兰胸口处的那枚小小的身份牌。
在无限游戏中, 主系统曾经为玩家们贴心的创造了队伍系统。
只要结盟的玩家拥有了组织,那么他胸口处的那块身份牌就会打上不同的标记,以作为他们和普通自由玩家区分出来的标志。
而现在……
楚君山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弗兰胸口处原先挂着身份牌的地方。
暖白色的光晕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 是深厚浓醇的暗紫色。
他心下了然, 面上却毫无波澜。
原来, 他已经和别人结盟了。
这个结果,楚君山并不是没有预想到。
曾经,他在弗兰离开他之后,就已经想象过这个后果。弃暗投明,对于这个知名游戏中的求生者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对此毫无怨言,毕竟价值取向出现了分歧,就算两人之间一次次的容忍退让下来,到最后,还是会因为这些差异而分道扬镳的。
只不过……他没有想过,昔日的挚友、同伴,会用这样一种低劣的方式,引诱楚君山落入陷阱。
难怪,这个副本在楚君山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一些异样之处。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PvP副本,而是一个自定义副本。
据他所知,主系统为位于金字塔顶端的那些公会和势力赋予了更高级的权力,譬如,他曾经说过的光明公会,就拥有创设一个自定义副本的能力。
这种能力往往用于创设新的空间,用于商谈大事——毕竟,在无限游戏这个地方,只要有足够大的能力,完全可以手眼通天地获得任何想要的信息。
但是,楚君山没想到,弗兰会跟他们合作,将这个副本用在自己身上。
那些npc、玩家,还有这些背景设定,都是假的。弗兰知道,只要自己遇到危险,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但是……为什么呢?
他抬起眼,浅棕色的眼睛中流淌着复杂的神色,微微发白的唇.瓣浅浅抿起。
在他的目光之中,弗兰还是三年前的样子。
娃娃脸,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玩世不恭,宛若最纯洁无辜的孩童,狡黠而纯粹,令人无比相信。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过了。
楚君山垂下眸,敛住眉眼,
他……想杀死自己。
那么,来吧。
他刚刚在观察着弗兰的时候,对方的目光也未曾从楚君山的身上挪开。
与楚君山的凝视不同,弗兰的目光明显带着充满着恶意与刻薄的打量。
“你还是老样子,天真得让人想吐。”弗兰辛辣地评价道,“这么蠢的样子……真是让人窝火啊。”
楚君山默然不语,安静地望着弗兰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弗兰对他的注视却表现出极大的反应。
“你在看什么?!”
弗兰紧紧锁着眉头,带着些不可置信,“你又露出了这种眼神!?明明你现在是阶下囚啊!”
也许是弗兰的追问太过紧张,楚君山抬起眼睛,打断了弗兰的话:“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把我诓进来呢。”
能知道他下副本的频率、时间,甚至将新的副本任务派发时间与他出上一个副本的时机天衣无缝的对接起来的人,只有他昔日的挚友了。
可惜,曾经的挚友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宿敌,两人之间堪堪维持着的和平终于被打破,露出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来。
他们都回不去了。
楚君山的困惑作不得假。
他确实在疑惑,自己到底做出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情,才能让这位昔日的挚友对自己恨之入骨。
乃至于不吝耗费这样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要把自己杀之后快。
弗兰凝眸,暗绿色的眼睛里划过一线微光。
他自然知道楚君山在想什么。
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就算分道扬镳,乃至于现在站在对立面,也不至于这样一点心思也猜不出来。
他冷笑一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既然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作为我送你最后的忠告吧。”
“你太耀眼了。”
弗兰一字一顿地说,他抬起眼,专注地观察着楚君山脸上的神色,神态带着神经质的狂热,比起倾诉,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你知道吗……我在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从心底讨厌上你了。你那么善良,热忱,把我衬托得就像是圣母像后的阴影,地狱里的恶鬼——”
他压低声音,终于,那道低沉的嗓音中显露出了一点名为痛楚的情绪。
“可是……”他痛快又尽情地低吼着,“当时救你的人,是我啊!”
“为什么他们只记得你的名字?为什么我就要甘当人梯?我不想这样……那些比傀儡还要没用的废物们到底给你下了什么样的迷.药?让你连自己的利益都不要了……你不觉得,这种善良是一种令人恶心的伪善吗?!”
弗兰极少吐露自己的心声,他双目赤红,因为大仇即将得报,痛快地大笑出声:“我本来想在之前的几个副本就杀死你的,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堂堂一名只是出现,就让举世皆惊的大人物,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死了,确实对不起你惊世骇俗的表现。”
他压低声音,长长的鞭子甩开,拉出一道尖利的破空声。
“所以,我打算亲手赐予你至高无上的死亡——”
他像是铁了心要亲手结果楚君山的生命,很快,就发动了对楚君山的袭击。
这个副本本来就是为楚君山量身定做的,完美克制了楚君山身上携带着的那些道具和异能,就连他手中最为令人忌惮的魂刃,都只能发挥出三成效果。
因此,在这个副本之中,假如要展开战斗,自己绝对是无解的那个存在。对此,弗兰信誓旦旦,同盟提供的东西不会有问题。
毕竟,铲除楚君山这个大麻烦,本来就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一环,一个能够撬动整个金字塔结构的人,用上最为严厉的手段来对待,也并不那么夸张。
弗兰微微眯着眼睛,挥动鞭子,随着尖利的一声响,细长的鞭尾甩到了楚君山的面门上。
这根鞭子跟着弗兰足足两三年时间,已经跟他神魂交融,地位跟楚君山的魂刃所差无几,因此,这一记攻击并不是容易阻挡的。
然而,就算五感都被削弱,楚君山仍然没有给予任何一点可乘之机。
几乎是鞭子落下来的同一瞬间,楚君山的魂刃就举了起来,恰到好处的格挡住那次攻击。
金石相撞之声铿锵响起,在茫然的空间里回荡着。
楚君山蹙起眉,扬起一侧眉梢,定定地看向弗兰,终于开口说道:“你执意要这样吗?”
这句话很轻,可是,在这空旷的空间里,足以让两个人同时听见。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吗?
那些出生入死的片刻,那些共享喜悦的荣耀,都可以化作飞灰与齑粉,再也不作数了吗?
这个问题出来的一瞬间,两人心中都浮现出同样的答案。
……是的,他们永远回不去了。
就在刀剑相向的那一秒钟,就已经决定了两人今后的轨道,绝不会再相交。
弗兰像是因他的话而感到些许震惊,他错愕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带着笑容,重新看向楚君山:“我不后悔。”
他说完,楚君山并不感到任何惊讶。
他好似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眉眼之间的神色淡淡。
与此同时,两人之间萌生出无数熊熊燃烧的大火,烧青的火苗随着风的起伏而晃晃荡荡,只消沾到衣角,那些代表着罪恶的火焰就会攀附而上,抓挠着生者的肌肤,将他们的灵魂一起拖入永恒的黑夜之中,与极乐之境的亡魂作伴。
弗兰凝视着楚君山丝毫不为所动的双眼,忽然开口,语调中带着戏谑:“就当我作为你曾经的挚友,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楚君山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没有任何改变,仿佛并不想要知道他口中的“改变”到底是什么。
“我忽然不想杀你了。”
弗兰垂下鞭子,做出一个缴械的姿态,“我们还像原来一样,一起合作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就我们两个人,不要那些累赘了,好不好?我们一起登上金字塔的顶尖,让那些高级的玩家、公会的会长……那些呼风唤雨的人物,统统都跪服在我们脚底下,我们才是无限游戏里真正的王……”
“我的答案,你已经知道了。”楚君山的语调很淡,暗色的火焰跳跃在他浅棕色的眼眸中,火光交映在洁白的脸颊上,宛若山巅新雪与火交融,黑暗与新生在同一时刻交汇,庄严而圣洁,诡秘而恐怖,“我不会这样做的,我要做的,是将所有人带离这个世界。这是我的原则,无论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改变。”
弗兰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有任何预料,那张总是带着轻佻笑意的娃娃脸上出现了片刻失神。
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片刻后,那双再一次抬起的眼眸中显露出的是更加狠厉的神态——
“我尊重你的选择。”
弗兰昂起下巴,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不屑和探究,“我要送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就当我们曾经并肩作战一场最后的礼物吧。忘记告诉你了,这个副本是我们专门定制过的,现在时间加速,你的五感都会逐渐消失,首先——是你的嗅觉。”
楚君山垂着眸,仔细感受之下,方才初来到这个装载着焚化炉的停尸间时,鼻尖萦绕着的腐臭气息与福尔马林独特的气味已经荡然无存。
——和弗兰所说的一样,他真的已经闻不到任何味道了。
看到楚君山的脸上并没有自己所期待着的惊慌失措,弗兰兴致缺缺的垂下眼睛,语气带着一点消弭的兴奋:“嗅觉失灵之后,然后就是味觉、听觉,触觉,最后,是视觉。”
他扬起眉梢:“我很想知道,假如你能扛到那个时候,你打算用什么样的方法跟我打?”
楚君山没有应答,这种沉默的姿态已经在这片空间出现了太多次——多到让弗兰厌恶的地步。
他的沉默好像是一记耳光,正正好好地打在弗兰的脸上。
他咬着牙,下一瞬,电光火石之间,一阵破风声再次传来,那根带着黑色倒刺的鞭子甩了过来,缠上了楚君山格挡上去的魂刃。
他发动攻击的动作实在太过突然,楚君山显得极其被动,他后撤一步,脊背贴在冰冷的焚尸炉上,微微仰起头,恰巧躲过拂过面庞的鞭子。
饶是楚君山的反应已经够快,但是,鞭子上带着的倒刺还是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带出两条极细的血线。
弗兰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下来,也不是吃素的,真要打起来,两人格斗水平应当不相上下。
他身手敏捷,很快就发现了楚君山躲过了自己的攻击,踢蹬着后方的一台焚尸炉,借力朝楚君山的方向跳去。
狭小的停尸间连转身的余地都少有,楚君山毫无选择,抓住细长的鞭尾,避开自己脆弱的脖颈,让它强行转变了方向。
而他趁着这个空挡,收回已经被倒刺拉扯得鲜血淋漓的手掌,快速的翻了个身,踩着反应慢一拍的弗兰的脊背,跃上了不高的焚尸炉。
弗兰不甘落后,抬脚踏上焚尸炉,两人在狭小的空间中跳跃着,没有任何人愿意退让分毫。
也许是他们打的太过酣畅淋漓,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的焚尸炉已经进入了启动状态,熊熊的热浪从不锈钢材质的容器中蒸腾而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同时跳下了焚尸炉。
和弗兰说的一样,楚君山的听觉正在逐渐衰弱,就连嗡鸣声都显得那样遥远,像是整个世界和他之间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
但是,焚尸炉发出的巨大嗡鸣声在楚君山听力衰弱的情况下,显然成为了一种有利情况。
他微微眯起眼睛,找准时间,抬起脚尖,精准无比的踢中了弗兰的脚跟。
与此同时,失去平衡的弗兰甩出的鞭子也同时钩住了楚君山的小腿——
刺啦!
随着血肉破裂的声响,两人同时向后倒去,裸露的手臂炙烤在灼热的焚尸炉上,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人都嗅到了空气中烤肉的焦香。
楚君山蹙起眉,努力忽视掉钻心的疼痛,利用巨大的惯性,将弗兰掼倒在焚尸炉上。
如果说刚刚两人之间的比划还只是没有下死手的试探,如今,楚君山的行为简直点燃了弗兰心头的怒火,被拒绝的恼羞成怒和积怨已久的愤怒终于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冲毁了弗兰的理智——
“嘶……”
弗兰咬着牙,将自己烤焦了的手臂从焚尸炉上抬起,挥起鞭子,缠在楚君山的脚腕上,熟练的一拉一扯,很快,楚君山就险而又险地擦过滚烫的焚尸炉,朝着弗兰的方向倒去。
两人再度缠斗在一起。
楚君山知道,弗兰并不是在对自己开玩笑。
他费尽心思,笼络了各大势力才做出这个局,势必不会让自己轻易逃脱。
他说过的……他会亲手来结果他的性命。
楚君山费力地睁开眼睛,将脸上的血污粗粗抹开,血红色的视野之中,场景已经变得模糊。那双明灭的浅棕色眼瞳中跳跃着意味不明的焰火。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所以,他绝对不能……
在这里倒下啊!
他抬起手,挡住那条再一次袭来的鞭子,用力抓住长满倒刺的鞭尾,用力一扯,竟然将弗兰也连带着朝这边倒下。
和弗兰所说的一样,他身体上的感受轻飘飘的,已经到了倒数第二个阶段。
如果他不能够在最后一步——也就是失去视觉之前,在他们的打斗之中取得上风,那么,他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一块鱼肉。
……他并不奢望弗兰对他还抱着多少怜悯的心。
在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之间,他们已经失去了过往的身份。
楚君山深吸一口气,脚尖灵巧的勾起那条鞭子,随着“当啷”一声,弗兰手中那条他亲自送给他的鞭子终于落地。
可是,与此同时,弗兰的手肘也同样重重的击中了楚君山的脸颊,只差一点点,就要擦过最致命的脖颈!
楚君山一击脱力,两人都跟随着惯性的冲动摔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也许是两人激烈的打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周遭启动的焚尸炉里的火苗烧得更加旺盛,在楚君山浅棕色的眼眸中,投下的火苗宛若如影随形的邪恶阴影,朝着他伸出了无形的魔爪。
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模糊起来,稍微远一些的场景甚至变成了斑斓的一团团色块,将整个世界模糊成色彩的国度。
鲜红的火苗、黑色的场景,还有晦暗的光线,让楚君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只有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在黑暗的环境之中显得诡辩难测,比鬼魅更加邪恶难辨。
那是一张属于弗兰的脸。
他击中了楚君山的头部,比起伤势程度来,当然是弗兰更胜一筹。
弗兰摇摇晃晃地从地面上爬起来,就着火焰散发出的光亮,看着自己被烧得焦黑的手臂,口中哼笑出声。
他冷冷地笑着,像是在讥讽昔日情谊的脆弱,也在嘲笑着楚君山的自不量力。
“呵。”弗兰微微眯着眼,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头部留下,经过眼眶,落在额侧,看上去可怖极了,宛若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就只是这样吗?”
他踢了踢脚边掉落的那根鞭子,它接收到了主人的指令,心有灵犀的如一条毒蛇一般,缠绕上主人的手臂。
而后,它灵活的游走在地面之间,将打斗之中落下的魂刃收拢起来,严严实实的跟楚君山捆绑在一起。
对于弗兰来说,这场战斗的胜负已定,无论如何都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灰尘,瞥过身上沾染着的不知属于谁的血迹,略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
“打得真狠。”
弗兰眯起眼睛,躬下身,讽刺一般笑了笑,“不过没关系,跟你这样的高手过招,险胜也是极大的光荣了。”
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看着地面上躺着的那个生死不知的人类。
按照副本的设计,这个时候,楚君山的视觉应该已经进入到了消退过程中,再过十分钟,他的五感就会完全封闭,就算弗兰将他的身体切碎成一条一条的状态,楚君山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昔日的天之骄子,竟然要埋骨于此,真是令人唏嘘。
弗兰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抬手打开另一只没有开启的焚化炉——
算了,让他死得干净一点吧。
在弗兰的记忆之中,楚君山在没有遇到自己的时候,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人。他没有什么朋友,和他的长相一样,人际关系干净得很,宛若一捧高不可攀的新雪。
两人并非来自于同一个世界,弗兰是从一个名为C308的星球传送到无限游戏中的。
在那里,弗兰只是地下城中的一个私生子,他见惯了黑暗之处人类与人类之间肮脏又恶心的交易,为了生存,人性脆弱得无以复加。
在他进入这个更加黑暗肮脏的无限游戏后,他所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从和自己原先的世界差不多的地方传送而来的。
但是,他觉得,楚君山是特别的。
他一出现在人群中,即使什么也没有做,就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身上。
那就像是出现在淤泥般的尘世中最后的一捧新雪,干净洁白得令人侧目。
鲜血与罪恶根本无法掩埋它的光辉,就连一点折角的散光都极其耀目。
他想要追随他吗?
弗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比起追随,他更想要拥有它。
可是人人觊觎着它,就连弗兰也没有办法改变他的意志。
相反,这种反差让弗兰反衬得更加面目可憎,丑恶难堪。
这样的话……还不如亲手毁掉。
弗兰收起思绪,轻轻招手,地面上捆缚着楚君山的那根鞭子仿佛被灌注了生命力一般,快速地蜷起来。
下一刻,它将楚君山和他的武器甩开,正正当当的落入了那个空荡荡的焚尸炉之中。
门关上之后,只要弗兰按下启动的按钮,这一切都会在熊熊的大火中消弭无踪。
包括罪恶,包括希望,一切都会归于尘土。
这是弗兰能够给予挚友最好的结局了。
也许是感知到这一点,楚君山紧闭着的双眼忽然微微睁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逡巡着什么,在空中无所定格,却半晌找不到任何可以停留的地方。
是了。他的视力正在一点一点的衰退。
弗兰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可惜了。
到了这一步,弗兰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兴致缺缺,仿佛费尽周章,让两人之间的关系走到这一步的,并不是自己一样。
他的结局只能是这里了。如果有一天,在弗兰制定下的计划顺利完成,他成为整个无限游戏当之无愧的王之后,说不定某日心情一好,他就回到这个副本之中,将焚尸炉中的骨灰取出来。
楚君山不是说,想要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吗?
很可惜。
他永远都看不到的。
弗兰会将整个世界塑造成另外一个地下城。在这里,罪恶与黑暗潜滋暗长,怪物与人类共生,分享着世界赐予他们的权力。
任他大地流满岩浆,天火降临于人世,弗兰都不在意。
罪恶才是他最好的养料。
楚君山的意志昏沉无比,仿佛有一千万个小人在他的脑中争吵不休。
更可怖的是,太阳穴两侧仿佛被两只木锤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尖锐的刺痛令楚君山保持着难得的理智。
他的心脏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微弱的呼吸昭示着他此刻的身体状况——那简直糟糕至极。
他垂着眸,面前的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晃动的人影和被涂成一块一块的驳杂色块。
他听不见,但是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应该是正在被另外一个人拖行着。
楚君山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勉强地抬起头,视野之中,弗兰的脸已经被模糊得很厉害。
他……应该在笑着。
楚君山并不确定这一点。
很快,他的身体被固定在了一个长长方方的容器中,如果他混沌的大脑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的话,那么,他现在应该是被扔进了焚尸炉。
在楚君山的视角之中,对面焚尸炉燃烧时散发出的红色火焰熊熊四溢着,灼热的温度将空气都炙烤成层层的波浪。
他听不清弗兰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见鬼。”
弗兰将人塞进了焚尸炉,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计划到楚君山的身量那样高挑,因此,就算鞭子将他整个人送进去,还有大半双.腿没有塞进去。
他只能皱着眉,亲自效劳。
弗兰一手托着他的腿,另一只手虚虚地覆在启动按钮上。
他已经计划好了,等他把门一关上,就按下启动键,省得夜长梦多。要达到他自己的目标,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不过嘛……
在送别之时,他还是想跟楚君山说些话的。
即使面前这具和尸体没有任何差别的身体的主人已经听不见任何话了,但并不妨碍弗兰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恨你。”
弗兰舔了舔嘴唇,“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还想跟你做兄弟呀。”
他伸出手,准备按下那枚按钮。
然而,千钧一发之时,异变突生——
本应该失去意识的楚君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小腿正正地踏在弗兰的心口!
他感觉整个人的意识恍惚了一瞬,心跳仿佛停止一秒,巨大的后坐力带着弗兰向后退去,身后预热已久的焚尸炉中,灼热的火焰迎接了这位不速之客——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很快消失在火焰之中,所有罪恶都在烧成青白色的火焰中一笔勾销。
“哐当——”
楚君山所处的焚尸炉也被惯性力关上门,此处的阴冷与外面的灼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彻底的失去了视力,看不见,也无法感受到任何。
混沌的意识在告诉他——要坚持。
副本的有效期限在三十天左右。
如果运气好,不到三十天,楚君山就会看见消解的副本。
那个时候,随着五感的回复,他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除却茫茫如海的黑暗,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黑暗不是最主要的。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则是孤独。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他发不出声音,看不见视野,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任何。
他好像被整个世界放逐到了遥远的荒星,可是,这里没有狐狸,也没有玫瑰花,只有他自己。
漫长的等待之中,足够他将弗兰的恨意咀嚼个透。
他的善意,他的付出……竟然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吗?
纤长的睫毛轻轻地扑闪着,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滴答——
滴答。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像有一只柔软的、沁着凉意的触手轻柔的攀上他的身体,为他轻轻揩去了那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