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汹汹一起, 便再难压制。
为了不提前泄事,三人先老老实实地将赋税一分不少地交了上去,免得在太爷那里留下个刺头的坏印象。
旋即,他们假装在家里安心猫冬, 实则关起门来, 雄心勃勃地要为南亭除去这个麻烦。
其他乡绅可不知道他们的良苦用心。
行行行, 一个两个的,都玩这手是吧?
那天的羊肉, 合着全喂进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暂时联合的乡绅们在彼此猜忌间,彻底土崩瓦解, 灰头土脸地一一缴齐了税款。
不到一个月,南亭的税赋便已然收齐,成了今年以来,全益州缴齐赋税的第一县。
据说吕知州瞪着乐无涯交上去的赋税,干瞪了半天眼睛,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二字评语:
“……甚好。”
师、侯、仲三人忙着共商大事,还不知道他们的风评在本地乡绅中已经一落千丈了。
他们本筹划着拉李阿四一起入伙。
毕竟他靠着一把杀猪刀砍出了一条富贵路, 人脉和路子是真的广。
没想到在师家吃饱喝足后,他再次在南亭销声匿迹了。
这人长了副肉猪一样的外表, 却有一颗潜龙的心, 行踪格外隐秘,但凡他有心藏躲,旁人实难寻觅。
三人慨叹一番之余, 决定就他们三个联手来干。
三个臭皮匠, 怎么也能臭死诸葛亮吧?
对着红炉炭火, 窗外是白雪世界, 他们的毒计宛如小红泥炉上煮开的茶壶, 咕嘟嘟地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师良元率先提出:要不,以□□之?
或是干脆找个妓女,抱着个小孩子打上门去,败坏他的名誉?
但这个方法经过一番商讨后,发现并不可行。
一来,他们看这位小太爷邪门的很,对女色全无兴趣。
二来,小太爷尚未成家,光棍一条,就算真有妓女赖上了他,也只是一桩艳闻轶事,绝无后院起火之虞。
三来,小太爷实在太会审案了。
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儿都能被他审得鬼哭狼嚎,遑论一个被圈在风月场里、只懂怎么伺候人的妓子?
万一到时候妓子受不住审,招出他们来,那就不妙了。
侯鹏在深思熟虑后,举手提议:那对明秀才下手,如何?
现下,他可是太爷跟前最红的人。
几人商量一番,还是觉得不成。
自打那明秀才洗心革面后,再不涉足官司,一心一意地做好人,在南亭的口碑越发好了,很难捏住他什么把柄。
况且,他被诬谋反案的事儿还没过去多久,这一年光景不到,又牵涉进官司里去,外人的第一观感,必然是挟私报复。
还是走南闯北的仲俊雄心肠最毒。
他吞下一口烈酒,提议道:“小太爷是江南人,家里不还有个做生意的爹吗?”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要是爹死了,按照规矩,他得回去丁忧三年吧?”
这个主意听得其他两人双眼发亮,认定此举颇具可行性。
然而研讨之后,三人就像是瘪了气的皮球,再度萎靡了下去。
……原因无他,江南太远了。
他们在南亭本地自然吃得开,可离开南亭地界,谁认得他们是谁?
别说是弄死个大活人了,这山高路远的,想搅黄闻人家的生意都不好下手。
三人长吁短叹之余,觉得这许多主意,不是太弄险,就是不上算。
慢慢的,他们打起了退堂鼓。
算了,就这么一日日熬吧。
李阿四的推断也不能全然作数。
皇上不是给小太爷赏了把剑么?
到时候,皇上金口玉言把他提拔走,南亭不就又是他们说了算吗?
……
眼见天色已晚,侯鹏率先告辞——他家有母老虎,若不按时归家,就要挨一顿虎吼功。
仲俊雄和师良元又对饮三巡,没滋没味地结束了这次聚会。
从师家钻出来,站在漫天的大雪中,仲俊雄带着一身酒气,对着凛冽北风打了个响亮的嗝,险些呛了风。
他捂住恶气翻涌的胸口,紧了紧皮袄,匆匆躲进了暖轿。
待到下轿时,由于颠簸了一路,仲俊雄的酒劲儿一股接着一股朝上涌,让他走路都东倒西歪的。
他抬起朦胧醉眼一看,自家正门大敞,两个门房正一站一蹲地研究着一大团蜷缩在他家大门旁的脏毛毡子,像是某种脏兮兮的濒死动物。
仲俊雄眼神模糊,直挺挺地走过去,乍着大舌头:“干什么呢?”
蹲着的门房站起身来,应道:“爷,是个路倒儿,冻得只剩一口气了。”
仲俊雄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动物,而是一个人,用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臭毛毡披在身上,来阻挡噬人的风雪。
在辨明这堆不明物的真身后,仲俊雄就失去了兴趣:“还没死吧?快拉走,爷善心,见不得死人。”
说着,他撩起大步,便要回家。
谁想正门台阶上结了层薄冰,他打了个滑,往前一扑,险些磕掉大牙。
下一刻,从那一堆虬结肮脏的毛毡下探出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仲俊雄的脚腕子。
他模模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什么话,紧接着人就晕了过去,攥住仲俊雄的手也随之滑脱。
门房们吓坏了,忙要把这堆垃圾似的人踢开。
仲俊雄却一反常态,猛地一摆手:“别踢别踢,把他带进去。”
门房们愣住了。
因为这与老爷平时的为人处事风格颇为不符。
仲俊雄慢吞吞地爬起身来,拍去手套上的脏雪,说:“太爷在衙门里养的那个小叫花子……叫什么来着……华容道?从前不就是被老陈的那帮家仆差点欺负死了吗?”
他摘下手套,轻轻打了一下门房的脑袋:“爷今天想积积德,不成么?”
说罢,他继续摇晃着身体往门里进,边走边嘱咐:“把他刷干净了再带过来,可别让虱子进咱们家门!”
门房们当然不敢违逆,忍着臭气,把这堆臭毛毡拖进了温暖如春的门房。
仲俊雄坐在正堂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醒酒茶。
在苦涩的酽茶刺激下,他渐渐清醒了过来。
仲俊雄经营皮子,走南闯北,能听懂不少异族话,
那人刚才抓住他的脚腕、迷迷糊糊地喊出的那一声,似乎是寮族话的“救命”。
寮族现今正是暖和的时候,怎么有人跑这个地方受冻来了?
况且,说起寮族……
仲俊雄是个走八方的人物,不同于坐在家里吃佃户的师维元,以及那个天天摆弄药草的侯鹏,他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内幕。
半年前,太爷可是跑去了兴台,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啊。
他又咽下了一口苦茶,从“寮族”二字中,咂摸出了一些别的味道来。
是良机的味道。
……
仲俊雄耐心又虔诚地等待了两天,连儿子又偷摸着溜出去胡混,都没心思去管束了。
两天之后,门房前来禀告,说那寮族人没死,也打理出来了个人样子,问老爷是否有空,要不要和他见上一面。
仲俊雄挥一挥手,自是要见。
初见那人时,他在地上盘成了那么大一坨,可见是个身量极高的大个子。
如今一见,果然不差。
由于仲俊雄做皮子生意,严令不许虱子进家,他的头发被剃得只剩下了一片青茬,像是个鸠形鹄面的苦行僧。
他能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大虞话,内容无非是感谢恩人相助,以及自报家门。
他自称是个寮族商人,本打算来大虞境内做些小本生意,无奈遭了劫匪,货物、银子、文牒一样不剩,无奈只得做了乞丐,流落到了此地。
仲俊雄一掀眼皮,哦了一声:“我们南亭地界可是清净得很,从不闹土匪,你是在哪里被抢的?”
大个子含糊地答说:“在山里。”
仲俊雄龇牙一乐:“跟我装傻?自己走的哪座山,你都不清楚?”
大个子的声音变得细窄了些:“……小嘉坨山。”
仲俊雄哦了一声,大模大样地一晃脑袋:“那里从前的风评很不好啊,做生意的都知道,‘宁肯走废鞋三双,嘉坨山上不可行’。”
大个子道:“听说,那里有个邵县令,治县很有一套,那里已经没有土匪了。”
“邵县令?”仲俊雄把这个称呼念了一遍,觉得挺滑稽,“哈,那邵县令死了半年了,骨头都烂穿了。”
“后来才知道。”
“你去找过兴台衙门了没?”
“没有文牒,被赶出来了。”
大个子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光脑袋,露出了些含羞带惭的模样。
仲俊雄继续刨根问底:“那怎么跑到南亭来了呢?”
“稀里糊涂的,就一路讨饭过来了。”
“那可真是够糊涂的,不想回家吗?”
“想。”
仲俊雄冷冷一笑:“你那鼻子上面是眼睛,鼻子下头是嘴巴,会看会说会走路,怎么就跑这儿来了?!你从寮族来,想回寮族去,就该从哪条路来的,走哪条路回去!除非你是想去景族投亲朋好友,否则再糊涂,也没有走到南亭的道理!”
大个子低着头,嗫嚅着转变了说辞:“我是去景族投亲友。”
仲俊雄目光炯炯地一拍椅子扶手:“我看你不是回家,也不是投亲友,你是来南亭找人!”
闻言,大个子猛地一抬头。
方才,他扭捏文静的模样一扫而空。
此时、此刻、此人,完全是一个亡命徒,宛如一条林间蟒蛇,阴恻恻地盯上了仲俊雄。
仲俊雄被他那阴鸷的目光凌空刺了一下,毛发倒竖之余,愈发确定了此人的来意,掌心涌上了一层热汗。
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就你一个,办得成吗?”
大个子很快收敛了目光,审视他一番,摇了摇头:“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可以不懂。”仲俊雄故作镇静,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前倾,是个急不可耐的模样,“但若我说,我有办法能叫你心愿得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