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三)(1 / 1)

一干乡绅出了县衙, 就直投了四海楼,吃着羊肉涮火锅,关起门来把乐无涯骂了个痛快。

酒过三巡, 他们开始琢磨着,怎么使坏捣乱。

最后,在美酒和羊肉的芬芳中,他们达成了一致。

——拖呗。

老百姓的税,到底还得在他们手里走一遭的。

他们慢慢地搞, 慢慢地收,收上来,却不交,拖到不得不交的时候,再把六成的税交上去,粮里再搀个四五成的糠。

事到临头, 他们不信小太爷不着急上火。

就算他想有心发落他们, 到了那时,怕也来不及了。

他不是想摆官威吗?好哇, 用皇上御赐的宝剑, 一个个把他们都砍了,谁给他收粮收税去?

税收不上来, 他这身官衣都得被人扒了。

他们呢?大不了认罚,不做这个里老人就是,回家往太师椅上一坐,照旧是金尊玉贵、说一不二的老太爷。

再说,他们只要从中取便, 动些手脚, 盯着几个没读过书的、家里有悍夫泼妇的, 将他们已交的税款粮米在账面上扣减上一半,声称他们没交齐,太爷再接茬去收税,不得被啐个满脸开花?

到那时,南亭就有热闹瞧喽。

他们谈一阵,笑一阵,气氛融洽,仿佛已经看到了小太爷狼狈不堪的模样。

包间门外,一个小身影端着空荡荡的菜盘子,站在门外聆听了一会儿,就猫似的顺着楼梯阴影溜下了楼去。

……

乐无涯缩在温暖洁净的被窝里,捧着一个汤婆子,读着小六送来的信,越读越觉得快意。

这人在信里,跟他谈棋、谈笛、谈星星谈月亮,就是不谈大事。

当然,乐无涯知道,大事不适合在信上谈。

但他看这人面上一派闲散,心里却筹谋着登临皇位,就忍不住想乐。

他喜欢有意思的事情。

这样就很有意思。

乐无涯读完一封,转向了下一封。

近来,这小哥俩的信总是一起来。

小六的言辞照旧大方,小七的信相较以往,却是扭捏了起来。

他居然在信中斯斯文文地问,他的衣裳够不够穿。

乐无涯想象了一番这小子说这话的神情,把信往脸上一蒙,身体往后倒去,嗤嗤地笑了起来。

太得意了,太快乐了。

他上辈子体验过快乐,也体验过得意,但这两种日子从没有一起来过。

有权的时候,他不快乐,快乐的时候又是个小孩子。

秦星钺坐在他床下的脚凳上,守着个火盆烤栗子,眼神望着栗子,余光瞟着太爷,觉得他这样有点疯疯癫癫的嫌疑。

但是不要紧。

他垂下眼睛,拨弄着炭火,回想起了昨天和姜鹤见面的情景。

秦星钺没想到姜鹤会来,姜鹤也不知道他在南亭。

太爷只是说,要带他去见个人,就自顾自把他领到了姜鹤跟前。

自从秦星钺断了腿,就不再回姜鹤的信件了。

他曾设想过,再次见到这位昔日好友,他要说些什么,或是干脆什么都不说,抱在一起,哭一哭,笑一笑,也是好的。

但真正见了他,反倒没有那么多汹涌澎湃的感触了。

前尘往事汇聚成了万语千言,最终又汇聚成了两个大字:心安。

姜鹤性情丝毫未改,仍是不走寻常路。

与他对视片刻后,姜鹤既不问为何断了联系,也不问他过得好不好,而是径直开口问道:“你现在在给闻人县令办事?”

秦星钺笑了:“你不也是?”

他们好像回到了初入天狼营的时候,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昂首阔步地走到了同一个人的身边去,受他的管,也服他的管。

秦星钺自认聪明不到哪里去。

他想不通眼前的这位闻人县令,到底是不是那个让他快要想疯的人。

但他凭着直觉认定,能陪在他身边,就挺好。

秦星钺不再胡思乱想,捡出几个烤得裂了口、露出金黄果肉的好栗子,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

乐无涯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抬手接了,像是早重复过千百遍这样的动作似的。

他趴在床边,一边剥栗子,一边问秦星钺:“你那些兵,顶用吗?”

和闻人县令相处日久,秦星钺知道,他的思路跳脱得很。

就比如说现在,上一刻读信还读得乐不可支,下一刻又能一本正经地谈正事。

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都有新鲜的刺激。

秦星钺想了想,答道:“我觉着顶用。”

“不一定吧。”乐无涯一耸肩,“他们都是本地人,受着这些乡绅的管,能尽心尽力地办事吗?再说,他们手里可有的是钱。”

“没问题。南亭县许久不打仗,向来太平,孙县丞本就不甚在意我们兵房。再加上他跟乡绅们处得很好,用不着我们做什么。我闲来无事,索性把这些兵当天狼营的人来训。——别的不说,保证听话。”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秦星钺有点羞赧,低下了头去。

山中无老虎,才轮到他这个猴子称大王。

但他心里的那点多愁善感还没来得及壮大,一只手就压在了他的头发上,温和地摩挲了摩挲:“那很好。”

秦星钺闷不吭声地把那一小盘板栗又拿了回来,给乐无涯一颗颗地剥出了果肉来。

他从来不喜欢伺候人。

但对闻人县令,他没来由地愿意捧着他。

把他顶在头上供着,他也乐意。

……

乡绅们这边筹划得挺好,对于前来打听缴税事务的佃户和商户,一概采取了“避”字诀,统一了说辞:等他们盘清太爷给他们的账目再说。

谁想,第二日,乡绅们的酒还没醒,每家就迎来了两名衙门兵房的军士,身后各带着五个土兵。

看门的见有兵来,忍不住回想起今年陈家被抄得鸡飞狗跳的景象,在物伤其类中开了门,战战兢兢地询问军爷来这儿作甚。

兵房的人态度是十足的温和,答说,太爷昨日听了各位乡绅老爷的话,回屋静思一番,豁然开朗,若是乡绅们担心刁民闹事,衙门可出兵在这里镇着。

至于那些土兵们,则是十足的不客气,摆出一副阎王面孔,四处地敲佃户和商户的门,粗声粗气地催人缴税。

老实的老百姓,一得了信,就巴不得赶快把今年的税交上——他们怕太爷反悔,早交上,早了事。

狡猾的真刁民,被这面如铁石的土兵一吓,也没了那耍泼皮的胆色。

说老实话,这税赋真的是比往年少了不少,若是他们给脸不要脸,太爷怕是不会轻饶了他们。

要知道,太爷今年刚活剐了一个陈员外呢!

尽管陈员外是押赴刑部行刑,并没死在南亭的地面上,人也不是太爷亲手杀的,可在这帮刁民看来,太爷堪称铁腕,是十分的恐怖。

于是,在临时辟作缴税点的晒谷场上,乡民们滔滔涌来,按家中人头争先恐后地交了粮和钱。

乡绅们没料到,小太爷会直接动用了军队来缴税。

而且,兵房里的人待这些乡绅们态度奇佳,只对着那些小老百姓横眉冷对,呵斥着叫他们老实排队,快些交税,乡绅们挑不出什么理来,只能干瞪眼。

好在,乡绅们手中还有牌。

佃户们之中老实巴交者居多,但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人是乡绅的忠实狗腿子,有些人全家身契都押在乡绅手上。

这帮人只能听从乡绅的话,鹦鹉学舌地对监督缴税的官兵说:家中暂无余粮,可否晚交些时日?

结果,第二桩想不到的事情来了。

军兵们对这些意图拖欠之人,并不施以大棒,态度是相当的和风细雨,但还是一一登记了他们的名姓,以及能交上粮的大致日期。

……

这么忙忙碌碌的过了五日,乡绅们又迎来了一桩噩耗。

……他们内部出了叛徒。

朱掌柜拉着三辆大车,笑嘻嘻地交齐了本里所有的赋税。

当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阴阳朱掌柜这事儿做得不地道时,朱掌柜喜眉笑眼的搓着一双胖手,一脸憾然道:“没办法呀。我现在主要就折腾南亭山那块地。那里的境况和收成,太爷比我还要清楚呢。我饶是有心想瞒,也瞒不过去呀。”

这话说得实在是滴水不漏。

再说,朱掌柜是靠着闻人县令对他的偏爱,以及死鬼陈员外,才陡然发迹的。

这么想来,他当闻人县令的叭儿狗,不仅是情有可原,还是理所应当,知恩图报。

乡绅中有人率先掐尖出头,赋税在官兵们的监督下陆陆续续交了起来。

偏偏那帮最该对乡绅们言听计从的人里,也出了叛徒。

这事儿还是从调解团闹起来的。

有对新婚的佃户夫妻吵起来了,吵到了要和离的地步。

姑姨们自是不能坐视,上门调解,将事由细细一问,发现竟是和缴税有关。

这家媳妇是外来的,刚嫁来一年,脾气那是相当的厉害,她主张赶快缴税,但丈夫闷头闷脑的,就是不肯交,夫妻两个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经过这些时日的艰苦历练,元子晋在繁重的差事中,总算找到了一件可供他苦中作乐的事情:找乐无涯的茬。

一旦发现南亭有什么不公之事,他就要跑去找乐无涯一顿蛐蛐,话里话外地指责他这个县令治县不严。

最可恨的是,乐无涯竟然把他当个毛头小崽子应付,一味的只是笑,从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元子晋总结失败经验后,发现是自己找的那些事,都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缴税就不一样了,这可是大事,往大了说,可是关乎国库充盈的!

突然冒出一户人家不肯缴税,元子晋察觉这其中必定有戏,马上振奋精神,追根究底,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对乐无涯有什么不满。

由于元子晋一味逼问,还拍着胸脯说肯为他们做主,丈夫被逼急了,终于说了实情:

乡绅的狗腿子们上门威胁过他,说是要是敢按期缴税,就让他们好看。

妻子一听,当即与丈夫冰释前嫌。

两个人搂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场景甚是凄惨。

上门的两个姑姨对视了一眼。

她们虽然对缴税的事情不甚懂,却很懂家长里短。

小夫妻就算床头打架床尾和,也没有和得这么快的。

……这夫妻俩,是联手演了一出戏,明里暗里地要向他们告状呢。

乡绅们向来不是很把这帮草民当人看,因此压根儿没发现,这些人近来不是很畏惧他们了。

因为他们发现,他们若有冤屈,可以通过调解团姑姨们的嘴巴,悄悄地说给太爷知道。

姑姨们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她们的作用,但她们自有一套精明的小算盘,怕跑出去乱说,得罪了人,引火烧身。

好在调解团里有一干老姐妹作陪,她们可以放松大胆地进行讨论。

至于元子晋,当然算不得她们的姐妹。

所以他一无所知地怒发冲冠了。

他从小就横,所以看不惯别人比他还横。

他元子晋当下只干一件事,就是替小老百姓处置家事。

尽管嘴上嫌弃这帮人又蠢又穷,每天都有吵不完的屁事,但在耳濡目染间,元子晋已不知不觉地把小老百姓们划作了“自己人”的范畴。

有人敢欺负他元子晋的自己人!

这还了得!

不过,元子晋没有轻举妄动。

俗话说,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遍就会。

小半年来,在吃过两顿厮打和无数白眼后,元子晋也算是学到了一点精髓——管住自己的嘴,不要乱说话。

他回去闭关三日,动用自己毕生才学,恨恨地向衙门递出一纸诉状,控告县内存在乡绅威胁佃户,不允许他们交租的情况。

他倒要看看,乐无涯会不会庇护这些该死的乡绅!

乐无涯笑眯眯地当堂收下了他的诉状,吊儿郎当地表示,马上派户房吏员前去查验那些尚未缴税的人家,看他检举得是否属实。

见他态度是十足的漫不经心,元子晋气咻咻又直愣愣地发问:“要是他们被人买通了,怎么办?”

乐无涯支颐笑道:“那就请元公子跟着他们去查,如何?”

突然跳入局中的元子晋,把乡绅们好端端的棋局搅了个稀巴烂。

他们对元子晋恨得出血,有心教训这小子一通,但一打听此人背景,他们又蔫了。

元子晋打出的旗号是“裴鸣岐的远房表亲”,又来自上京。

总而言之,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有些乡绅看清了局势,不敢再整什么花活,臊眉耷眼地认了输,把赋税快快地拢了上来,在规定期限到来前交给了衙门。

但有些乡绅,长吁短叹之余,总是不甘心。

这天,三名乡绅在家中攒起了一桌酒局,请了李阿四来赴宴。

李阿四一口应允,准时赴约。

这倒是颇超出了几人的预料,因为此人向来是出了名的难请。

席间,酒酣耳热之中,做草药生意发家的侯鹏叹出一口长气:“小太爷这是真不给咱们活路啊。”

“熬吧。”说话的是此次宴会的东道主,师良元,“小太爷又是上京,又是受奖,早晚有一日要离开南亭的,祝他早日高升吧。”

李阿四幽幽地开了尊口:“未必。”

他话音一出,其余三双视线都对准了他。

李阿四近来有些上火,肿了一只眼睛,因此不拿正眼看人,也算情有可原。

他说:“你们看小太爷,是个知道孝敬上峰的人吗?”

大家面面相觑。

确实。

单从他肯用陈元维的抄家之物来给老百姓填补那二成的税收,就知道这是个颇擅沽名钓誉的清流之辈。

李阿四侃侃而谈:“这官场上,我还没见过不孝敬上峰、单靠着政绩就能上位的呢。你们看那邵鸿祯,手里攥着那么多来路不明的银两,也得矮下身段,好好孝敬吕知州;你们再看那锦元县的齐老头,多么能干,可活活干了二十年的县令,也没见他出过锦元县!”

“再说,太爷那个出身,想要上去……”他咂了一下舌尖,发出异常响亮的一声,“难!!”

有人玩笑道:“可他脸蛋漂亮啊。”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是,我瞧他是挺招人爱,但好看顶个屁用?”李阿四道,“我要是个大官儿,喜欢他这口,隔三差五来这偏远地界,吃他一口鲜肉,再拍拍屁股走了就是。你们见过玩小倌的,谁见过哪个大官专门弄另外一个官到身边玩的?这不是一参一个准?除了皇上,谁有这天大的胆子?”

李阿四说得斩钉截铁,其他人则听得满面愁容。

师良元一脸苦相:“照您这么说,咱们没活路了?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小子钳制着翻不了身?”

侯鹏猴急道:“李掌柜,你路子活,办法多,你给拿个主意呀!”

“我没主意。”李阿四只顾着一口酒一口菜,满口嚼着也能匀出说话的余地,口齿还挺清晰,“我跟你们开诚布公地说吧,我被小太爷捏着把柄呢。天金当铺那档子事儿,你们都知道吧?那天太爷单独留了我,阴阳怪气地提点了我一顿,还拿陈元维那个死人来压我。我这边的税,也得老老实实地交!”

三人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都知道李阿四那天单独留了下来。

三人中的皮商仲俊雄,特意请托了衙门师爷,让他去打听打听太爷对收税的态度,结果那师爷废物得清新脱俗,说来说去,唯独有点价值的信息就是李阿四被太爷提点了一通。

三人请李阿四来,就是知道这人悍勇,又颇有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手段,想请他出山,给小太爷添添堵。

没想到李阿四英雄一世,竟被这么个二十来岁的小娃娃打了七寸!

“难道真的就没办法了?”仲俊雄借着酒劲儿猛地一捶桌子,“赶不走、轰不走,盼着他赶紧升官也行不通!姥姥!天下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事情?”

其他两人也跟着大骂起来,越骂越是肮脏来劲。

但三人的眼角余光,不约而同地扫向了李阿四。

李阿四和小太爷可是有仇的。

先是吉祥赌坊,又是天金当铺,小太爷可没少从他身上揩油割肉。

此人又是南亭出了名的黑白通吃。

他们这帮人,至少在明面上对小太爷是言听计从的吧?

万一……万一太爷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有嫌疑的,会是谁?

……

李阿四端着杯子,假装看不见他们心怀鬼胎的打量。

他注视着杯中潋滟的琥珀光,肿眼泡一挤,露出了一个冷森森的笑容。

陈员外究竟死于什么?

归根到底,他是在面对威胁他利益的明秀才,动了不应该有的邪念。

闻人县令现在最想要什么?

钱,以及更多的钱。

那么,最快来钱的渠道是什么?

是抄家。

陈员外犯了错,全家被抄,抄出了南亭县足足两成的税收。

太爷提点他“产业遍布南亭”,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李阿四,他的把柄太多了,他闻人约若是有心要抓,那是一抓一个准。

李阿四的处事原则,向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不愿向太爷奉献全部家产,自然是要找一个替死鬼。

太爷这么大张旗鼓地挤占一干乡绅的利益,让乡绅们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主动退让,要么怀恨在心。

恨意,就能勾起邪念。

邪念,能引动恶行。

恶行被揭发,就自然而然地走到抄家这步了。

如此一来,南亭县库就又有了钱,能够应对明年继续上涨的税赋,与民休息,藏富于民。

而太爷接连发落乡绅,必能把这帮人彻底驯服。

李阿四想,太爷,这帮人的邪念,我可是帮您勾出来了。

活不活得下来,能不能达成目的,就看您的本领了。

想到这里,想到这里,李阿四抿了一口杯中酒,试图平息胸中波澜。

然而,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在心里冒了句脏话出来:

他奶奶个腿儿。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