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知州一直憋着股劲儿, 想给乐无涯点颜色瞧瞧。
自从他那隐秘又巧妙的流丐乱县之策不攻自破,他就一直蛰伏等待,终于等到了征税这一天赐良机。
——今年摊派到南亭头上的税款, 比去年足足添了两成。
吕知州的理由也很充分:
南亭一年到头,干了这么多大事,怎么也得有点进项啊。
小小的县太爷, 又是上京, 又是受赏, 不得拿出点儿杰出的政绩, 才能对得起皇上的深恩?
于吕知州而言, 这真是万中无一的好事情:
要是能收上来, 赋税就有了着落;收不上来, 南亭怕是要乱哄哄地闹上一阵, 自己也能光明正大地发落申饬乐无涯一番。
在吕知州高坐公堂,扬眉吐气时, 南亭的乡绅们听到了加税的风言风语, 也来了精神。
加税?
加税好啊。
历年征税, 都是一场流血恶战。
但这些乡绅见惯了流血。
他们手里的连田阡陌、瓦房屋舍是怎么来的?把手伸进泥土里攥一攥, 就能攥出人的血来!
在南亭乡绅们看来,不管是巧立名目, 还是威逼利诱, 只要能把钱收上来, 哪怕把地皮刮出火星子来, 就是好样的。
交上上头要求的,留下孝敬太爷的, 剩下的不就是他们自己的了吗?
自古以来, 不都是这么回事儿?
在乡绅们揎拳捋袖、预备着大干一场时, 乐无涯把他们叫去县衙,说是要开个会。
大家并未多想。
这是南亭一年一度地大事,确实需要把人聚在一起,正正经经地地叫个旗。
于是,乡绅们到得空前齐整,就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阿四,也叼着根旱烟袋,出现在了等候的乡绅队伍中。
这回和上次开会的场景不大相同,乐无涯并没有直接请他们入内,而是叫他们立在门廊之下,等人到齐了再一起进来。
华容端着茶盘子,伶俐地穿行于这帮老爷之间,一杯杯地送上热茶。
这一年光景下来,华容个头往上猛蹿了一大截子,且由于读了书、识了礼,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
但他还是见人就笑,绝不怯场。
衙门的茶房相当于衙门的脸面。即使乡绅们冻得缩肩搓手,频频跺脚,也得对小叫花出身的华容露出几分客气的笑容。
几人被冻得苦了,难免在心里腹诽:
太爷这架子可摆得够大的。
当时分派他们活计时,又是修塘坝、又是筑厕坑的,可不是这个态度呀。
可当他们全体到齐,走入堂内,这些人内心的那点小九九,就尽数被眼前的怪景象震了个稀碎。
一把出鞘的上好宝剑,悬于堂上,下面供着一只烟雾袅绕的香炉,还摆了几样好贡果。
乐无涯站在冷光烁烁的剑刃之下,带着温吞如水的君子微笑:“诸位,请坐。”
他们心惊胆战地坐了,乐无涯却不坐,让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先和他们话了一通家常。
乡绅们无暇理会太爷的闲话,只一个劲儿地盯着他身后的剑看。
……好像那剑才是座上宾似的。
朱掌柜这一年来因为颇受乐无涯恩遇,养得红气满面。
在乐无涯跟前,他的底气更壮一些。
趁着乐无涯换气的气口,他笑着发问:“太爷,不知这剑是何方珍宝?”
乐无涯以寻常态度,道出了剑的来历:“上京一趟,皇上御赐的。”
朱掌柜嘴巴张着,口水险些从嘴角流下来。
其他乡绅们也都听痴了。
倒是李阿四反应最快,将烟丝袋子往烟杆儿上一缠,翻身纳头便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乡绅们这才如梦初醒,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乐无涯也随着众人跪倒,很不虔诚地拜了一拜,旋即站起身来,对众人一笑:“起来吧,咱们要聊的事儿可多着呢,难道要跪着商议不成?”
有乐无涯发话,大家才敢三三两两地立起身来,却再没人敢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充老太爷。
成功镇住了所有人后,乐无涯终于有心思,一桩桩一件件和他们剖分今年的税收之事了。
有那心智不坚的,被皇上的御赐之物给吓得直了眼睛。
皇上于他们这些小地方的乡绅而言,和鬼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有人见过,反正他们是没见过。
乐无涯此举。就像是把那远在天边的活鬼牵到他们跟前了。
而那精明些的,已经随着乐无涯的话拨弄心里的算盘珠子。
划拉着,划拉着,几个人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颤。
无奈,他们此时受了前方那柄上方宝剑的胁迫,都直挺挺地站着,完全不如坐着便利,还不能往四面八方地交递眼神。
相反,由于乡绅们只能面对着乐无涯,他们的每一丝细微表情,都逃不过乐无涯的眼睛。
乐无涯停了讲述,笑眯眯道:“我看在站的有些人,似乎有些疑问?”
既是太爷挑起了话头,便有那胆子略大的试探着开了口:“……太爷,不是说,今年要比往年增了整两成税吗?”
乐无涯喜气洋洋地一笑,亲热道:“耳目挺灵呀。”
那人咂摸了一下,觉得这不是好话,但只能佯作不觉,露出傻笑。
估摸着对方的脸即将笑僵之际,乐无涯盘着核桃,笑眯眯道:“太爷我呢,今年年初办了一趟好差,也不能一个人将好处全吞了。”
“陈元维陈员外不是有个外号么,叫陈大善人,我就叫他真真正正地善上一次,叫他来生也做个好人。今年新增的两成税,他掏了。”
乡绅们面面相觑。
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太爷这是沽名钓誉到疯魔了吧?
那一仓库的金珠宝贝,不拿来分给乡绅,好好笼络笼络他们,也该交给上司,给他升官发财打开一条通途吧?
拿来替平头百姓交税?疯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太爷自己愿意掏这个钱,就让他掏嘛。
左不过不是从他们兜里掏钱。
然而,脑海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乐无涯便径直道:“今年各里交多少税,心里都清楚了吧?”
看每一颗脑袋都老老实实地点过了,乐无涯又说:“行。你们清楚了,老百姓也清楚了,这两本账算是对上了。”
这下,众人又糊涂了。
历任太爷都是把征税的活交派给他们,再由他们放手去做。
这里头有臭老百姓什么事儿?
听话听音。
不少人心中萌生了不妙的预感。
乐无涯说:“我叫人去外面贴了每里每户应缴税额的告示,又托我养的那支花子队去外头传唱,现在……”
他沉吟了片刻:“……大概起码有小半个南亭的人,都知道今年的税要怎么收了罢。”
这下,哪怕是刚才没明白的,这下也恍然大悟了。
太爷这是要把具体交多少粮食明示给老百姓,一点捞油水的空闲都不给他们留呀。
但他们不变色,反倒觉得好笑起来,看着乐无涯的眼神也带了笑意,仿佛是在看一个刚读了些书、就要指点天下大事的学童。
有人笑道:“太爷,您这可就……让咱们都难办了。老百姓里刁民可太多了,一心就琢磨着怎么占公家的便宜,您让一尺,他们就要进一丈。要不把税往上提一提,收他们两斛米,他们能在米里面掺上半斛的糠!”
对方是笑模笑样,乐无涯也是一样的和颜悦色:“若有争议,就送到我这里来。刁民我见过一箩筐,但刁民不刁民的,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定下的。”
乡绅们还是笑,笑得心神不宁,再加上堂上火炭燃得很旺,烤得他们脸皮火热,肌肉紧绷。
他们在掂量太爷的真正用意,四下里一片安静。
在火炭的哔啵声里,乐无涯朝那出鞘利剑一拱手:“皇上赐我此剑时,曾有明言,要我助今上‘斩杀邪佞’。何为邪,何为佞,还请诸位细细思量。”
乐无涯这一句结束语直通通地砸下来,诸位乡绅脑袋上就先被扣上了个“邪”与“佞”的帽子、
非得要对他言听计从,才能摘下这顶大帽子。
他们脸上含着笑、心里骂着娘,陆续离开了。
人都走了,但李阿四没走。
乐无涯含笑道:“李老板,许久不见,更富态了,不知在何处发财?”
这话不假,李阿四这一年蛰伏下来,再露面时,那形象愈发的不堪入目。
和心宽体胖、笑脸圆圆的朱掌柜对比,他越发地像一盘猪头肉。
但乐无涯心知肚明,此人绝非真正的猪头。
李阿四答:“太爷,小的是来负荆请罪的。”
乐无涯含笑注视着这人,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
天金当铺是李阿四的产业。
当铺掌柜一时贪婪,收下了那包从殷家村来的赃物,从而暴·露了殷家村灭门案的匪徒未被擒捉、流亡在外的事情。
说起来,整个殷家村连带着邵鸿祯被一锅端,少不了天金当铺的功劳。
乐无涯当然不信他是“负荆请罪”来的。
这世上没有做了错事,隔了数月才跑来负荆请罪的道理。
但他这么说,乐无涯就这么听。
他摆出公正态度,道:“李老板,这就是你言重了。你的大小产业遍布南亭,怎么能处处顾得过来呢?”
李阿四正色道:“多谢太爷提点。”
乐无涯在那柄剑前一振衣摆,堂而皇之地坐下了:“我提点你什么啦?”
李阿四恭而敬之道:“刚才,您提起陈员外的用意,在下心如明镜。”
乐无涯单手撑腮,动作越来越恣意放肆:“我的什么用意?”
李阿四脸上的肥肉微微的一搐,疑似是笑了:“您请好吧。”
说罢,这座肉山就昂然地走了出去。
屏风后端着茶的小华容一直竖着耳朵旁听。
他向来自诩聪明,可刚才这段云山雾罩的哑谜,他愣是没听懂。
他钻出屏风,给乐无涯端上一杯茶,贴着他的耳朵,虚心请教:“太爷,这李掌柜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他们显然是要开展一场深谈,怎么就匆匆结束了?
乐无涯接过茶来,小声回他:“不能说。”
华容:“啊?”
乐无涯陡然提高了调门:“隔墙有耳啊!”
门外窗下蹲着偷听的师爷,山羊胡子猛地一颤,立时想要逃跑,但一挪身,才发现自己的腿蹲得麻了。
他心虚至极,不敢耽误片刻,只好龇牙咧嘴、手脚并用地跑走了。
好在天气愈发寒冷,衙门里没人闲着没事出外溜达。
师爷这副骡子似的、四蹄着地的狼狈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直逃回到温暖如春的公事房里,把门关上,师爷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负责管辖他家的里长,昨夜请他喝了顿好酒,想托他在衙内行走时,打探打探太爷关于今年征税的口风。
没想到,他初次窃听,便折戟沉沙。
师爷拍着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唉,去过就算是尽了心意了。
反正他也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