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一)(1 / 1)

裴鸣岐心怀坦荡, 兼之得知了此人就是乐无涯如今身体的原主,待他的态度难得客气了些:“你早。”

闻人约回之以礼:“裴将军来得早。”

裴鸣岐心直口快:“我就没走。”

闻人约:“……”

裴鸣岐微微的一抽鼻子:“什么味道?”

闻人约打开书箱:“阿妈做的豆花,点了辣子。左邻右舍吃了都说好, 阿妈让我带来给太爷尝尝。”

乐无涯从裴鸣岐身后一探头:“给厨房去,帮我热着!等我跟老秦练完再吃。”

闻人约托着那份饭盒:“裴将军要吃吗?”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 裴鸣岐看了他一眼,眼神是掩饰不住的艳羡和遗憾。

裴鸣岐确实是妒火中烧了。

但他没有办法效仿土匪、把乐无涯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实权县令强掳回营, 也不能手起刀落, 把喜欢他的人都阉了。

所以,他的万千情绪,也只寄寓在这转瞬即逝的一眼里。

“这么点儿, 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裴鸣岐慷慨地一挥手,“喂他吧。瞧他那腰,我顶他一个半粗, 还有富裕。”

乐无涯琢磨了一下那个“喂”字,上去就冲他后腰虚踹了一脚。

他踹得漫不经心, 裴鸣岐也躲得漫不经心。

没想到,他这一躲, 竟然躲出了几分童年时的情怀与记忆, 一颗原本沉得几乎跳不动的心, 也难得欢快地蹦跳了几下。

他就势快走几步,一扭身,朝乐无涯轻快道:“走啦!”

乐无涯回答得铿锵有力:“滚吧!”

二人视线相交片刻,已然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凤凰和乌鸦,到底是难有隔夜仇的。

想明白这一点, 乐无涯精神为之一振, 目送着裴鸣岐离去后, 美滋滋地一搭闻人约的肩膀,连蹦带跳地去靶场找秦星钺练手去也。

闻人约依他所言,先将豆花送去厨房,用热水保了温,又将书房里里外外地收拾一通,随即铺开宣纸,仿着明相照的旧字帖,埋首临字,以静心神。

关于奸臣乐无涯的生平轶事,闻人约在江南时听南来北往的人讲起过,内容含混不清,不外乎是一个权臣高楼起、高楼塌的故事。

唯一新鲜的是,这位权臣年轻又美貌,堪称是双份的稀罕。

此回,他上了一趟京,进一步打探到了一些有关乐无涯的往事。

好话鲜少,恶语倒是连篇,听得闻人约甚是诧异。

他印象里的顾兄,与流言里的乐无涯,全然是两模两样。

所以,他打算听从自己的心意和思想,只看这一个“顾兄”,不听旁人的议论。

但他今日的心始终是静不下来,字也写得伸胳膊伸腿的,全没有往日的沉稳之风。

究其原因,是“乐无涯疑是断袖”的传言,在他脑中翻翻滚滚,始终不肯休止。

……

乐无涯和秦星钺合练,练出了一头的淋漓大汗,拿在井水里湃过的凉毛巾满头满脸地擦了一把,甚是爽快,如今再捧着热豆花,用勺子擓了吃。

一股热流从喉管舒舒服服地流淌下去后,乐无涯觉得血脉都通畅了许多。

他出了一点薄汗,心里也安定,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堪称坐没坐相。

闻人约想起裴鸣岐临走前的交代,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他的腰身,眼睛却像是被烫了一下,忙收了回来。

乐无涯未曾觉察,语调轻快地絮絮叨叨:“我昨天回来一看,心里真高兴。城门税一降下来,南亭人可比以前更多了,红火又热闹。不热闹哪儿成呢,都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嗯。”闻人约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字帖之上,“人多了,热闹多,麻烦也要多。”

乐无涯一挑眉:“你看我像是怕麻烦的人?”

闻人约:“自然不是。”

他沉默半晌,另起了一个话题:“裴将军是昨日来的?”

乐无涯:“唔,你不在嘛。你回家帮明家阿妈做豆花去了。”

闻人约:“早上他抱住你,是在同你谈事吗?”

乐无涯痛快地一点头:“嗯。”

闻人约:“他昨夜住在——”

乐无涯信口雌黄:“睡我身上啦。”

话说到这里,乐无涯扑哧一声,把自己逗乐了。

他先前和小凤凰开过类似的玩笑,把他气得鼻子都歪了。

闻人约听了他这话,无奈地一摇头。

他笑嘻嘻的没个正形,一听就知道不是正经话。

再说,他也不瞎。

他来时,院中偏房的门是敞着的,裴鸣岐晚上八成就睡在那里。

况且,两月之前,他还亲眼看到六皇子和裴鸣岐一道衣衫不整地从正屋里出来。

可是……

他抬手扪住心口。

不过短短几十个日夜,他怎么就变得这样狭隘心窄?

事情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比如现在,乐无涯明明是衣冠不整,满头卷发仅用一条发带缠着,他看他却是金妆锦砌、翠绕珠围。

这颇不合常理。

更加不合常理的是,他竟然搁笔不写,起身绕到了乐无涯身后,在情难自禁前,伸手环揽住了他。

这一抱上去,闻人约才肯承认,裴鸣岐说得不差。

他这原本属于他的身体,确实是变了。

瘦了,也结实了,紧绷绷的透着弹性和热力,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乐无涯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了一口,蛮惬意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肩膀。

闻人约身上的衣服是明相照穿旧了的衣裳,洗得泛白,异常柔软服帖,有温暖的皂角香。

而闻人约闻到乐无涯身上有松柏草木的芳香。

这股带有松柏气息的长风,要刮往上京、刮往天下,气势汹汹,又兴致勃勃。

闻人约自认做了二十五年循规蹈矩之人,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狂风之中,他承认,他有些慌张,却也能额外体会到一番改天换地的刺激。

在闻人约出神间,乐无涯回头笑道:“又想你的身体了?”

说罢,他扭过头去,继续没事人似的吃豆花:“你给我豆花,给你抱个一盏茶的功夫。别客气,随便用。”

闻人约与他相交日久,听得出他的确是不甚在乎这个拥抱。

他似乎向来如此,将自己的灵肉分割得无比鲜明。

他的灵魂可以像雄鹰一般展翅高飞,肉·体却被他视若尘泥,仿佛谁兴之所至,都可以来糟践他一下。

这样矛盾的人,到底是如何长成的呢?

再结合那些飞短流长的、关于乐无涯爱好男风的传闻,闻人约突然有些啼笑皆非了:

他怀疑乐无涯爱男子,其实却没有真正和男子相交过,甚至像这样的拥抱都鲜少经历。

否则,他绝不会钝成此等模样。

当闻人约哭笑不得地松开手去,乐无涯也将一饭盒豆花吃得见了底。

乐无涯辣得双唇微红:“阿妈这手艺真好。赶明儿我去府上,吃新鲜的。”

“好。”闻人约搭了一下他的肩膀,“顾兄,我的身体,如今是你的。你要想清楚,怎么待它,然后……好好待它。”

乐无涯不假思索地:“好啊。我刚刚才锻炼过。我还吃早饭了呢。”

闻人约轻轻地微笑了。

以乐无涯的聪明才智,自己这句劝告,就算他现在是一知半解,有朝一日也一定能明白。

目送着他捧着饭盒颠颠地出去洗,闻人约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不懂的时候,都能让人这般动摇、心智难坚。

要是这么一个人,真正地启了蒙、开了窍,又会如何?

他的胸膛无端蒸腾上一股热气来,走回书案前,屏息凝神,继续练字。

且看以后吧。

……

元子晋虽是对自己的纨绔大肆自吹自擂了一番,但旁的不说,他真有些妇女之友的天赋。

与一群姑姨相见后,他心里打鼓,却并不倨傲,依着辈分,团团地挨个作揖。

他被老爹一脚踹出家门,流放千里之外,无论如何算不得光彩。

他总不好漫天宣扬自己当街仗势欺人的光辉事迹,只好硬着头皮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是裴将军的远方表弟,家住上京,父亲托裴将军,让他来此地历练历练。

一听此人来自上京,又颇有背景,一帮姑姨看他的眼神骤然大变。

紧接着,元子晋便被“婚配与否”“姨家里有个侄女要不要相看相看”等连珠炮似的提问给砸晕乎了。

等他头晕脑胀地开始他生平第一桩正式工作时,更是遭受了绝大的打击。

他接到了一桩夫妻义绝的案子。

那丈夫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时常拿家里仅剩的银两去投资生意,但是眼光奇差,投资酿酒,酒酸如醋;投资商铺,商铺跑路。

即便如此,为了能在家里躺着吃饭,他依旧乐此不疲。

妻子白日做工,夜间自织,进项却总赶不上此人败家的速度。

妻子忍无可忍,要与此人义绝,丈夫却舍不得这棵小摇钱树——哪怕摇不下来多少银两,好歹也能混个肚饱——死活不肯同意。

两个姑姨带着元子晋赶上门去,本来抱着“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的信念而来,可听了妻子的一番陈述,姑姨两个对视一眼,知道这日子是真过不得了。

她们正小心翼翼地劝着,元子晋突然蹦了出来。

他心里其实知道对错,却又看不惯这女人犷悍,叉着腰放了一番豪言,说即使丈夫有错,妻子要离婚,也要和和气气,以礼相待,怎可对丈夫颐指气使、用词歹毒?

那女人本就满心苦楚难以释放,闻此妙言,顿时怒从心头起,扑上前去,对着元子晋就是一通没头没脑的厮打。

她得让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子知道知道:她只用嘴巴骂两句,而没直接撸袖子开干,已经够客气了!

元子晋这辈子没打过女人,也没挨过女人的打,慌了手脚,只能摇头摆尾地往后躲,一边躲一边唤那男人来管管。

孰料,这丈夫软蛋本性再度发作,以为这年轻人是衙门里新来的小吏,生怕妻子胡乱动手,开罪了此人,影响了自己手头上这笔欣欣向荣的生意,忙拉着姑姨,口口声声地说愿意义绝。

随行的两个姑姨也觉得元子晋这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那番话说得格外欠打,是个糊涂种子,是该吃顿教训。

眼看着人是打不坏的,一个年长的姑姨前去和风细雨地拉架,另一个手脚麻利的,已经让男人在义绝书上按下了手印。

待到元子晋被成功解救,他翩翩公子的形象已然土崩瓦解,成了一只炸毛鸡。

两姑姨看他这样子,好气又好笑,但好歹歪打正着,事算是办成了,他不算有过,还能勉强记上一功。

姑姨们请他在街边喝了一顿大碗茶,并好心地指点他,调解家事,如解乱麻,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这次算是阴差阳错,才修成了正果,将来万一碰上个烈性的,提着把菜刀出来,把他砍了都有可能。

元子晋含着一泡眼泪,嫌弃地把桌子和条凳擦了又擦,小声抱怨:“我又不是不许她义绝,可她怎么那么凶啊?”

两姑姨对视一眼,确信,这就是个拎不清的傻小子。

……

在元子晋被人挠得上蹿下跳之际,乐无涯正咔嚓咔嚓地咬着一瓣心里美的萝卜。

闻人约问他:“把元公子放在衙门里,做些抄写文书之类的清闲差事,不好吗?”

“不好。”他含糊不清地说,“不方便我夺权啊。”

闻人约放下笔,诧异地看向他。

乐无涯递给他一片萝卜:“好吃哎。你吃。”

见他接过萝卜,乐无涯又问他:“想明白没有?”

闻人约凝思片刻,把这其中的弯弯绕想清楚了,把萝卜吃净了,才点一点头:“明白。”

为着便于治理,许多县令会将部分权力下放给各位乡绅,也即是里老人。

里老人负责化解“小情”,只有“大事”才能轮到衙门做主。

然而,生活中的“小情”多如牛毛,“大事”反倒罕见。

这帮乡绅自己是不会出面的,叫手下人去事主家里转一圈,表面上是“卖个面子”,实际上帮亲不帮理,只需要将一方的需求狠狠镇压下去,那就算是“调解成功”。

老百姓所求,无非“公平”二字。

“小情”是否公平,一旦全盘依仗了里老人的喜恶判断,为了给自家争取一星半点的好处,百姓们自然都要争相讨好乡绅。

这么一来,衙门反倒被架空了。

平时,大家你好我好,互不打扰,一旦到了正事、要事上,一旦乡绅的利益和衙门相悖,乡绅们联合起来,就能理直气壮地卡了衙门的喉咙。

百姓们受着乡绅的管,也只能将屁股坐在乡绅一边。

乐无涯此举,看似是闲笔一描,实际上稳准狠地瞄准了里老人的“权威”,斩下了重重一刀。

而且这一刀斩得隐秘,旁人看来,是太爷上了一趟京,抖起来了,想要多干些事情,给自己谋个政绩出来,根本不会往“夺权”上面想。

毕竟,一帮老娘们儿带着一个小白脸、晕头鸡,甩开大脚绕着城转,实在很难看出能成什么气候。

里老人们压根儿没觉出痛来,还聚在一起,悄悄议论,这闻人太爷一直不成亲,难道是偏好年纪大的,才招了这么一帮老货出来丢人现眼?

嚼完舌根后,他们兴尽而散,压根儿没往深处想——没法往深处想,乡绅替县令大人办事,从中渔利,那是天经地义,哪有衙门自断手脚的?

直到从秋转冬,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后,到了收税的时节,乡绅们才隐约察觉,事情似乎不同于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