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秦星钺早早点了卯, 蹲去后衙,等着乐无涯起床。
乐无涯没起床,他那条残腿又不给他做脸, 每逢天要落雨,总要狠狠酸痛一阵, 站都站不稳当。
他索性拣了院中一处台阶坐下, 伸长了腿, 仰头看天,被天边的红霞泼了半身的红光。
秦星钺托着腮,出起神来。
在天狼营里, 他同姜鹤一样, 都是底层出身。
姜鹤是天生武痴, 他则是悍不畏死, 军功全靠一刀一枪生生拼出来。
天狼营散后, 秦星钺继续玩命,刺探、潜伏、前哨,什么危险他干什么。
一来,是为了守寡的老母挣一口好嚼谷。
二来, 他憋着一股劲儿, 要向旁人证明,从天狼营里出来的没有孬种。
可自从他断了一条腿, 军营里便再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最后,是裴鸣岐替他做了主, 将他安排进衙门兵部做事, 叫他端稳了一份铁饭碗。
然而, 秦星钺好端端地做了二十来年能跑能跳的棒小伙子, 而且要比旁人更灵活、更迅捷, 一朝变成了个瘸子,他焉能不痛、不忧?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在寡母去世前,他尚且能收敛三分;母亲去世后,他便彻底没了忌讳。
在居丧之礼期间,他喝得晨昏不分、昼夜颠倒。
这段时间,得了县令大人一声吩咐,秦星钺竟扔了酒壶、砸了酒坛,当真滴酒不沾了。
回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稀奇。
他就和县令大人打了一回照面,怎么就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给他看了?
戒酒之初,他难受得百爪挠心。
但生生熬过去那阵儿,也就没那么想了。
最让他欢喜的是,他从半年前开始隐隐颤抖的手,近来也稳当了不少。
昨日听说乐无涯回了南亭,秦星钺便想来见他,好展示一下他的新面貌。
他本意是蹲守乐无涯,没想到先蹲来了个裴鸣岐。
看着裴鸣岐从偏房里走出来,秦星钺踉跄着站起身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他来。
裴鸣岐眼圈微红,像是一夜没睡。
但他那身骨头是自幼在军营里炼出来的,哪怕再颓唐伤感,腰杆始终是直的。
裴鸣岐斜他一眼,冷淡道:“把你脑子里的脏东西给我抠出去。”
他话音刚落,正屋大门洞开。
相较于一身戎装的裴鸣岐,乐无涯则是一派懒散,叼着涂了青盐的牙刷,一头长卷发随意地散披在肩上,鞋也是趿拉着的。
不修边幅,也是美的。
秦星钺看得呆住了。
昔年,小将军也是这样,蓬头垢面地钻出帐篷,把他们这帮小子支使得团团转,替他干这个拿那个。
被他叫到的人,伺候他伺候得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如今想来,几乎有了点贱骨头的嫌疑。
他正满心苍凉地忆往昔,乐无涯就如他记忆里那样,冲他扬了扬空的搪瓷缸子:“给我打点热水来。我屋里的水凉了。”
裴鸣岐没忍住:“人家腿不好,你好意思使唤人家?!”
乐无涯把牙刷从口中取出来:“你说得像是他废了似的。”
说着,他又转向了秦星钺:“能不能干?”
秦星钺快速蹦了过去,蹦得身手矫健、动如脱兔:“能!”
接过搪瓷缸子时,他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小心地炫耀道:“太爷,我听您的话,把酒戒了。”
乐无涯扫了他一眼,眼风还挺凌厉:“少说些‘听我的话’的废话,我不爱听。嘴是你的,身子也是你的,你自己管好,别赖着我。”
“是!”
秦星钺响亮地应了一声,不仅不恼怒,还被骂得浑身熨帖,愈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射箭也比先前准一些了,真是多谢您的提点。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乐无涯白他一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干不干?”
“干。”秦星钺对着个空搪瓷缸子,笑得挺美,“……我干。”
眼看着他春风得意地瘸走了,裴鸣岐微微的一咂舌:“都是天狼营出来的,怎么没见你对姜鹤这样?”
“这小子跟姜鹤不一样。姜鹤那个脑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成了个体系,里头装着三千大世界,谁知道他寻思什么,可不得好好地拢着、哄着?”谈起驭人之道,乐无涯自是有的聊,“这小子就不一样了。从小就受他那个厉害娘亲的管束,就乐意被人管着,你要对他好声好气的,他还不爽快呢。”
裴鸣岐见他对自己谈笑自若、一如往昔,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说不出的沉重:“既然这么喜欢他们,当初把他们调进京去多好?”
乐无涯窸窸窣窣地刷起牙来:“我自身难保,何苦去祸害别人呢?”
说话间,秦星钺又兴高采烈地瘸了回来,又进屋颠颠地拎了一大茶壶的冷水,给乐无涯调好了漱口水的温度。
乐无涯漱出了口中的青盐,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个谁呢?就是你送给我的那个礼。”
裴鸣岐遥遥看向外院:“还没起呢吧。”
乐无涯见秦星钺还拎着那口大茶壶,嘴角一翘,是个要掏坏的模样:“会浇花吧?”
秦星钺:“会。”
“去那间房。里头的人要是没醒,把他给我浇醒了。”
……
小半炷香后,元子晋穿着半湿的中衣,站在南亭县衙的中院,气得直跳脚,口口声声要把秦星钺杀了祭天。
秦星钺拎着空茶壶,听得一脸漠然。
太爷只是吩咐把他浇醒,并没说要拿这茶壶给他开瓢。
所以尽管有点烦躁,他也绝不多办一件事。
倒是元子晋,见秦星钺罗刹似的阴冷着一张脸,手里还提着把比他脑袋还大的茶壶,越骂越是心虚,渐渐地偃旗息鼓了。
乐无涯简单束了个高马尾,打算待会儿去试试秦星钺的骑射:“醒透啦?”
元子晋抽了抽鼻子,感觉自己这朵娇花是掉进粪坑里来了,欲哭无泪,只能低着头,作死犟状。
乐无涯往小花坛的砖沿上一坐:“派你什么用途好呢?”
他沉思片刻,问道:“你在家都干些什么?”
元子晋壮起胆子,摆出一副十足的纨绔嘴脸:“养养花、遛遛鸟呗,我可会养画眉了,上京哪家公子养了画眉,不得提了厚礼上我元家大门,好好请教我一番?”
他看得出来,这穷乡僻壤,养麻雀还成,画眉绝对养一只死一只。
“还有呢?”
“同女孩子玩呗。”他理直气壮道,“上京城中,哪个名妓行首不是我元子晋的红粉知己?”
他将一席话说得油腔滑调,完全是奔着气人去的。
但乐无涯不仅毫不变色,还猛地一拍掌,乐道:“我知道叫你干嘛去了!”
他扬起脖子,朗声唤道:“老段!!”
话音落下,余音尚在,段书吏便出现在了他视线所及之处,恭敬地一揖手:“太爷,我在。”
乐无涯整理着自己衣裳的皱褶:“临走前,我叫你搞的那个调解队,搞得怎么样了?”
乐无涯在南亭做了半年县太爷,做出了些心得。
许多人闹上衙门,实则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气不过,才吵吵嚷嚷地想要公家给主持个公道。
他打算由户房牵头,组织一支调解小队,将问题解决在前端,既能免了老百姓请人写状子掏的那笔钱,又能让自己腾出手来,去干点旁的大事。
天天和家长里短的事情打交道,有趣归有趣,却也着实消磨精力。
段书吏小步趋近,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小声答道:“人是招来了,可是都是些闲得发慌的老娘儿们……”
乐无涯面不改色:“这又怎么了?”
段书吏不得不承认,在调解家事上,他这个老爷们儿远远不如老娘们儿。
但是要他天天和这帮年纪可做他母亲的女人打交道,他可吃不消。
他正左右为难,不晓得如何回话时,乐无涯一把推出来了个面生的年轻人:“那你甭去了,叫他陪着去,多张罗张罗,跑跑腿。”
那年轻人茫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啊。”乐无涯笑道,“元少爷年轻貌美,在脂粉堆里打了这么久的转,想必是很擅此道。”
元子晋:“……”
他觉得这话听着颇不对劲,似乎是把他当成了倚门卖笑的小倌一样。
他试探着想要抖一番威风:“你,你胡说八道,你怎么敢打发我去帮你做事?你区区一——”
乐无涯哦了一声:“不想去?那成。裴将军。”
裴鸣岐心领神会,龙行虎步地走上前去,逮小鸡似的薅住了他的脖领子:“元公子,不想留在南亭,就跟我走吧。”
元子晋睁大了眼睛。
他不想去干什么劳什子的调解队,但更不想去从军当兵。
他听说军队里男人扎堆,长久的不见一个女人,他如此俊美,若是落入军营,岂不是好公鸡落入了黄鼠狼窝?!
眼看乐无涯是真的不打算要自己了,元子晋急忙伸出手去,绝望地扑腾道:“闻人县令!你等一等!有话好商量啊!”
……
目送着元子晋尾随着段书吏,蔫唧唧地前往户房了,乐无涯问裴鸣岐:“……今儿就走啦?”
裴鸣岐闷闷的:“嗯。”
他往秦星钺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去靶场等我。”
秦星钺极有眼色,快步地颠走了。
“凤凰。”乐无涯拍拍他的肩,“蹲下来点。”
裴鸣岐乖乖屈膝,矮下了几寸。
紧接着,他迎来了一个克制有礼的拥抱。
乐无涯温声道,“这回我会很小心,不会飞丢的。”
裴鸣岐眼眶一热,把他往怀里狠狠一搂:“我也会护好你的。”
他贴在他耳边,小声道:“皇上传我进京,我听其话意,像是觉得我军权太过。皇上问我是否有意进京,驻扎在上京周边,训练京畿士兵。”
乐无涯迅速捕捉到了重点:“这活儿不是元老虎在干么?”
裴鸣岐撂下三个意味深长的字:“谁知道?”
“你怎么答的?”
“有什么答什么呗。”裴鸣岐说,“我说,‘如今是元老将军训练京畿士兵,经验丰足,微臣不及万一。’”
乐无涯轻轻叹了一声:“元老虎……今年四十有七了罢?到底是老了。”
裴鸣岐:“我也认为如此。所以我想,元老虎把他的二儿子塞给我,叫我好好调·教,是不是也在给他元家谋一条后路呢?”
乐无涯思维如电,将种种细节在脑中捋了一遍。
末了,他了然地一点头。
是了。
他就说元老虎又是亲身扮演拦路虎、公然跳出来让自己砸车,又是把儿子塞给裴鸣岐带来边地,如此大张旗鼓,不只是做给百官看,更是做给皇帝看。
不然,放任这小子在外胡作非为,皇上早晚要逮住这位纨绔二少的小辫子,好好将元家发作一通。
非得如此示好示弱,元家才能得其善终。
乐无涯说:“老虎嘛,总是对危险敏锐一点的。”
说完这一番不能与外人道哉的悄悄话,裴鸣岐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你可得把他看好了。带他出京时,元老虎嘱咐过我,他这摊烂泥,怎么都得抟成个人形,才能回家。”
乐无涯刚要点头,余光便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乐无涯一转头,发现闻人约提着书箱,静静站在月亮门边,不知已经看了他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