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一)(1 / 1)

孙县丞听闻一品大员的儿子要到他们南亭落脚历练时, 以他官迷的本性,本该好好忙碌布置一番,拍足这小少爷的马屁。

但孙汝呆坐衙门, 扪心自问, 不仅并不意外, 甚至有了些麻木不仁的感觉:

来就来呗。

又不是皇上驾到了。

他按规格摆下了一桌洗尘宴,招待元子晋和裴鸣岐。

元子晋身在他乡, 心神不定,毫无胃口, 效仿鸡啄米, 一口一口地叨着眼前的饭食。

至于裴鸣岐, 干脆就是心怀鬼胎,低着头剥了一大碗河虾肉, 又一点不保留地全推到了乐无涯跟前,似是做贼心虚,一眼都不肯多看他。

孙县丞察觉桌上气氛有异, 当机立断,迅速走完了所有流程, 笑意盎然地将失魂落魄的元子晋带到后衙刚拾掇出来的一间客房。

门一合上,他的脸就木了:

一天天的,过的什么日子。

不想干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便狠狠打了一个激灵, 认定自己方才是撞了哪路过路邪神, 才有了此等倒反天罡的念想。

他立即双手合十, 朝四面八方拜了拜:对不住, 禄星大人, 刚刚是小可一时情急, 说了不算,有怪莫怪啊。

他拜完神,乍一转身,就见裴鸣岐大张旗鼓地扛着他家县太爷,从院中央经过,把青石板路踏得橐橐有声。

县太爷趴在他肩上,显然是懒得挣扎,正在懒洋洋地左看右看。

孙县丞不敢细看,一个向后转,转得太猛,一脑袋撞上了元子晋的房门。

元子晋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此地水深水浅,被这不甚客气的撞门声吓了一大跳后,犹豫片刻,不好意思立即大耍少爷脾气,便瓮声瓮气地在里面应道:“谁呀?”

孙县丞心急火燎,用身体堵住了门:“好好的,没事儿!您甭出来!”

闻言,元子晋顿时忧伤了。

他堂堂一品大员家的二少爷,到了这边陲小镇,谁也不把他当盘菜,连出个门都要被人管着,束手束脚,全无自由。

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在萦绕的淡淡乡愁里爬上床,抱着被子,在心里委屈地挑剔:怎么不是缎子面的?不是缎子面的怎么睡?

元子晋一边委屈,一边沉沉地睡去了。

……

察觉到孙县丞鬼鬼祟祟的视线,乐无涯安如泰山地伏在裴鸣岐肩上:“看你,害我一起丢人现眼。”

裴鸣岐走成了一阵风:“你走得太慢了!”

他急得像是要去入洞房,然而,等他把乐无涯卸在堂屋桌子上、转身去关门时,他那万丈高的心气儿忽然就消弭无形了。

裴鸣岐双手搭在门扇之上,自己都觉得诧异。

可他穷尽全身气力,都无法转过身去直视乐无涯。

他低头,看向自己在地上反复摩挲的脚尖。

他人高马大的一个男子汉,不过几息之间,竟变回了当年犯了错后、在乐家后墙处背着手、满心焦躁地团团转的小少爷。

乐无涯见他背对着自己,不言不语地装死,顺手从旁边抄了个鸡毛掸子来,戳戳他的腰眼:“哎,干什么呢?来我屋里罚站?”

乐无涯成功地把他戳得翻了个面。

然而,裴鸣岐脑袋垂着,只给他看了个发冠。

乐无涯盘腿坐在桌子上,才勉强和裴鸣岐的个头平齐。

望着他这副样子,乐无涯的思绪也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小时候。

和他第无数次地吵了架后,乐无涯心里烦躁得很,巴望着他来跟自己说一声对不起。

他等得心焦,索性撒开步子,跑到了后门处,扒着墙头,偷看他在自家门外滴溜溜地转的模样。

乐无涯一边暗骂着怎么还不进来,还在这里学驴拉磨,一边一颗心像揉了醋似的,一个劲儿地发酸发软,恨不得跳出门去,把他拎着耳朵揪进自家门来。

想到幼时两人隔着一堵墙互耍心眼的模样,乐无涯童心大发,想拿鸡毛掸子戳戳他的发冠,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掸子的另一端。

“小乌鸦。”裴鸣岐喃喃的,“……乌鸦。”

……

对裴鸣岐来说,他和乐无涯的好日子,结束在他被赫连彻射下马来的那一天。

战后,他抱着乐无涯一声不吭地冲进铜马城中,想叫军医,可那两个字就像两团火似的,生生憋在他的胸腔里,只顾着灼烧他的五脏六腑,却始终吐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裴小将军放手”,他才呆呆地依言放开,将昏迷不醒的乐无涯交了出去。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之所以叫不出声,是上下牙关咬得太死,根本松不开。

他在夕阳之下,蹲在院外,听着三位军医火急火燎地商议要如何给乐无涯拔箭。

裴鸣岐满手都是乐无涯的血,只能用肩膀擦了一下眼睛,发现眼底只是一味的酸痛,并没有泪。

此时满地残阳,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当真分不清是光,还是血。

乐无涯好容易被救活了,却撑着一口气,死活要回上京去,谁说他都不听。

裴鸣岐气得捏紧了拳头,想要痛揍他一顿。

可乐无涯躺在床上,足足流干了半身的血,身躯薄薄的,看上去已和被子融为一体。

别说是吃他一拳,裴鸣岐怀疑他就算吹口气,也能把他这点所剩无几的生机给吹散了。

硬的不行,他就来软的。

他半跪在床边,苦苦哀求:“小乌鸦,别走了,你这身子回不了上京,路上就要被颠散架的。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乐无涯歪着头,虚弱苍白地对他一笑:“为了你,也要回去,死在半路才好。……将来等你老死了,我再嫁给你。到那时候,我青春正好,真是白白便宜你这糟老头子了。”

听了他这绝妙的发言,裴鸣岐头昏脑涨,恨不得掐死他算了。

但他哪里还顾得上风月,趁着无人,彻底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地拜了拜:“乌鸦,求你了,不回去,等养好伤,我和你一起回去,再也不回边地了,好不好?”

乐无涯呼出一口气,挣扎着坐起身来:“我也求你了。”

他那一双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更显得明亮夺人,几乎带了几分精怪的色彩:“……小凤凰,让我回该回的地方吧。”

对彼时的裴鸣岐来说,他不能理解他口中“该回的地方”是哪里。

以他十几年的人生阅历,除了自己身边,乐无涯没有什么该去的地方。

那时,他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小乌鸦求他了。

他向来是个嘴甜身软的家伙,“求求你了”这种没骨气的话,他张口就来。

可裴鸣岐从来是不会拒绝他的“求”的。

裴鸣岐的喉头哽了很久。

待到喉咙里壅塞着的那股又涩又苦的气息散去,他听到自己一如既往地说:“好。”

一路上,裴鸣岐买尽了能买的人参,简直是要把乐无涯腌进人参坛子里,甚至为了弄十根传说能把死人从奈何桥边救回来的百年老参,他一度离开护送的队伍,不眠不休一气策马跑到了江南去。

裴鸣岐身负军职,不能在上京停留太久。

和乐无涯作别时,他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魔障了似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裴鸣岐身在边疆,一步难离,哪怕父亲进京述职,他也不能耍赖跟着前去——裴家只有他这一根长成了的独苗,裴少济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父亲不在,他需得挑起大梁来。

关于乐无涯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从上京传了回来。

一开始,都是好消息。

乐无涯去宫中任了教职,又点了状元,正是春风得意、人生尽欢的好模样。

裴鸣岐还乐滋滋地想,挺好,在哪儿都能混出个人样儿来。

后来,裴鸣岐知道他成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目光散乱地盯着前方虚空,看了很久,才轻声问:“哪一天?”

声音极轻,轻得几乎要断在风里。

报信的小兵年纪极轻,只知道裴少将军与上京的乐大人是总角之交,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脆生生地应道:“六月初一!是个宜嫁娶的喜日子!”

“……娶的哪家千金?”

小兵口齿清晰,声音洪亮,让裴鸣岐欲装聋也不得:“听说是个郡主!”

裴鸣岐摆摆手:“滚吧,领你的赏钱去。”

他是少将军,是军中脊梁骨,就算再颓唐萎靡,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

因此,裴鸣岐只能强自忍着心头痛苦,一口酒都没敢喝,将相思之苦清醒地体验了个淋漓尽致。

乐无涯娶媳妇半年之后的边地年宴上,裴鸣岐得了裴应的许可,终于可以大醉一场。

醉后,一帮士卒将他连背带扛地安置在了行军床上。

他在小青年的簇拥里,小声念叨道:“小乌鸦成婚了。”

小年轻们不解其意,面面相觑了一阵儿。

其中一人猜测:“是不是少将军嫌外头树上那个老鸦窝吵?”

前段时间,那棵树上原本空荡荡的鸦窝里拖家带口的住进去了七八只乌鸦,到了黄昏时分就要扯着嗓子,吵吵嚷嚷地高歌一番。

另一人觉得颇有道理:“我们给它捅了去!”

几个年轻人忙着架梯爬树,而裴鸣岐靠在床上,心里什么也没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吐不出,咽不下,只能生生忍着,累死他了。

再后来,小乌鸦的官越做越大,传到他耳里的消息反倒愈来愈坏了,坏到裴鸣岐不敢置信。

他屡次想要回京看一看,找小乌鸦谈一谈。

是裴应安抚住了他:“凤游,人各有路。”

裴鸣岐倔头倔脑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裴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悠悠的叹息:“你有多久没见他了?”

这一句话,把裴鸣岐问住了。

他不是小孩儿了,知道人没有不变的道理。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想得太浅了。

……人不会不变,但诸般变化,总有一个源头。

……

裴鸣岐和他僵持片刻,手上发力夺去了他手中的鸡毛掸子。

趁着乐无涯身体前倾,他才敢理所当然地一步向前,把他接在了自己怀里。

裴鸣岐小小声地问:“我变了很多么?老了,丑了吗?”

乐无涯清楚,今夜自己与裴鸣岐必有一场长谈,却不知他为何会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他语态轻松地调侃他:“裴将军风姿如旧,更胜以往啊。”

“是吗?”裴鸣岐小声嘀咕,“可你走在大街上,怎么都不认得我了?”

乐无涯心内一空,舔了舔嘴唇,他实话实说:“我生你的气了。”

南亭长街之上的死后重逢,乐无涯还不知道自己的面貌发生了变化,看到裴鸣岐,也并非是因为心虚,才要举步撤离。

之所以掉头就走,不为了别的,就是他乐无涯心眼小,记了裴鸣岐的仇。

他胆敢在上京长街上跟他玩“对面不识”这一手,他也要礼尚往来,才算扯平。

裴鸣岐一颗心全落进了油锅里。

他小男孩似的低了头,诺诺地小声道:“是我错了。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乐无涯长舒一口气,展开双手,抱住了他的后背。

……从来都是这样的。

凤凰和乌鸦,只要肯对彼此说对不起,天大的错误,也会互相原谅。

乐无涯还有闲心对他嬉皮笑脸:“抱了我就算了?别说抱了,你把我顶在头上都应该。”

裴鸣岐听了这又贱又没心没肺的话,觉得浑身熨帖,仿佛自己走失了多年的魂魄一朝回归。

他还没来得及美上一会儿,乐无涯便把他往外推了推:“得了得了,都是娶过媳妇的人了,还跟我搂搂抱抱,不像话。”

裴鸣岐:“没有媳妇。”

乐无涯没有听明白:“……什么?”

“没有媳妇。”裴鸣岐定定地看着他,“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