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1 / 1)

元唯严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

就算他下令, 让元子晋拿锤子往自己个儿的顶门心上砸,元子晋都是莫敢不从的。

元子晋战战兢兢地双手持锤,硬着头皮动了手, 三下五除二把自家镶金挂玉的红呢大轿砸作了一地狼藉。

这可算得上是桩力气活, 元子晋养尊处优久了, 活活累出了一身的臭汗, 却半句苦都不敢叫。

元唯严面如寒霜、心如铁石, 连车铃的碎片飞溅到他的官帽之上, 他亦是巍然不动。

确认自家的车轿彻底报废后,他转问乐无涯:“闻人县令,可满意了?”

乐无涯看热闹看得身心舒畅,并不接他的阴阳话, 恭顺道:“元将军高明。”

元唯严打出的拳头接二连三地落在了棉花上,并不着急和恼怒, 反倒愈发兴致盎然起来:“哦?我哪里高明?”

“官道拦截, 砸车教子, 从今往后,您治家严格的美名大概是要在上京流传开来了。”

乐无涯口齿伶俐,娓娓道来:“上京其他官员, 听说您这样的一品大员, 只因一时疏忽,做出了违背大虞律法的行为,就要丢如此大的脸面, 必然心有戚戚。有您作为镜鉴, 上京官员们怕是不敢以私忘公了。”

在乐无涯说话时, 元唯严用心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小县令说话掷地有声, 把一个“理”字占了个全, 看他的皮囊,更是个端方的君子相。

可元唯严横看竖看,这都是个狡猾如狐的坏后生。

元唯严一笑,笑出了一颗巨大的虎牙:“好家伙。难为闻人县令替我想了这么多,我这个老匹夫都没想到这么多的好处。”

乐无涯:“您客气。”

说着,乐无涯睃了一眼只剩下了个破烂车顶的大轿子,笑吟吟地望向拎着个大锤子、呼哧呼哧喘气的元子晋:“元公子,需要我帮忙收拾收拾吗?”

元子晋是彻底怕了他了。

他搞不明白,六皇子护着他还自罢了,老爹本来是气势汹汹的要找他的茬,怎么被他三言两语地蛊惑一番,自己就亲手把自家的车砸了呢?

元子晋单方面认定此人正里透邪,不是个好东西,不肯与他搭话,只可怜巴巴地看向了老爹。

没想到老爹胳膊肘往外拐到了天边去,大手一挥:“听见没有?你自己砸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去,还想要麻烦闻人县令不成?”

元子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不敢反抗,只好顶着愈发毒辣的大太阳,手脚并用、龇牙咧嘴,把四分五裂的车板往官道旁边的蒿草地里拖去。

在儿子苦哈哈地卖苦力时,元唯严索性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小子,说说吧,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六皇子这么喜欢你?”

“手段?没有什么手段啊。”乐无涯笑眼一弯,“您看,我没对您使什么手段,可您也挺喜欢下官的吧?”

元唯严:“……”

他剽悍的本性在骨子里蠢蠢欲动,想要骂乐无涯一句“放屁”。

然而话到嘴边,他又吞了下去。

此人有才有貌,有胆有识,进能拿着《大虞律》横行上京,退能连消带打地将自己的有意刁难化为无形。

……简而言之,他还真不反感这小县令。

元唯严改换了念头,认为眼前人与乐家的小兔崽子并不相似。

乐小崽子始终端着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架子,对谁都笑,可对谁都冷。

他从不是这样开朗又欠揍的模样。

看着元子晋替他开辟了一条去路后,乐无涯对元唯严一揖手:“元将军,您可有离别酒要给下官喝?”

元唯严的声音仍是威严万分,带着雄浑的膛音:“还想骗酒喝?没门,滚吧。”

乐无涯坦然地俯身一礼:“告辞。”

乐无涯回身上车,对车夫道:“走。”

车夫听了这二人相谈的只言片语,知道拦路的是个大官,因此不敢肆意放缰,而是下车牵马步行,以恭敬的姿态路过了父子二人身侧。

乐无涯撩开车帘,再次对元唯严一拱手,旋即又对元子晋俏皮地眨了眨眼:保重。

他可太了解这老匹夫的狗脾气了。

元子晋不解他的好意,在阳光里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他拎着那把锤子,问:“爹,没了车,咱们怎么回去啊?”

元唯严把注视着乐无涯车驾离去的目光收了回去:“腿儿着呗。难不成插上翅膀飞回去?”

元子晋摸了摸脑袋:“……哦。”

元唯严看够了乐无涯,再把目光转回自家的倒霉儿子,顿时很受刺激地一闭眼睛,觉得他简直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

他说:“把牙齿咬紧了。”

元子晋顿觉不妙,哀声祈求:“爹……”

元唯严不再多言,径直挽了挽右手的袖子。

元子晋见势不妙,老老实实地合紧了牙关。

确定他没有被一巴掌打掉牙齿的风险后,元唯严猛地抽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耳光,把他扇得原地打了个转,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在元子晋天旋地转时,元唯严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按着他汗津津的后颈,一双虎目直勾勾盯着他:“我扇你一巴掌,你冤不冤?”

“不冤。”元子晋眼泪汪汪的,“是儿子……给爹爹惹了祸……”

元唯严冷声道:“老子常年在京郊练军,家里的事一眼照顾不到,你就在外头兴风作浪。你当你老子的官职稳如泰山?要是皇上今日有意发落我,你这事儿就是个由头!”

元子晋脸上火烧火燎,不用去摸,就知道左脸浮现出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他脸上害疼,呶呶地念叨:“爹,儿子知错了。”

元唯严:“你是我儿子,我护短,所以只扇你一巴掌。这五个手指头印,其中有两个是打你私用官车、仗势欺人,另外三个,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元子晋的三魂七魄被扇得几乎离体,昏昏沉沉地想了一会儿,脑袋往下一耷拉:“儿不知,请爹指教。”

“打的是你欺乐家之人!”元唯严冷声道,“乐家上过战场,杀过敌,你能躺在家里连吃带拉,功劳有你老子的一份,也有乐家的一份!”

元子晋舌头僵硬地反驳:“……可,可是乐家都没落了……还有那个乐有缺……”

元唯严见他毫不长进,听不懂人话,右手又高高扬起。

元子晋闭着眼睛猛地一缩脖子,是个十足的窝囊种。

元唯严看着次子的孬样儿,越看越是失望。

他把巴掌往元子晋面前一立,竖起了两个指头:“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滚去给老子干点正事,我给你在国子监里寻个差事,就在那个乐怀瑾手底下干活。”

元子晋登时变色失声:“爹,我选二!选二!”

“选二,是吧?”元唯严志在必得地一笑,露出那颗堪称巨大的虎牙,“……别后悔啊。”

在元唯严动用大巴掌、谆谆教子时,乐无涯和闻人约已经走远了。

趁着上车的光景,乐无涯将左手一直握着的棋子偷偷放回了闻人约的棋盅里。

他拍拍闻人约的肩膀,想再对他做出一番教导:“刚才的事情,看明白没?”

“看明白了。”闻人约一点头,“……顾兄讨人喜欢得很。”

乐无涯听他答得文不对题,啧了一声,刚想敲他脑袋,发现他抿着嘴冲自己微笑,才反应了过来:“逗我,是不是?”

闻人约作老实状:“不敢。”

“不敢个鬼。”乐无涯贼喊捉贼道,“偷我的子,还好意思说。”

闻人约一头雾水:“在下不曾……”

乐无涯拿起一枚黑子,光明正大又无耻之至地填在了空白处:“你看,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这里是有一枚子的嘛!”

闻人约失笑,认命地伸手进了白棋棋盅,却意外摸到了一颗带着掌温的棋子。

他佯作不觉,将那棋子捏在了右手掌里,一点点汲取着他的温度,心底很是安宁。

……

车驾一路向西南而行。

在秋老虎的余威里,乐无涯和闻人约返回了南亭县。

因为乐无涯离开前做足了准备,南亭诸事运行异常平稳。

孙汝被乐无涯结结实实吓唬了几遭,老老实实的,再不生事。

说句公道话,孙县丞若是诚心办事,不处心积虑地搞人事,还是颇有一套生财之法的。

尽管他在县中威望不及以往,还是余威尚存,一鼓作气地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将县衙手里土地租赁给了几家外来的商户。

新酒楼有了,戏楼眼看着打好了地基,冬日之前也能开门迎客了。

原本在本地独树一帜的四海楼眼看有了竞争对手,连大厨都生出了好胜心,研发出了数道新菜,和新酒楼热热闹闹地打起了擂台。

城里如火如荼地大搞建设,郊外的种植亦是有声有色。

在戚红妆的指点下,茶花长势喜人,已然到了含苞待放的时节。

精心挑选的茶树,与南亭本地水土亦是极为相合,落地即生根,如今茶树枝头已蓬勃地生遍了嫩嫩的叶尖,只待十月份秋凉季节,即可迎来一波大丰收。

乐无涯知道,这刚从茶马古道运来的茶叶想要打响名号,在市场上杀出一条生路,要紧的是得让旁人高看一眼。

因此在上京的那几天,乐无涯上蹿下跳,使了一笔银子,请托一位颇具盛名的书法家,为他题了“长亭”二字。

他将这二字拓下,做了一套模具,张罗着叫人字迹印在竹制漆器之上。

漆器密封性极好,若能将茶叶妥善缄藏,来年必然色常如新。

风雅、品质两者兼具,拿来送礼最妙不过。

他将这笔生意交给了扈家兄弟。

扈家兄弟感念乐无涯再造恩德,又能收到一笔利钱,因此做得甚是用心。

乐无涯走时和他们订了契约,等到回来时,他们已经麻利地交付了一批漆器,屯在了衙门仓库中。

乐无涯搬了把小椅子,坐在仓库里,鼻尖嗅着淡淡的竹香,眉眼里是一派的野心勃勃。

上京一趟,乐无涯看清了自己的前路,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更爱权力。

茶叶、茶花,以及南亭百姓的幸福生活,都会是他向上爬的资本。

他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朝堂里去,不是通过玩弄权术、互相倾轧,而是扎扎实实的政绩。

鱼与熊掌,他非兼得不可。

……

还没等乐无涯对前景做上一番细致的规划,裴鸣岐便自上京归来了。

他回来就回来,本来不碍着乐无涯什么。

但他竟然捎回了一个蔫唧唧的元子晋。

裴鸣岐开门见山道:“送你了。”

乐无涯愣了片刻。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不成器的礼品。

他将裴鸣岐拽到了一边去,悄声道:“你送一个空心大少来给我干什么?”

裴鸣岐直眉愣眼地答道:“元老虎要我把这人带过来,送到军中历练。可我军里哪容得下这么一尊大佛?我寻思着秦星钺不是在南亭管着兵房么,索性叫他带着呗。”

乐无涯听了他这一通高论,只觉得没有一句是人话,尖锥锥地道:“你那里不是佛堂,我南亭就是菩萨庙啦?拿走拿走拿走!”

裴鸣岐并不肯带走他。

不仅不走,他还自作主张,强行要在南亭县衙留宿一晚。

元子晋直着眼睛,戚戚然地缩在一旁。

起先,跟着裴鸣岐向边地而来时,他满面的凄风苦雨,感觉自己是被发配边疆了。

但他万没想到,裴鸣岐会把他塞到乐无涯这里来。

他更是万万地想不到,裴鸣岐和乐无涯竟会熟络亲厚至此。

元子晋心如死灰地认为,自己不仅仅是被发配边疆,还掉进了一个狐狸窝里。

眼见自己被留在南亭县衙已成定局,他暗暗地发誓要守住本心。

最起码,不要像父亲、六皇子、七皇子和裴将军一样,被乐无涯蛊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