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会(二)(1 / 1)

项知是不恼, 至少是表面不恼,神情天真地把这阴鸷冷情的大汉从头至尾打量了个遍。

从瞳色可知,此人是异族之人。

近来虞、景两地交好, 因此九成是景族之人。

身量是够瞧的, 称得上一句傻大个子, 但他的眼神又透着股精明和戾气掺杂的复杂成分, 显然不可小觑。

项知是暂时没有往赫连彻身上联想。

一来, 赫连彻此时该在四方馆, 准备就寝。

二来,项知是本人的心眼小如针鼻, 推己及人,早替乐无涯恨透了此人, 因此绝并不认为这二人有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地吃路边小摊的可能。

项知是猜想,大概是乐无涯做南亭县令时, 和边地的某个景族人有了交情,结了缘分。

他对乐无涯浅浅一笑:“闻人兄真是人缘上佳, 无论走到哪里, 总有人护着。”

不等乐无涯回话,他又转向了赫连彻:“先生还未说呢,您是谁,和闻人大人是何关系?”

赫连彻用指腹抚摸着空荡荡的冰碗。

碗外侧浮着一层冰冷的水雾。

他凭借着这点冰凉的温度,来为自己的头脑降温:“……家里人。”

赫连彻答得状似随意,实则,他将这三个字字字咬得重逾千斤。

“哦, ‘家里人’。”项知是觉得有趣, 展开了掌中小扇, “据我所知, 闻人兄的江南老家,只有老父一名,老猫一只。哦,新近他又在南亭养了一只狗。不知仁兄是其中的哪一位?”

赫连彻指尖一紧,冷森森的眼神投在那张旱魃面具之上。

项知是乖巧歪头,用满目的纯良回敬他。

一旁的乐无涯见缝插针道:“七公子对我家境况当真是了如指掌。”

项知是看向赫连彻的眼神是和风惠畅,等到望向乐无涯时,便是风雨欲来了。

他阴阳怪气道:“看起来这位仁兄是个斯文话少的人,所幸闻人兄是个话多的。不如由你介绍介绍,你这位‘家里人’是何许人也?”

乐无涯:“我与达兄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便能算作家里人了?”项知是咄咄逼人地反问,“我与你见了几面?”

乐无涯心算一番,坦荡道:“记不得了。”

当真是记不得了。

前世,他们是日日相见,日日相嫌,早就忘却具体的日月朝夕。

说起来,幸亏有他们。

若没有小六的温顺体贴、小七的争宠撒泼,他大抵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要去闹自杀,早早化作一抔土灰了。

项知是粲然一笑,转身对赫连彻告状:“达兄,您看,他从上到下的行头都是我购置的,却连和我相见了几面都不记得,可见此人难以相与,全无良心,只怕您难以驾驭啊。”

赫连彻反问:“衣服是你买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的目光挑剔地在乐无涯身上逡巡一番,点评道:“品味很差。”

项知是面色一僵:“……什么?”

赫连彻看不惯大虞服饰。

在他看来,乐无涯这般浓秀的眉目,与色泽鲜艳的玉石玛瑙才最相配。

他就该配一副最精致昂贵的玛瑙额饰,把卷发编作一条条小辫子,身穿紫带红袍,骑一匹金羁白马,在青山白云间自由穿梭。

赫连彻收回了自己的想象:“我说你品味差。”

项知是搭在膝上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发出了一点隐忍的吸气声。

他环顾了摆在桌上的一堆零碎:“达兄,这如果是您的品味,那恐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吧?”

赫连彻对着那满桌琳琅的无用之物轻轻的一皱眉:“这是他的品味。”

项知是微微一咧嘴,开怀地笑了:“巧了,闻人兄,我与他一样,品味低下,都爱俗物。”

“品味高不高,实在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相合。”他温柔地看向乐无涯,“闻人兄,是也不是?”

乐无涯看着他装乖,有心和他唱反调,气他一气。

然而,一想起上次在黄金台梧桐树下,他抓着自己的衣领,怀着满腔哀伤的孺慕之情,声声唤着“老师”的模样,乐无涯的心奇异地软了下来。

乐无涯推己及人,知道这回若是不让他在口头占了便宜,他怕是要默默地气破肚皮,搞不好还要寻衅,处心积虑地叨上自己一口。

他张口欲答,又及时地收了声。

……据乐无涯所知,自己这位兄长,貌似也不是个心胸豁达的。

正值左右为难之际,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身侧不期然地响起:“七弟要与谁心意相合?”

项知是正摩拳擦掌地要与这来历不明的“达兄”一战,听到了讨厌的声音,登时一滞。

思考了一瞬到底是先合力对外,还是先起内讧后,项知是抬起脑袋,甜甜叫了一声:“六哥。这位是达兄,乃是闻人兄的挚爱亲朋。”

攘外必先安内。

先挑拨得他们对垒起来再说。

赫连彻望着这张狐狸脸。

项知节回望着这只孔武又警惕的豹子,点漆似的眸子里精光一闪。

兄弟两人均未曾与赫连彻谋面,可谓相见不识,但在乐无涯前世的调·教下,具备了识人辨人的能力。

只不过,项知节对乐无涯的认知,与项知是略有不同。

项知节知道,老师的心思异常丰富。

他可以冷酷无情。

他射杀隗子照时,与他射杀素不相识的柳姓纨绔时,是一样的出手狠辣,一击必杀。

他也可以宽容温和。

即使面对他与知是这两个仇人之子,他亦能捧出一颗真心相待。

宫中的孩子,成熟得都早。

项知节自幼离开亲生母亲,被送到了难以相与、性情冷淡的庄贵妃身侧,成熟得更是比其他皇子要更早些。

自从见到乐无涯的第一面起,项知节便在他的关怀中,无声无息又不动声色地看透了他的肺腑。

项知节甚觉惊奇。

乐老师其人,既与小七一样睚眦必报,将聪明的锋芒隐藏在嬉笑怒骂之下,却也与自己一样,离乡背井,在彷徨中孤独无依,唯有自立或是自毁两条路可走。

可乐老师不是皇家的孩子。

他连血脉和来路都是混沌的,要比他项知节更可怜。

从那时候起,小小的项知节就心疼了十八岁的乐无涯。

自从把暖烘烘的手炉递到他手中,项知节就仿佛注定了要心疼他一生一世。

这样的乐老师,绝不会仇恨他的亲人。

因此,项知节人如其名,有礼有节地对赫连彻打了招呼:“大哥好。”

项知是:“?”

小结巴的舌头又伸不直了?

他明明说此人姓“达”……

项知是刚在心底埋怨了两句,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的一抿,看向赫连彻,不做声了。

赫连彻冷淡的眼光在项知节身上一放,旋即漫不经心地收了回来。

他对这两个公子哥儿没有兴趣。

他只想看看乐无涯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乐无涯一仰头,语调随之发生了变化:“你怎么也来了?”

“今日没有我的差事要办,便来凑一凑热闹。”项知节说,“您与大哥是早早有约了吗?”

乐无涯轻巧地一摇头:“不呢,萍水相逢而已。”

“那您一个人逛了多久?”

“差不多两个时辰。”

项知节:“这么久,不叫我陪你,会不会无聊?”

乐无涯和项知是斗嘴,想说什么说什么,相当快乐;如今见了项知节,听他说话熨帖,一颗心就像是浸在了温水里,则是另有一番舒心自在的惬意。

他猫似的伸长了腿:“贵人事忙,不敢叨扰。”

项知节:“陪闻人兄,总该有时间的。”

乐无涯心情大好。

在接连碰上一个闷葫芦、一个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后,他终于听到了好听话了。

他献宝似的举起自己的琉璃灯,对项知节炫耀:“好看吗?”

项知节认真端详一番:“好看,也避风,换个轻便结实点的灯杆,可以一直在家里挂着。”

乐无涯笑嘻嘻的,还想再讨点好听话儿听,余光一瞥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确信,自己是看到了什么人。

乐无涯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霍然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走上前去,双手拢在唇边,唤了一声:“哎!”

酸梅汤的摊子支在一处白石小桥边,正是一幅小桥流水、水焰同流的盛景。

被他叫住的那人,正欲从那小桥上过。

在四周鼎沸的人声中,他明明应该听不见乐无涯的招呼声。

可他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在桥中央止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一张狼面具扣在他的脸上,被他的气质柔化成了懂事又忠耿的家犬。

这是闻人约第二次来上京,与第一次来到此地等待候补官位时的心境、面貌,已是截然不同。

他不急不躁,且行且住,对于找到他的顾兄并没抱着十成十的希望。

然而,蓦然回首,那人身在灯火阑珊处。

在与乐无涯遥遥相见时,闻人约的心脏停了一拍,继而聒噪有力地搏跳起来。

幸而周遭嘈杂,这一瞬心动,只有他自己得知。

乐无涯背着双手,笑盈盈地提问:“客从何来啊?”

闻人约双手扶住桥栏,规规矩矩地答道:“客从南亭来。”

“客欲何往?”

“客欲寻友来。”

一问一答间,乐无涯的心倏然安静了下来。

他没头没脑地想,真好。

可这短促的念头刚在他脑中转了一圈,桥上的闻人约就隐隐变了颜色,呼道:“小心!”

乐无涯刚困惑了片刻,便听闻身后传来急急而奔的脚步声。

紧接着,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后直接撞倒。

亏得那人有些良心,发现乐无涯是十分的不禁撞后,马上拥紧了他,在和他一起向前扑倒的过程里,伸出火热的巴掌护住了他的后脑勺,并凭着极强的腰力,硬是在空中转了个圈,用他的躯体给自己做了垫背。

乐无涯身在其上,和来人重重跌摔在地。

他对上了一张有些滑稽的鸟面。

那人全无闻人约的从容优雅,跑得鬓发俱乱,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着,一下下顶撞着乐无涯的胸口。

“……我找到你了。”裴鸣岐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惶恐的颤音,“找到了,找到了……”

裴鸣岐死死盯着他,心里眼里都用着劲儿,满满的光与热兜头扑来。

乐无涯反手摸上他的脑袋,百感交集地拍了拍:“……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裴鸣岐不接他的话,是因为他接不了。

他耳畔里还是呼呼的风声,伴随着陆道长的话语,简直要把他的一颗心撕作碎片。

直到见到乐无涯,他心中的一场飓风才慢慢停了下来。

但他嘴笨,面对乐无涯,就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怎么也倾诉不出自己的心绪,腔子里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嘴上还是毫无条理:“急死我了……等死我了……”

乐无涯注视着他,想,傻子。

他伸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发旋,玩笑道:“唉,这脑袋本来就是个沙瓤,这一摔,还不得摇散黄了?”

裴鸣岐喘出一口长气,知道这话可气可恼。

他张开嘴,想要做出一番反驳。

但话到嘴边,只剩下了直通通的三个字:“我想你。”

其他三人的表情如何,赫连彻不知道,也无从知晓——反正都是被面具遮挡着的。

他负手观望,一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看出来了。

旁的不说,这位与他弟弟颇为肖似的小友,似乎是特别的招男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