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二)(1 / 1)

日沉西山之后, 花灯会正式掀开帷幕。

无数花灯燎天照地而来,宛如一轮明日,将整个上京城照得宛如白昼。

有美人在灯轮下击铃踏歌而舞。

伶人敷彩妆、着异服, 男女衣着混穿,游街而行, 且舞且演, 逗出了一街的笑声。

亲朋相偕,携手看灯。

士庶并行,无问贵贱。

带纱的幂篱不方便他观景, 可让他真抛头露面地四处游逛, 似乎又太高调了点。

所幸街旁有卖兽面的商家,乐无涯择来择去,买了一只漂亮的白狐面具, 戴在脸上。

有了这张面具的遮挡,他等于又多了一层厚脸皮。

哪怕和一群小孩子混在一起排队去买绞绞儿糖, 他也不以为耻。

所谓绞绞儿糖,是用熬出浓浓的一锅蜜色糖浆,趁着它热气沸腾,用两根雪白的小竹棍挑起一团来, 能绞出金黄泛白的糖丝儿, 可以边吃边玩, 甚是有趣。

乐无涯混迹在一帮半大孩子中, 和他们眼巴巴地一起等糖,被路过的人瞧了好几眼也不在乎。

等糖到了手, 他美滋滋地玩够了后, 稍稍揭下面具, 将糖含在嘴里, 只把小竹棍露在面具之外,打算慢慢含化了它。

小时候,他跟家人出来逛上元灯会时,就看上了这有趣的绞绞儿糖。

可阿娘不许小孩子贪糖吃,怕坏牙齿。

那时的他一心想着讨阿娘喜欢,就只好绷着小脸,假装不在意地路过一个个热心兜售的糖摊儿老板,面不改色,目光却忍不住被一次次吸引过去。

在他眼馋得满眼水雾时,阿娘临时起意,不继续看灯了,而是拐进一家门庭冷落的绸缎铺子。

大哥恭恭敬敬地跟随其后。

两人没了踪影后,二哥立即对他挤眉弄眼:“阿狸,吃不吃绞绞儿糖?”

年仅六岁的乐无涯欢天喜地地:“吃!!”

糖果入了嘴,乐无涯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美味。

但他每年的上元节,都要雷打不动地吃上一个绞绞儿糖。

理由很简单。

第一年,他被蒙骗过去了,喜滋滋地和二哥猫在街角吃糖。

第二年,当场景重演时,他就明白了阿娘的宽容和爱。

他佯作不察,和二哥背着阿娘,一口气偷吃了十个上元节的绞绞儿糖。

直到他去了边疆。

再回来时,他已是满身血腥,心身皆损。

……

当他中箭落马时,大虞和景族两边一齐发了狂。

赫连彻下了令,要把此人抢回来。

景族士兵虽不明就里,但也看得出此人装束不俗,若能俘获在手,必是一个不小的筹码。

天狼营生平最敬之人便是乐无涯,大家同食同宿,共悲共喜,猝然见乐无涯受此重创,也一个个地红了眼睛。

昏迷的乐无涯是被姜鹤和秦星钺二人合力生生抢夺回来的。

按理说,乐无涯身中数箭,最好不要挪动分毫,该留在边地好好将养。

可他像是无心求活,由着自己的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

昏沉的时候,他叫哥哥、叫娘亲;清醒的时候,则是闭紧了嘴巴,一口汤药也不肯喝。

乐千嶂来看过他许多次,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小凤凰策马而去,不眠不休,沿途收买百年山参,一买到便立即遣快马送回,就是为了补回他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失的精气,吊住他悬丝似的小命。

他轻声说:“阿狸,阿爹对不住你。你养好身体后,阿爹给你打,给你骂,好不好?”

乐无涯闭着眼睛,不作应答。

他不想打人,不想骂人,就是单纯地想死。

眼看着他把自己折腾得只剩下了一口气,乐千嶂实在无法可想,将他送上了归京的马车。

……回家去吧。

活着的话,还能见见他心心念念的娘和哥哥。

半途死了,也能进乐家祖坟。

在一路的颠簸中,乐无涯硬是没死。

不仅没死,还一边苟延残喘、一边兴风作浪地活到了二十九岁。

即便他真死了,如今也成功地借尸还魂,活蹦乱跳地跑来上京逛灯会。

这么想想,乐无涯自己都有点纳罕了:

……他还真是能活。

乐无涯叼着糖,试图用口里的温度融化柔软的糖。

且逛且赏着,他来到了一座巨大的人物灯前。

在此处驻足赏灯的,多是女子和孩童。

她们或双手合十祈愿,或喁喁地同身边的孩子说着些什么。

乐无涯仰头望去,只见那是一个衣带飘飞的女子,怀拥着一个婴孩,左手牵一稚童,身后尾随着四五个孩子。

这座人物灯精妙就精妙在其神其态,温柔可亲,悲悯动人。

“……‘鬼子母神像’。”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子执握着身旁妇人的手,念出旁边木牌上的灯名,稚嫩的嗓音里充满了疑惑,“祖母,为何这位娘娘这样好看,名字却这般吓人呢?”

乐无涯被这一句天真的疑问吸引了目光。

这一眼看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被孩子称作“祖母”的女人妆容清淡,端丽俨然。

她语气温婉地解释道:“她原是一佛教信徒,身怀六甲,随人前往王舍城参加盛会,途中流产,五百人无一相助,致其惨死。她心中甚恨,发愿来世要托生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

旁边几个带孩子来的女子听她用这般和缓的语气讲那般吓人的故事,忙不迭把自家孩子领走了。

小女孩子并不害怕,听得出神:“然后呢?”

“她应了誓言,成了凶神,生下五百个儿女,在王舍城中四处掠了孩子来吃。释迦佛祖有心收服她,便藏起了她的一名幼子。她焦急万分,向佛祖乞求,想要找回丢失的幺儿。佛祖借机度化于她,劝她以心比心。自此后,鬼子母神痛改前非,从凶神变成了护法二十诸天之一,如今,已是民间敬奉的送子娘娘了。”

那孩子也是个机敏聪慧的:“我明白了,祖母,这个故事是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仰起头来,与鬼子母神遥遥对视,轻声叹道:“说得不错。可是,有些错犯不得,一旦犯了,要想回头,千难万难。”

乐无涯用牙齿咬着细细的小竹棍,垂目望向她的手。

她的手掌,和孩子的小手牢牢牵在一起。

过去,乐无涯也和这孩子一般,满怀着孺慕之情,将手掌交在她手里,小羊羔似的任她牵来牵去,听她讲着天上人间的各色故事。

因为常年茹素,她手腕极细,一只玉镯戴在手腕上,几乎可以直推到胳膊肘的位置。

乐无涯记得,她生在秋日,过了白露,就满五十五岁了。

那年,乐无涯重伤回京,随身就带着这枚镯子。

这是他假作商人,奔波在大虞和景族两地时搞到的宝贝,色同寒冰,佩在手上,像是至清至洁之气凝就,甚是喜人。

乐无涯当即决定,要把此物赠给娘亲,当作她的生辰贺礼。

结果,他以濒死之躯,勉强握过她的手,把镯子戴在了她的腕子上。

这礼送得实在是不漂亮。

时至今日,乐无涯都难免嗟叹:这么漂亮的手镯,该在伤愈之后再送出去的。

可那时的乐无涯认为自己必死无疑,若不赶快送出,万一自己嘎嘣一下死过去了,阿娘把这东西随着自己一道下葬,那才真真是浪费。

彼时,叶听南执握住他的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贴着他湿冷的手掌。

而惊闻噩耗的乐珩、乐珏纷纷赶回家来,脸色苍白地立在床榻前,因为心慌气短,统一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放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弟弟,去了趟边疆,就流干了半身的血,身子埋在雪白的被子里,单薄得像是个纸人。

“怀瑾、握瑜。”叶听南开了口,“去外面待着。我有话对阿狸说。”

乐珏心焦如烧,不肯离去:“娘——”

乐珩一把攥住了乐珏的手,抑声道:“是。”

两个哥哥忧心忡忡,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当了两尊门神。

乐珏心有不甘,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乐珩负手立在一侧,破天荒地没有阻止他这样放肆无状的行为。

可屋内二人讲话声音都极低,哪怕乐珏把耳朵竖成兔子状,也还是一无所获。

屋内,乐无涯用气声一字一字艰涩道:“阿娘,你知道我是什么,是不是?”

叶听南认真思忖了一番,说了实话:“嗯。”

“从什么……时候?”

“从我知道你的时候。”

乐无涯张了张嘴,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凉气:“……真早。”

叶听南替他将鬓角凌乱的发丝理好:“爹没有告诉娘,但娘了解爹。他不是那般孟浪无状的人。”

乐千嶂被逼无奈,对她撒了谎,飞鸽传信给她,说自己在外养出了个私生子。

而她却没有相信。

在接到丈夫来信,说要把孩子自边地送回来时,她还去信揶揄兼安慰丈夫:“幸亏你写信给我,不然,我定然以为邬妹妹之‘邬’,是‘子虚乌有’之‘乌’了。”

乐无涯眼里漾出了水光:“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叶听南将他的手攥在掌中,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揉着他的额头:“阿狸,我这些年猜测了许多,猜来猜去,只能猜出,你有景族血统,将来可能还得回景族去。可若有万一……”

说到此处,她声音微颤,哽咽了一下:“……你总得有个家可回啊。”

……

乐无涯正出神间,忽的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试探的呼唤:“……闻人大人?”

乐无涯骤然惊醒,偏过半张脸去,顿时迎来了一声欢呼:“真是闻人大人啊!”

今日国子监有事,乐珩未能前来灯会。

乐珏至今尚未成婚,玩心不减,带着大侄子去偷吃绞绞儿糖。

偷吃完毕,两人正一起鬼鬼祟祟地偷溜回来,便见一个发梢卷卷的青年立在阿娘身后几步开外,愣愣地注目于她。

见到此情此景,乐珏先是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数年前,心中情绪滚涌如潮。

他呆滞许久,才猜出此人是谁。

在试探地叫出他的名字后,乐珏快步迎上前来,不由分说,又给了他一个铺天盖地的大拥抱。

在乐珏的大嗓门下,叶听南回过身来,不期然地与狐面的乐无涯对视了。

她的肩膀猛然一颤,右手抓紧,抓出了那小姑娘的一声痛呼:“祖母,你弄疼我了!”

乐无涯口中的绞绞儿糖已经化尽了,只剩下两根糖棍。

趁着叶听南安抚小女孩儿的间隙,他将口中糖棍取下,攥在手中,拱手示意:“听闻夫人前段时日身染微恙,现下看来是大好了。”

叶听南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一截布满咬痕的糖棍上,神情一瞬间与她身后的鬼子母像重合。

……温柔到了怆然的地步。

叶听南轻声道:“闻人大人,我听乐珩乐珏说起过,你那日在长街之上,凭据义理,直言不讳,为我儿力争力辩,当真是……”

她顿了一顿,语气听起来似是感叹,又似是哽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