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倦(一)(1 / 1)

项知是不知道, 哪怕是在这种他恨不得把自己剖开来的时候,他们身边也跟着第三个人。

见乐无涯神色平静,他越说越觉得无望, 眼眶发热酸涩, 真恨不得哭上一场。

他连把自己小时候偷学他衣裳穿搭的事情都说了, 连买来一只鹦鹉、教它说“乐无涯王八蛋”、想在请他来府里饮宴时气一气他的事情都说了……

他怎么还是不肯记得自己呢?

渐渐的, 项知是的神气不对劲了。

他的手松开了乐无涯的腕子, 慢慢向上挪去。

他想,乐无涯从来是个不安分的, 是风一样的人,潇洒地来, 自由地去,谁似乎也牵绊不了他。

那么, 是不是只要他乖乖地躺在他脖子上的小金花生里,这个人才能完全属于他呢?

他的拇指扣上了他的喉咙, 动作温柔地反复抚弄,眼神却堪称阴鸷。

好在他天生一张好面孔,纵然阴鸷也动人。

乐无涯凭他动物一样的敏锐直觉察觉到了什么, 顿时头皮微微一麻,喉结不安地挪动了两下。

项知是眼睛一亮, 指尖如同游戏一样,耐心地追逐着他喉结的滚动,几乎有了几分幼稚可爱的模样。

乐无涯知晓他笑容之下的疯狂,也很体谅他这一晚上筋疲力竭的闹腾。

他今日待他已经够冷的了。

他闹一闹,也不打紧。

但到头来, 项知是终究没敢使上哪怕一点力气。

他张开双臂, 往乐无涯脖子上一揽, 把自己挂了上去。

“我恨你。”他贴在乐无涯耳边喃喃,“老师,我恨死你了。”

乐无涯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他的滔天恨意了。

……因为他险些被项知是压死。

这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喝醉了酒,四肢软得打绊,沉得出奇。

乐无涯无法,只好效仿他的动作,伸开双臂,将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

手闲着也是闲着,乐无涯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后背,趁着这无限近似于耳鬓厮磨的光景,小声警告:“敢吐在我身上,小心我揍你。”

项知是充耳不闻,可怜巴巴地哑着一把几乎要出血的嗓子,轻声说:“老师,我背你回家了一次,你能不能也背我一下?我的府邸距此不远,也就十几里地……”

乐无涯大惊失色:“你……您可太看得起我了。”

项知是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微微的有些面红:“那算了。你就这么抱着我……也很好。”

乐无涯见他对自己放在那句贴耳低语的威胁毫无回应,便略略安心了些。

……这是真的醉了。

末了,他又有些心酸。

他是知道项知是的酒量的。

……傻小子,喝了多少才来的啊。

乐无涯见他嗓音砂纸似的,尾音都颤悠悠地走了调,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七皇子,别说话了。嗓子真要坏了。”

项知是无比固执,即使说话都快成了老鸹叫,但还是坚持不懈道:“你不是下官。你是老师。老师,你还记得吗,你死前,我去探望过你……”

见七皇子如此坚持不懈地糟践自己,且不知悔改,乐无涯忍无可忍了。

他扬声对那棵树道:“还不下来?想看主子毁了嗓子、成了哑巴不成?”

一个敏捷的身影踩着树枝,三下两下自银杏树顶跃下,动作比乐无涯当年上树摘柿子时伶俐多了,连衣角摩擦的窸窣声,都和风吹叶片的声音巧妙地融为了一体。

那人立在项知是身后,对他微行一礼,随即出手如电,把他敲晕了过去。

紧接着,他凭着单手,便轻易把项知是从乐无涯怀里剥了下来。

失去了枝叶掩蔽,在疏朗月色下,现出了孔阳平的面容。

他这人,生得颇不起眼。

他的五官分开来看,可夸一句英俊;然而拼凑在一起,就成了一张让人毫无印象的平淡面孔。

再加上他话少,兼之身形轻灵,总给人一股“憋着劲儿想吓人一跳”的神出鬼没之感。

他开了口,内容简洁,声调也是平板无趣的:“辛苦闻人县令了。”

乐无涯夸他:“藏得挺好。”

这夸人如同骂人,孔阳平不大敢应,只以沉默相对。

今日申时整,如风难得约自己出来叙旧。

他话多且密,一旦和他聊起来,那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孔阳平几次试图打断他,屡战屡败。

直到两个时辰后,他强行脱身离去,跑去宫门口一打探,才知道六、七皇子申时便已出宫,又回府打探,得知七皇子并未返回皇子府。

孔阳平并未声张,一路寻找,终于是在城门口打探到了一点线索,直奔黄金台而来。

七皇子喝了那么多酒,又趁天黑偷偷跑出城来,他作为他的贴身护卫,职责所在,不能不跟着。

……然后,他就听到了许多不该他听的话。

听到半程,孔阳平就龇牙咧嘴地露出了痛苦之色,恨不得自己先去死一死,看能不能把这些话忘个精光。

现下既是被闻人县令抓了个现行,他躁动的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不去多想旁的,只耐心回忆,解酒汤药要怎么熬煮。

乐无涯则放出目光,细细打量起孔阳平来。

他记得,孔阳平的父亲是名太医,当年是被抓去替先皇炮制丹药的十名太医中的其中一位。

孔太医医术一流,但这医术也仅限医治人间百病。

他医得了人命,却逆不了天命、求不得长生。

一颗颗金丹吃下去,很快,先帝就成了先帝。

按理说,这帮太医应当以失职之罪,全部活剐了给先帝陪葬,不过,当今皇上英明神武,登临大宝后,特地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在乐无涯看来,皇上当时身居东宫之位,虽是大权独揽,可顶上到底是有一个正头皇帝压制着。

万一先帝得了什么天命机缘,真的长命万年,那他这个太子该当如何自处?

如今先帝成仙失败,驾鹤而归,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极乐世界,可谓是皆大欢喜,何必再造杀孽呢?

十名太医当然不如乐无涯思想龌龊。

他们躲过死劫,对皇上自是感激涕零,纷纷起誓,家中世世代代皆要效忠项家皇室,至死不渝。

后来,孔太医的幼子孔阳平进了宫。

他医术平平,武艺却是超凡脱俗,就这么被皇上看入了眼,收作一名小亲信,调·教了一段时日后,转手送给了自己的第七子。

……

乐无涯在这边回忆过往,那边的孔阳平则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几年前,孔阳平没少和乐大人打交道。

尽管不是第一次遭遇冲击,每看闻人县令一眼,孔阳平还是很受刺激。

鉴于他是亲手把乐无涯烧成灰的,面对着这张面孔,他冷静地浮想联翩着:见鬼了。

不过,孔阳平向来话少,且好奇心稀缺,从不多问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冲乐无涯行过礼后,他抱着项知是,便要离去。

没想到,鬼在后面叫住了他:“孔阳平?”

孔阳平停住脚步,平声应道:“……是。”

乐无涯绕着他,缓缓踱了一圈。

孔阳平额头浮现出了些汗珠。

他想,鬼看人了。

这些时日,乐无涯独身自处,刻意保持和所有人的关系,却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悄悄观察过孔阳平,发现此人看似和姜鹤同款,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实则和内心一片清净世界的姜鹤迥然不同。

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无穷的心思总藏在那漆黑的眼底,偶尔抬眼看人时,总能瞧得人心里一激灵。

怪不得小七不信他。

小七早被养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自是不敢轻信旁人。

就算换乐无涯来,他也不敢将真心轻易交付给这样一个明面上派来监视自己的探子。

上一世,他与戚姐就是如此:同在屋檐下,各自两怀心。

直到临近死时,他们才知晓,他们其实各有思想,都不是纯粹的棋子。

前不久,小六又告诉他,他把如风收服了。

这让乐无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如风比小六大个五六岁左右,尚能被小六收入麾下。

孔阳平年齿与小七相当,老皇帝将他派给他时,孔阳平也才十几岁,他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绝非泛泛之交。

乐无涯信这世上有对皇权耿耿忠心、九死不悔之人,无论主子下达什么离谱命令,哪怕叫他去死,他也能心甘情愿地照做。

但他今日倾听小七历数往事,发现孔阳平有两件事,做得很怪异。

一是,在杀隗老师时,乐无涯隐约记得小七提过一嘴,说给他医伤的大夫是孔阳平找的。

二是,小七上山背他的尸体时,孔阳平也在场。

乐无涯深知当今皇上的品行。

小七干的这两件事,足够戳炸老皇帝的龙鳞。

在他的眼里,蚊子进了上京,都得排着队飞,决不能有半分违逆他心意的事情发生。

可这些年小七并未穿上什么小鞋。

唯一的解释就是,孔阳平此人并非铁石心肠,不过是性格使然,只擅闷头做事,不爱与人交心罢了。

当然,小七身处局中,不敢对这么个闷葫芦托付信任,也是常理。

在小七自己看来,他必然是使了什么手段,软硬兼施地威胁了孔阳平,才让他不敢告状的。

可是,孔阳平名义上的主子是天子。

他肯为项知是隐瞒,那便已然是偏心了。

小七心眼奇小,又爱钻牛角尖,只要不是十成十的坦诚相护,这一点偏心,他宁肯不要。

所以,他主仆二人这么多年来,仍是相交甚浅,提防甚重。

思及此,乐无涯不得不感叹:皇帝的行事作风,真是一以贯之。

项铮并不是从兄弟阋墙、勾心斗角中拼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他的上位之路堪称一帆风顺,自然养成了他通身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帝王气度。

他颇为自信,认定自己的威德布加四方,恩情更是厚逾山海。

就像他对待戚姐一样。

实际上,看出戚氏案卷有异、奔赴千里替她翻案的是乐无涯。

穷尽心机、在暗地里助推皇上立她为孝女典范的,也是乐无涯。

但皇上偏偏就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亲自赦免了戚红妆,是他皇恩浩荡,予她一个侍花女匠一世尊荣,堪称洗髓伐毛、再造为人。

至于乐无涯那点恩情,不过是抛砖引玉的那块砖罢了。

而戚红妆,不过区区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底层女子,只需仰受天恩、悉心报偿即可。

但不得不说,老东西看人的眼光挺好。

无论是戚红妆,还是如风、孔阳平,都是正儿八经的好苗子。

思及此,乐无涯望向昏睡的七皇子,又看向孔阳平。

这二人看似互补,一个开朗、一个内敛;实则是一个封闭、一个深沉。

要犟种小七去改正他的毛病,恐怕是千难万难。

但眼前这人,或许是个可教之才。

他对孔阳平说:“孔阳平,‘忠’字如何写?”

孔阳平眼睛微微转动,思考着乐无涯此问用意。

乐无涯笑微微地望着他。

单看他思考的动作,看上去的确是个精明至极的人。

然而,他给出的答案却是异常老实:“中字之下一颗心,是为‘忠’。”

“何解?”

孔阳平心说,还真像个老师。

但他依然按照自己的理解,规规矩矩地答道:“把一颗心摆在正中,不偏不倚,是为忠。”

乐无涯抱臂而立:“明恪有一番见解,想说与孔侍卫听一听。”

“请讲。”

“上为天,下为地,人为中。人只要守好自己的一颗心,听凭心意,无愧于心,便是忠了。”

孔阳平忍不住反驳:“忠君爱国,乃天之常理,人之纲常,怎么能单听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

“为何不能?”

孔阳平睁大了眼睛,惑然不解。

他的第一反应是,大逆不道之言,不能听。

但他并未打断乐无涯。

乐无涯侃侃而谈:“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自始皇至今,代代相传,人人口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这世上,哪里真有能活上万万年的主子?人活百年,在滔滔历史中,不过沧海一粟耳。一颗忠心,凭什么不能放在秤上,细细衡量,看值得交付给谁呢?”

孔阳平沉思片刻,模棱两可地道了声:“多谢闻人县令指点。”

这是父亲言传身教下,孔阳平养成的习惯:

永远不发表明确的意见,说话永远留一线。

这样旁人才抓不住你的把柄,才能保一条命。

乐无涯微笑道:“孔侍卫这句‘多谢’,真是意味无穷。您既然谢我,别只在口头上,不知您能帮下官做一件事吗?”

“请说。”

“孔侍卫在七皇子面前,可不可以改一改您这坏习惯,把话说得稍微明白清楚些?”

孔阳平:“……”

在他的沉默中,乐无涯循循善诱道:“孔侍卫想一想,为何七皇子会有今日之醉和这一场大闹?说到底,他身边始终是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隐忍多年,才至于此。”

孔阳平的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

……可他不是如风,不是那么会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改。”乐无涯伸出手来,轻轻一拍他的肩头,“……这样如何?你一天主动和他说上十句话。不多,十句即可。”

“……说些什么呢?”

“随你。”

孔阳平抿唇沉吟片刻,又道:“多谢闻人县令指点。”

乐无涯欣然点头。

这句感谢,听来要比方才那句真心许多了。

……

目送着孔阳平牵着他的马,护送着小七,在月色下踽踽远去,乐无涯突觉一股浓浓的疲倦涌上了心头,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倒退几步,背部狠狠撞在了银杏树上,才稳住了脚步,没一跤摔在地上。

他的习惯向来是: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蹲会儿。

乐无涯顺势靠在银杏树上,缓缓滑坐下去,在淡淡的枝叶香气中苦笑出声:

……这一天,真够累的。

就算再累,乐无涯也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

他吃力地爬上马背,顶着漫天星辰,放任着马慢慢前行,返回驿馆。

今日,驿馆值夜的仍是下午分拣信件的驿卒。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他快步奔出,殷勤地将乐无涯的马接过来:“闻人县令,您可回来了。城门落钥这么久,外头又黑,下官正担心呢。”

乐无涯报以温和的君子笑容,实际上身形已经有些颤抖摇摆了:“劳驾,给我烫一壶酒来,可以吗?”

驿卒哟了一声:“不好意思,闻人县令,这点儿厨房门都锁了,下官这边要熬夜盘账,倒是自备了一些冷酒提神,若是您不嫌弃……”

乐无涯匆忙道:“分我一杯吧。”

此时的乐无涯精神倦怠已极,却毫无困意。

他只想借着酒意好好睡上一觉。

对驿卒送来的一满杯冷酒,他一饮而尽,趁着酒意还未上涌,低着头,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步登上了楼梯。

待来到房间前时,他眼前的世界已然是恍惚迷离。

乐无涯手软脚软地推开房门,迈步欲入,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

他身体失控地向前栽去,不期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乐无涯的精神实在是紧绷到了极点,累到忽视了一个驿卒为何会那么关心自己的去向。

他茫然地试图抬起头来,只觉得颈上像是负了千斤重担。

他对着那茫茫虚空撒娇道:“好累……”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后背,如同他刚才安慰小七,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后背,按揉着他的脊骨,自上而下,温柔至极。

乐无涯甚是受用。

他其实就是希望有人能这么拍拍他、哄哄他。

但是旁人总觉得他无所不能,就没有人肯这样做。

乐无涯回抱了回去,口齿不清地醉呓道:“你哄哄我,我也哄哄你……小七,别难受了,你们两个,老师都在意……”

正在替他按揉脊骨的手悬在了半空。

项知节目光垂下,望着怀里面带薄红、眼神涣散的乐无涯,目光里潮光涌动,明灭不定。

他悬空的右手僵在半空,拇指和食指反复碾压、磋磨,像是在释放着什么压力。

最终,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后,乐无涯得到了一个满怀的、温柔的拥抱,以及一句低语:“……老师,可我只在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