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四)(1 / 1)

在乐无涯离了春秋门, 独自一人开始闲逛时,赫连彻就发现了落单的他。

……

赫连彻一行人刚到上京不久,在礼部安排的四方馆下榻。

金吾卫们如同群蚁一样, 盯着四方馆,严密监视, 任务是不许景族使团轻离四方馆片刻。

但那些上京暗卫的手艺,落在赫连彻眼里,就像是自以为是的小鸟儿,在他面前炫耀未丰的羽毛。

礼部并不知晓,赫连彻在一口礼箱里,藏了一个和他身高、年龄、体量皆相仿佛的替身。

自从鸦鸦丢失后,舅舅达木奇便为他寻了这么个玩伴, 好填补他的心灵空缺。

而这个人, 便成为了赫连彻第一个死心塌地的下属, 畏他、敬他, 甘愿把自己的全身心都奉献给他。

舅舅还是打错了主意。

世上没有第二个鸦鸦。

因而,没有人能填补赫连彻心里的那个空洞。

赫连彻叫此人穿着自己的衣裳去院中练了一会儿剑, 自己则趁着午前送水、肉、柴的挑工鱼贯而入时, 在一片乱纷纷中, 装作一名挑柴人,摊着两手, 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出了四方馆。

他做过冲锋陷阵的小兵, 做过刺探军情的探子,做过横刀四方的“叛逆”, 自可以威仪秩秩, 也可以藏形匿神, 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傻大个儿。

赫连彻漫步在上京的大街上。

周遭的袨服华妆、欢声笑语, 他从中穿行而过,只作过客,毫不动心,仅用一双眼睛认真地看,认真地记。

他想知道,到底是上京的什么捆住了那人的心,叫他宁做乐无涯,不做赫连鸦。

忽的,赫连彻的眼神闪了一下。

……他仿佛看见了那位南亭小县令。

这些时日,景族铜矿之事牵绊着他的心,叫他无暇再去关注此人。

谁想会在他乡再相逢?

乐无涯怀里抱着一个匣子,偶尔拂过的热风吹起他帽上半透明的帷帘。

额上滚动着的细碎汗珠,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

而他丝毫不觉疲累,满眼放着清炯炯的精光,挨家挨户地钻古玩阁。

赫连彻这回私自出行,主要是探一探路,再摸一摸上京的布局。

这是他初到一地的习惯。

左右没有什么要事要做,他索性尾随起乐无涯来,看看这个小县令到底要做些什么。

乐无涯在马背上的机灵劲儿,赫连彻曾领教过,知道他不能低估,因此跟得不远不近,只保证他在自己的余光中即可。

他一钻进铺子里,少则一盏茶,多则两炷香。

在等候乐无涯的时候,赫连彻闲来无事,在一家古玩阁里购入了一对花纹精巧的金银双匣。

自从有了弟弟,他就喜欢保留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好留一份给鸦鸦。

后来,鸦鸦拍拍翅膀飞走了,他这一习惯也延续了下来。

在一家名唤“描情”的店中,乐无涯呆了最久。

这段时间里,赫连彻看见一名景族人售卖的藏红花甚是正宗,便和他用景族话交谈起来。

赫连彻装扮起来后,相貌更近似于大虞人。

行商乍一眼看去,还以为他是虞、景两境的混血,听他讲一口纯正流利的景族话,还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后,他大喜过望,颇不认生地向他兜售起自己正宗的藏红花,并雄心勃勃地放出目光来,打量着他看似普通的装束和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满心盘算着要仗着这老乡的关系,狠狠宰他一刀。

可惜,赫连彻并不好宰。

几番交谈下来,行商出了一身大汗,知道眼前人懂得行市,不是个好哄骗的,落花流水地认了怂。

此时,乐无涯终于从“描情”里出来了。

他手里的匣子已然不见。

他似乎办成了什么大事,落了个一身轻便后,步态都变得快活了起来。

这一眼看去,赫连彻注意到,和上次相见时相比,他又瘦了不少,腰身成了细条条的一捻,只要稍微走快些,就颇有扶风之态。

赫连彻皱了皱眉,将掌心的金盒子塞给了行商:“装满。”

他该好好补一补才是。

赫连彻本以为乐无涯如此积极地东奔西走了这大半晌,总该去吃些正经饭菜。

谁想他挑嘴得很,只逮着甜食和清茶吃个没完。

见此情状,赫连彻越发不赞成,眉头越拧越紧,又买了一扎能正经填饱肚子的肉干,拎在了手里。

从茶馆出来后,乐无涯便转投京郊驿馆而去。

离开了上京主城街后,周遭人烟渐归稀少。

这样一来,赫连彻的跟踪便变得明显了起来。

可自从离开茶馆,乐无涯便似是添了几分心事,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竟没能觉察到他的存在。

……

掌心里提着的匣子沉甸甸的。

而赫连彻的目光,慢慢变得凉阴阴、湿漉漉的。

一旦开始思索自己的心事,赫连彻便是这样一副阎王面孔,翡翠色的眼珠子木在眼眶里,带着几分动物的野性和麻木,像是一只无情又狠戾的鹰隼。

他开始想念自己收藏的,关于赫连鸦的那些画作。

那些画,是在鸦鸦离开后的无数个春秋、日夜里画成的,积少成多,就这么慢慢地积攒了一屋子。

赫连彻笨拙地想象着他长大后的模样,在画纸上描摹他的形影,想象着他还陪在自己身旁。

自从弟弟丢失后,赫连彻便成了一头哀伤的困兽。

他圈地自禁,把自己封在了一个孤立的天地间,以此自罚。

可似乎是天神也厌憎透了他,叫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先是父亲,再是母亲。

后来,唯一不惧他的冷脸,肯和他讲话、同他说笑的舅舅也没了。

而这一切,统统都是从鸦鸦的离开开始的。

他想,这是对他丢了鸦鸦的报应么?

在最后一个亲人背负着重重污名、消失不见后,整个赫连族也被牵连降罪。

赫连彻的少将军职衔被一撸到底,他本人则被送上前线,成了一名最普通的景族士兵。

可赫连家是一刀一剑拼杀出的名声,到底是根深叶茂,在军中颇受尊崇,没了身份,威名仍在。

即使赫连彻跌入谷底,照样有人肯为他卖命。

他暗暗查访,最终从侥幸不死的舅舅亲兵孟札口里,描摹出了那个将达木奇劫走的少年将军的面目。

孟札管那人叫“雪精”。

在景族,“雪精”往往指代着美丽而妖异的怪物。

赫连彻按照他的描述,在白棉纸上描绘着“雪精”的面目。

可渐渐的,他落笔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疑。

这张面孔的走势,于赫连彻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是他日思夜想而不可得的一张脸。

与他想象中的人,完全是一模一样。

但此时此刻,这张草就的面孔,却成了一道可怖的诅咒,叫赫连彻血管里沉寂已久的血液缓慢地涌动、沸腾起来。

他阴着脸问孟札:“他长这个样子吗?”

孟札和他对视,登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是瞧见了什么可怖的鬼神,垂下目光,不敢直视于他,连带着声音也发了颤:“是……是啊……”

正因为他低下了头,才没能看到赫连彻微微发颤的手掌。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于赫连彻而言,即使在他最深、最长的梦魇里,也不曾见过。

凭着这张草图,他打探到,此人为大虞昭毅将军乐千嶂次子,名唤乐无涯,年十七,乃乐千嶂与一景族女子所出。

手握着情报,赫连彻独身一个坐在高天孤月之下,恨得浑身发颤。

……年十七……

鸦鸦失家流离,死不见尸,正是足足丢了十六年半。

那潜入冉丘关中抢走鸦鸦的三人,手法如此娴熟,配合如此默契。

如今细细想来,若不是冉丘山土匪这种打家劫舍的熟手,那便是训练有素的军汉!

冉丘山上的那些该死之人,竟是替真正的绑匪挡了一劫!

那时,赫连彻咬碎了牙关,想,鸦鸦被这些猪狗不如的大虞人骗惨了,骗到了不认亲友、弑舅害族的地步。

可背负了这般深刻血仇的鸦鸦,还是那个歪靠在他的怀里,和他一起看月亮的鸦鸦吗?

赫连彻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日便是铜马的攻城之战。

景族士兵们厉兵秣马,誓要夺回铜马,洗雪血仇。

到那时,被贬为士卒的自己,或许能在搏命拼杀之中,见他一面吗?

说不定,那乐小将军并不是鸦鸦。

……那一定不要是鸦鸦。

……

为着夺回铜马,景族发起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攻城战。

累日大战,死伤无数。

大虞源源不断地增兵前来,随抢占铜马的定远将军裴氏一道,里应外合,势要把这股景族军队绞杀在此。

交兵至此,赫连彻知道,景族大势已去,此战难胜。

他咬牙坚持着不退,只是在想,在此等大胜面前,那位姓乐的少将军,会来捡个漏、立个功吗?

在第三日,赫连彻终于是在扑鼻腥风、寒鸦斜阳中,等到了新一波大虞援军的冲击。

这拨兵士年岁较轻,看模样是刚上战场不久,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不惧鲜血,不惧生死,一味向前冲杀,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后方战线直冲了个七零八落。

赫连彻搭弓引箭,以这样的姿态为掩饰,才能堂而皇之地看向那一路引马、冲阵最前的少年将军。

他风姿灼灼,宛如一面猎猎旌旗,挥至何方,何方披靡卸甲!

只看这一眼就够了。

赫连彻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血脉同流的力量。

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鸦鸦,没有错。

一股巨大的彷徨和悲愤涌上了他的心头。

但即使情绪激荡若此,他手中的铁箭镞也没有移动分毫。

因为长久的注视,赫连彻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赫连鸦……或者该叫他乐无涯,他使一柄红缨长枪,却不刺人,只借□□烈马前冲之势,将来袭的景族士兵拨倒在地,并不去索他们的性命。

与此同时,他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人。

兄弟间的心有灵犀,在此时起了作用。

隔着蔽地尸身、沃血土壤,赫连彻与赫连鸦,在离别了将近十七后,终于是对视了。

赫连彻视力极佳。

他眼睁睁看着,乐无涯的面色由略带痛苦的讶然,转而变得温柔、平和、释然。

继而,他策马扬鞭,敛起枪兵锋芒,向赫连彻方向直奔而来。

……就像是赫连彻无数次梦到的那样,他失而复得的弟弟,满怀希望地向他的怀抱扑了过来。

可是,一股比方才狂烈万倍的怒火,骤然间填充了赫连彻的心胸,几乎令他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因着那该死的兄弟连心,他一眼便看出了乐无涯的来意:

他是来寻死的!

他大概是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满身罪孽、万死莫赎。

所以,他面对自己欲射的弓箭,不持盾阻挡、不挺枪拨开,而是纵马而来,要为自己寻一个安心的归处。

赫连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视线被一层鲜红的雾气笼住了,几乎要看不清他的面庞:

——你不是已经知道一切了吗?

——为什么,你竟然宁肯用乐家人的身份去死,也不肯回来我身边?

在剧烈的耳鸣和昏眩中,赫连彻冷静地抽矢搭弦,将数根长箭加于其上,脸色归于寂静的惨白。

好。

你要什么,哥哥给你什么便是了。

……

多年过去,赫连彻早已分不清,自己数箭齐发时,胸中翻波涌浪的情绪,到底是怒意,还是醋意。

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着这个小县令,为什么要为他买这些无聊的东西。

他曾试图将眼前这个闻人县令,视作藏在他匣子中的一张画。

只是这张画会说,会笑,会动,偶尔能像他那真正的弟弟一样,撩起他阵阵的心湖涟漪。

然而,事态的发展,隐隐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赫连彻提着金银匣子,站在小县令驿馆房间外时,他仍在困惑:他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乐无涯毫无预兆地推门而出、撞入他怀里,又惊诧地在他怀里仰起头时,赫连彻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再度掀起了惊天波澜。

究其一生,算上童年时那朝夕不离的半年光阴,他与鸦鸦也只相处过三次。

一次是在战场,他怀着不知何等心情,射穿了他的胸膛。

另一次则是赫连彻刚刚灭了最后一个呼延皇族、登临景族首领之位后。

因为相见的次数太少,他记不清乐无涯真实的长相。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鸦鸦就应该是画里的模样,乖巧无言地望着他,对他全副的依恋和信赖。

可面前的面孔,与画中人虽有差异,情态却是极其近似。

赫连彻冷着面孔,撂下了那两方盒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便步履匆促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走得过于一往无前、头也不回,在下楼时,险些把一个男人直接从楼梯上撞飞下去。

人倒是没事,但他手里满提着的礼物脱了手,有三两样翻滚下了台阶。

那人站稳脚跟,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怒道:“哎!站住!”

赫连彻像是听了路过的野猫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虎虎生风地落荒而逃了。

及时避开的乐珩抓住乐珏的手臂:“阿瑜,无事吧?”

在大哥面前,乐珏及时收起了刚要支棱起来的刺,不再追究,认命地跑下台阶,拾起礼物,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不管那个莽夫了。哎,大哥,你说你找得准吗?那个县令就住在这里没错吧?”、

“复姓闻人,本就罕见。近日又受命进京的,只有那益州南亭县令闻人约了。”乐珩笃定道,“外官进京,多数住在京郊驿馆,准没错的。”

“可他回来了吗?入京首日,定是要去春秋门前候诏的吧?”

不等乐珩作答,那边厢,吃完一整根肉干、收拾好心情的乐无涯再度推开房门,扬声道:“驿丞——”

他的目光微微下落,和楼梯上的兄弟两人,不期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