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三)(1 / 1)

没想到, 这句质问过后,乐无涯再也不假思索,拔腿就窜进了自己的车轿之中。

七皇子:“……”

乐珩:?

六皇子微笑着替他打圆场:“闻人县令随我与七弟奉上命入京, 本不该抛头露面,因路见不平, 才仗义执言。但入京一事, 事涉隐秘,实是不便与上京官员有所交游, 还请乐博士见谅。”

乐珩确有教务在身,不可多耽误时辰。

……复姓闻人,且是县令。

知道这一点就成。

他迅速收回了目光, 致谢再三, 转身上车而去。

如风放下轿帘, 正要驱车前行, 七皇子一把把他的轿帘重新掀开, 似笑非笑道:“敢问六哥,他何时是这般扭捏之人?”

六皇子:“他向来是言有物而行有恒。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

七皇子把手放在心口。

他的心在腔子里咚咚地跳着,燥热而不安,跳出了他一身的薄汗:“你又是何时这般了解他了?”

六皇子微微笑着,让开了半个身子:“七弟, 你若想知道, 你上来, 我同你细细分说。”

七皇子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他宁肯被癞□□趴在脚面上, 也不想同他待在一处。

他一扭身, 便气哼哼地向自己的车驾走去。

他越走越是蹒跚, 一双长腿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绊。

短短几步路, 他走了个心慌意乱、天翻地覆。

血气一股股涌上他的面颊,不知是晒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在父皇身边,与他相处日久,项知是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天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想要跳到乐无涯的车驾上,拽住他的领子,质问他:你究竟是谁?

你明明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一生只到过一次上京。

你明明敢作敢当,铮铮为民,不辞冰雪,不惧死亡。

为何,为何,你偏偏不敢见乐家人?

可项知是不能问。

时间不对,场合亦不对。

这里是上京,非是南亭。

他与他的车驾中间,还隔着一个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情况、从车帘外探头探脑的吕知州。

七皇子浑身发冷,强忍着抓住车驾旁侧木架,直至指尖疼痛难忍,方才松开。

他侧过脸来,对车夫露出一丝颤抖的笑意,勉强维持着仅有的面具,叫它不至碎裂开来:“起程吧。”

……

接下来的路途倒是顺风顺水,足够乐无涯抚慰好一颗激跳不已的心。

他知道,自己是莽撞了。

但却莽撞得够痛快、够占理!

扪心自问,若是乐珩被人欺凌至此,他却龟缩车驾之中,无动于衷,不敢露面,那才是真憋屈。

至于小七起疑,那便让他起疑吧。

乐无涯知道,以自己与前世愈来愈接近的相貌,一入上京,怕是要波澜横生、再起风云了。

有的是人要疑心于他,有的是人要查他底细。

他总不能一一承认吧?

不过,很快,乐无涯便发现,自己是多此一虑了。

临近皇宫时,他和吕知州在车上各自换好官服,确保形容得体后,便依礼在春秋门前下马候立。

六、七皇子先行入宫,呈折报告平安,并汇报此行见闻与邵鸿祯逆案的细节。

在乐无涯他们等候传唤期间,不少与乐无涯昔日相熟的官员,都在他们身侧来来往往,一个接着一个地朝宫里递牌子,随后便束手等候太监通传。

因为官职卑微,再加之不得官员直视宫门的铁律,乐无涯与吕知州皆是作恭敬状,垂首低眉,并不抬头。

请见皇上的官员们看到乐无涯,也觉得新鲜。

他们见惯了三四品大员,难得瞧见一个七品外官,难免稀罕,不免拿余光对他瞧了又瞧。

可他们同在圣地宫门前等候传唤,总不能上前攀谈,打探底细吧?

那样着实是有失仪态了。

于是,乐无涯的谋划难得地落空了。

……没一个人主动凑上来、然后被他吓一跳的。

无聊,上京人当真是无聊。

乐无涯百无聊赖,甚至开始想念起南亭县那个一戳一蹦跶的倒霉师爷了。

……

他们在太阳地里足足晒了近一个时辰,两位皇子仍然迟迟不归。

在吕知州被活活晒死过去前,他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的传旨太监。

皇上的意思是:今日国事繁忙,没人有空接待你们,暂去京郊驿馆里候着,等待传唤吧。

若乐无涯真是什么官场新人,被从千里之外提溜过来,兜头挨了一通暴晒,又被随便发落到驿馆里,怕也是要惴惴不安一番的。

但乐无涯是千滚油里炸出来的老油条。

他知道,这是犯了错的外官必受的杀威棒、下马威。

老皇帝心眼窄得很,如今也憋着气呢。

——吕知州老迈昏聩,不经细查,就把邵鸿祯这个“好官”推到他眼前,此乃首罪。

——至于“闻人县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闯去兴台,擅自破了邵鸿祯“群县楷模”的金身,也是有罪。

不管皇上是真忙还是假忙,他们身为有罪之人,被晾上一晾,吃上一顿惊吓,也是合情合理。

况且,今日皇上大概是真的忙。

乐无涯余光瞥着,递牌子进出宫闱的,多是礼部官员。

可如今不年不节,不是四时祭祀的良辰吉日,又不逢皇上的万寿之时,礼部究竟在忙些什么?

吕知州可没心思琢磨这些了。

他心虚气短了一路,又被暴晒了许久,本想着速战速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万没想到这刀还有砍到一半就收回去的砍法。

两相折磨下,他几乎要昏死过去,只能由侍从搀扶着,捂着胸口、探着脑袋,虚弱地往车驾而去,像极了一头归巢老羊。

乐无涯见老家伙不中用,便主动上前一步,向前来传话的太监点头致意,将封好的银子递在他手里,温和道:“辛苦公公跑这一遭了。”

太监顶着大太阳出来传旨,这几步路走得心浮气躁。

这一老一少两位外官,老的那个看起来有些年纪,没想到竟如此不晓事,听了旨意,扭屁股便走。

倒是这个年轻的,颇通人情,是个有前程的。

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脸上虚假的笑容添了几许真心:“大人太客气……唉哟!”

当视线落定在乐无涯脸上时,他的神色由喜骤然转惊,竟至失态地喊出了声来。

乐无涯夹紧了的狐狸尾巴终于忍不住摇了摇。

很好,痛快了。

他礼尚往来,回给了他一个更加诧异的神情:“您这是……”

太监惊魂未定,一时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可见这鬼满面温纯之色,气度与那张扬跋扈的乐氏逆徒截然不同,传旨太监便以为自己看混了,咽一咽口水,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抱歉,大人,是咱失仪了。……实在是您颇有贵相,一望即知啊。”

乐无涯眨眨眼,面颊上恰到好处地浮出几丝红晕:“多谢公公美言。”

传旨公公惊魂未定地想,他奶奶的,客气起来更吓人。

他和吕知州一样心慌起来,越想越怕,索性脚不沾地地跑掉了。

……

乐无涯目送太监入宫后,便心满意足地去寻吕知州了。

吕德曜心知就是这个该死的闻人约,揭破了兴台之事,才有了他今日之祸。

惶惶之间,他寻空翻了乐无涯无数白眼,乐无涯只佯作不觉,反倒把吕知州本人累了个够呛。

眼看自己是白眼翻给瞎子看,吕知州也不在乐无涯身上使那无用功了,转头去寻自己的同窗,想请他通通门路,领他去寻京内的通政司荀大人,探一探口风,至少安慰一下他那颗凄风苦雨的心。

吕知州一走开,乐无涯便是孑然一身了。

他乐得自在,找了处地方换下官服后,便令车夫赶着车子和行李先回驿馆,备下房舍,他自己则是头戴帷帽,逛起了上京大街。

上京种种风物人情,一如从前。

乐无涯打定主意,先办正事。

他抱着自己的核雕匣子,寻了几家铺子问价。

很多卖核雕的都有自己固定的供货渠道,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南亭核雕并不假以辞色。

反正是闲来无事,乐无涯干脆一家家店问了过去。

问到一家名为“描情”的文玩阁时,店家将乐无涯奉上的核雕赏玩许久,抬头问道:“你是只卖这些,还是手头还有余货?”

乐无涯眼前一亮:有戏!

早年间从军时,乐无涯便带领着整个天狼营,化明为暗,伪作商人,狠狠赚了一笔。

“描情”老板只是想询一询价,孰料经过乐无涯如簧巧舌的一番鼓吹,他昏了头、迷了心,稀里糊涂地便签下了一纸契约,同意将南亭核雕在此处寄卖,若是卖得好,便与他三七分账。

办成了一桩好事,乐无涯两手空空,愈发心旷神怡,不死心地跑去庆和斋,买了一打桂花糕,想试试这家的糕点师傅换回来没有。

或许他今日行大运,点心刚一入口,他的眼睛就满意地一眯:

换回来了!

他死而无憾!

他一边咬着点心,一边彻底放松了心神,自由自在地在街面上游荡起来。

一逛起来,他才发现有些异常。

街上有许多景族面孔、景族客商,各自操着一口蹩脚的大虞话,兜售着各类景族特产。

恰好,乐无涯也走得累了。

他循着自己的印象,找到了上京中最热闹的好茶馆,点了一壶清茶,竖着耳朵,四下里探听了一阵。

茶馆酒肆、秦楼楚馆,皆是消息灵通之地。

他听了不到一刻钟,便知道为何礼部会这般热闹了。

说起来,这事还与乐无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半年前,他之所以能在南亭县立稳脚跟,靠的是他一力平反了明秀才谋反案。

炮制这些罪证的,是员外郎陈元维,以及他背后的小福煤矿。

首恶陈元维最终被判凌迟。

一来,是因着他污蔑生员,务需严惩,以慰天下莘莘学子之心。

二来,是因为小福煤矿地处边陲,陈元维做生意不干不净,沾染上了里通外国、私贩煤炭过境的嫌疑。

而之所以要如此严格地控制煤炭外流,正是因为大虞的卧榻之侧,酣睡着景族这只猛虎。

景族素有骁勇之名,一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出身,二则是因为此地盛产铜、铁,能源源不断地冶炼出好武器来。

若不是冶炼武器所需煤炭甚巨,他们恐怕早就一路平推了益州,直奔上京而来了。

近日,景族又开采出一处巨大的铜矿。

听闻猛虎肋下要生出双翼,身在上京的皇上顿时忧心得连觉也睡不好了。

然而景族也心知,若一味将铜矿留在手里,换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和货品,终究是无用。

单是开采铜矿,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两边各自犯愁不已,索性一拍即合:大虞遣使前往景族,愿以书籍、茶叶、丝绸等物交换开掘出的铜矿,并捎去了大虞皇帝项铮的亲笔书信,诚心邀请景族首领赫连彻来京,签署两国通商协约,并庆贺大虞、景族这来之不易的五年和平。

这其实是大虞众多谋臣设下的一桩阳谋。

若是景族首领肯来上京,那皇上就可以寻找无数借口,软硬兼施,将其扣留上京,不许他再回转故地。

若他不肯前来,或是敷衍了事,只派遣使臣前来,那便是拂逆了大虞国君的美意,乃大不敬之举,这就能给了大虞发兵征讨、重燃战火的理由。

经过两边的一番斡旋,最后的结果是,赫连彻同意上京。

赫连彻有如此胆色,大出大虞上下官员的预料。

兵部本已做好了万全准备,结果倒是礼部先忙碌了起来。

君臣们面面相觑之时,赫连彻已经大摇大摆地往上京而来。

乐无涯饮茶之余,旁边的几座人讨论得甚是热烈:

“听说了没,那景族的头儿,一路走,一路宣扬,此行是为虞、景两地的百年和平而来,这不是扯犊子呢么?几年前还打生打死,现在就要和平永驻了?”

“要我说,人家这才叫一机灵呢!这不把咱们给架起来了?要是人家真在咱们这儿有了个三长两短,咱们泱泱大国,礼仪之地,岂不是要被番邦瞧不起?”

“番邦瞧不瞧得起咱们那有什么打紧?大虞国力强盛,不怯他们,打就是了!”

“可别,可千万别打起来,哪怕是装出来的和气也好。真要起了战端,受苦遭罪的,不还是咱们?旁的不说,那税便是第一个要涨起来的!”

这话说得颇得乐无涯之心。

他的南亭就在边地,核雕生意刚见起色,茶花还没完全收获,县衙后园子里种的小白菜刚起来一茬……

然而,“赫连彻”这三字,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他微微悸动失神了片刻。

一日之内,他听到了两个哥哥的名字。

他低头缓缓抚摸着胸口,琉璃珠子似的紫色眼睛里翻过层层暗涌。

旧日的疼痛已经逝去,可那些往事还停驻不走,总像是蜂子似的盘踞在他的胸口,时不时地蛰他一下,扰他情思。

趁着日色尚好,乐无涯提着那半包桂花糕,向驿馆方向而去。

京郊驿馆,颇有堂皇之象,确实是边陲小地比不得的。

乐无涯伸手比划了一下,觉得南亭驿馆若是往京郊驿馆旁边一放,简直成了一处厕所。

他的房间在二楼,是一间至普通不过的小房间,四四方方,称不上精美,好在物件俱全、布置规整。

乐无涯并不挑剔,放下桂花糕后,便想着要传几样客饭来吃。

他被闻人约逼着一日三餐,规律饮食,这半年光景下来,倒是知道饥饱了。

下午他只喝了一肚子水,兼听了一耳朵的情报,只用桂花糕垫了几口,现下也觉出了饥肠辘辘来。

外面方才还吵嚷得很,不知怎的,自从乐无涯进了房间后不久,便陡然静了下来。

乐无涯打开门,打算去唤驿丞。

——他毫无觉察,一步撞入了一个高大的怀抱。

经过一日的阳光炙晒,赫连彻的身上散发着温暖的肉·体气息。

他大概是打理过自己的,能嗅到皂角的淡淡芬芳。

赫连彻目不斜视,大跨步踏入了乐无涯的房门,仿佛是一堵会移动的墙,生生把乐无涯挤回了房间。

赫连彻环视了房屋,看遍了陈设,就是不看他。

末了,他发表意见道:“走错了。”

说罢,他放下手中两方金、银匣子,干净利落地转身踏出了他的房门。

临走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乐无涯愣在原地。

半晌后,他试探着打开了那两方匣子:

金匣子,盛着满满的藏红花。

银匣子,盛着一扎牦牛肉干。

乐无涯舔了舔嘴唇,抽了一根肉干,先吃为敬。

鉴于赫连彻来得毫无道理,去得匆匆如流,乐无涯一面吃着这送上门来的白食,一面胡思乱想:

到底是自己在发梦,还是他在发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