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三)(1 / 1)

一行人赶到南亭时, 已是清晨时分。

南亭县城门方开,马车得以长驱直入。

县衙灯火通明, 一夜未熄。

接到衙役通报,说太爷和贵人平安折返,孙县丞简直要化身成一只扑棱蛾子,兴冲冲地直扑了出来。

随即,他就瞧见六皇子脸色惨白地被从马车上搀下来。

在大喜大悲的两相夹击之下,他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

留守南亭衙中的如风倒是很能把稳阵脚。

他先拆开纱布, 查看了项知节伤势,又指挥着人去叫大夫——只叫全县里最资深的大夫来就成,别敲门拍户的, 惊动了太多县中百姓。

有了乐无涯的坐镇,又有了如风的指挥, 南亭县衙迅速从没头苍蝇的状态恢复过来,里里外外地运转起来。

如风干活儿刷利, 一桩桩乱麻似的琐事落在他手里, 他都能像是解牛的庖丁一样,料理得明明白白。

大夫还没请到, 他连给大夫的封口费和礼金都一并封好了。

有了如风襄助, 乐无涯倒显得无所事事起来。

那就先办正事吧。

县衙众人一晚未眠,恐怕不只是为了六皇子和县令大人无缘无故地一夜未归。

果然, 他将秦星钺唤来一问, 一切皆如他所料。

那潜逃至南亭当赃的二人,确实身染毒瘾。

乐无涯他们离县没多久, 秦星钺便见二人发抖不止, 渐渐发展到了狂呼滥叫, 迹类疯癫, 他不敢怠慢,忙连夜请示了孙县丞。

孙县丞刚进温暖的被窝,便被这么个消息炸了出来。

他还以为是秦星钺大惊小怪,可亲至牢狱中一看,见这二人满地打滚,呻·吟哭喊,见多识广的孙县丞哪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仅有的睡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正如乐无涯所说,南亭县不养闲人。

兴台县近些年政通人和,本就叫旁的县吏眼红。

孙汝酷爱玩弄吏治,没少伙同前任县令做过虚造功绩、粉饰太平的勾当,心思又向来龌龊,没费什么功夫,便自然而然地想到,兴台灭门案,没准儿后面有大秘密。

大虞向来是全境严禁种植、贩制阿芙蓉,就连急需钱财打通升官关节的孙汝,都不肯赚这笔脏钱。

有命赚,没命花,何苦来哉?

看这二人痛苦至极的模样,明摆着是对阿芙蓉久吸成瘾。

若说两人是土匪一流,那也不对。

益州境内的土匪是什么个行情,孙汝心里有数:

那些人都是活不下去的壮劳力,啸聚山林,所求也并不多,图一个吃饱喝足便罢,一年四季里有一半时间都是五脊六兽的,红着眼睛、瘪着肚皮,谋划着去哪里打劫抢粮,怎么还有闲心效仿王孙公子,去搞大烟抽?

这么想来,这二人的身份就很是玄妙了。

孙县丞一边催马去州府给太爷报信,一边弄来了些止痛的草药,熬得浓浓的,给这二人灌了下去,暂且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这两个人证甚是宝贵,可不能让他们狂性大发,一头碰死了。

孙县丞怀着一腔雄心壮志,期待着他们能抽丝剥茧,破获又一桩惊天大案,万没想到,前去州府送信的土兵,和去驿馆换衣服的乐无涯一行人恰好中途错过了。

他更没想到,太爷带着六皇子,直奔向了兴台那处看似和平的虎狼之地。

见六皇子负伤而归,孙县丞目光呆滞地坐在院内。

……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辞官归隐的念头。

这短短半年间,他感觉自己的寿命起码打了个对折。

乐无涯不管他的死活。

眼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他重新兴奋了起来。

在院里掐着腰转了半晌,他大喊一声:“秦星钺!”

秦星钺酒瘾正在发作,靠在前衙的柱子,抱着空荡荡的酒囊昏昏欲睡。

乐无涯见一叫不至,一脚踹上了栏杆:“姓秦的,我数三个数,给我滚过来!”

秦星钺顿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三步并作两步,直蹿到了乐无涯跟前。

待到和似笑非笑的乐无涯面对了面,他才一脸恍惚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来处。

他的魂魄好像还懒洋洋地依偎在堂柱边,继续做一个浮皮潦草度日的醉鬼。

可他的身躯,已经精精神神地立在了太爷面前。

秦星钺舔了舔嘴唇,低着头蛮开心地想,真是见鬼了。

那漂亮的艳鬼太爷给他下了令,继续去牢里蹲着,等他们有了犯瘾的征兆,便马上开衙升堂。

嘱咐完毕,他一转头,跑去了衙内的另一间客房。

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时,半身赤·裸的闻人约被吓了一大跳。

虽说他身上并无大伤,可经过这一夜的奔命,也擦出了一身斑斑驳驳的血痕。

叫乐无涯有些讶异的是,他平时身子看着单薄,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练出了一身漂亮的好肌肉。

乐无涯很快就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因为眼前的人快要变成一只英俊的熟虾子了。

见他如此羞涩,乐无涯颇觉好笑,主动靠上前去,接过了他手里的药膏:“转过去。”

他后背有几块堪称狰狞的擦伤,单凭他自己,是没办法妥善处置的。

“这些天别回家了。”乐无涯边将清凉的药膏涂到他的伤口周围,边絮絮叨叨,“待会儿我派人采买些薪柴粮米,去跟阿妈说一声,说是我留你在衙里办事,等你脸上那些伤下去些了,你再回去。老人家年纪大了,可别吓出个好歹来,以后都不叫你跟我混了。”

乐无涯叫“阿妈”的时候,指代的就是明家阿妈。

但他念这个称呼时,有种自然而然的温软意味,听来无比悦耳。

闻人约背对着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伤口些微的刺痛在心脏的剧烈搏动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心窝里燃起了一丛不灭的小小火焰,炙烤着,燃烧着,催促着他,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

他的开场白甚是平淡:“我阿娘没有了。”

乐无涯专注于他身上的伤口,随口应道:“嗯,我也是。”

“现在的阿娘,也不是我的阿娘。”

乐无涯想起自己那荒诞的前世光阴,想到那个唤着自己“阿狸”的母亲,心脏酸涩,浅浅地“嗯”了一声:“巧了,我也是。”

闻人约冲口而出:“我想,我们两个一起供养阿妈,可好?”

乐无涯还在回忆之中:“现在不就是一起养着呢么?”

闻人约背对着他:“是从此以后,终身永世。”

乐无涯:“啊。”

乐无涯:“……啊?”

他情知这话头不对劲,正欲抽回手去,闻人约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转过了身来,目光清正如玉,毫无猥·亵之意。

尽管面色水红一片,但他腰杆笔直,形容坦荡,吐字亦是字字铿锵:“不管你是顾兄,是乐兄,还是其他的什么人,这半年以来,闻人明恪敬你、重你、爱你。今日,你涉险引开追击之人,我想,若你真有三长两短,我与你同赴同往,倒也不算虚度了这一生。”

乐无涯干笑两声:“……哈哈,那,那真是山高水长的知己啊。”

闻人约果断道:“我不要同你做知己。”

乐无涯:“……”

见乐无涯沉默了,闻人约也并不强求。

他放开了抓住他的手,轻声道:“这是我的心意,不是你的。我今日一言,只为着告诉你:你用不着猜测我。我就在这里,你何时来答复我,我无有不答,无有不应。”

就像乐无涯给他出的那些考题。

他来者不拒,一一欢喜承受。

乐无涯迅速退出了房间,仰头见残月一钩,不禁心有戚戚。

他搜索枯肠,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惹来了这纷纷如雨的桃花债。

他倒不很担心闻人约。

他与他的相见,始于危难之时,他自是全情依赖于自己,这半年来,又得自己授文传武,以他那纯良温厚的君子性情,发现无以为报,便只能想到“以身相许”,相伴一生。

等他走出南亭,知道天之高、地之阔,自然有更多选择,不会只拘囿在自己身边。

相比之下,乐无涯更担心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

在乐无涯对着月色三省吾身时,刚前往南城监牢的秦星钺便匆匆来报:那狱中二人瘾头实在深重,此时已是呵欠连天了。

乐无涯立即将心思回转到正事上头,宣布鸣鼓,开衙审案。

百姓们平日里消遣寥寥,乐无涯开衙审案时,往往妙语连珠,惹人发笑,时日久了,“太爷审案”便成了南亭一景,一听衙门鼓响,就有一彪忠实听众浩浩荡荡开往县衙,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蓬着头发、捧着早餐跑来看热闹。

不过今次的犯人实在特殊,乐无涯还没问几句话,他们便在这大夏日里害冷似的发颤,牙关咯咯直抖,把犯案事实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撂。

他们所招供的,与乐无涯在殷家村和邵鸿祯对峙时的猜测相差无几。

众民交口称颂的好官邵县令,在殷家村种了大片阿芙蓉田,在殷家村的殷家与杭家炼成生鸦片,再以运粮的名义运到山外去。

这二人,曾是殷家村附近的小嘉坨山山匪。

前年,邵县令刚一走马上任,就单枪匹马,上门招安,说能给他们一碗安稳的饭吃,叫他们从今往后,能挺直腰杆做人。

他们本是附近山中的猎户,山中有猎物,他们靠山吃山;没有猎物,他们便摇身一变,下山打劫。

被邵县令许下的美好前景说动,他们心甘情愿成了殷家村的打手、护卫。

一拨人在殷家村那处阿芙蓉田附近装设弩·箭、训练村民使用弓·弩,以御外来之人。

而这二人,则和其他一拨人,被分到了殷、杭两家,做了他们的护院鹰犬,防止有人侵门踏户、发现他们在此处做的秘密生意。

邵县令言出必行,当真带着殷家村富裕了起来。

然而,饱暖之后,这干人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东西这样昂贵,到底是个什么好滋味?

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悄悄昧下一些,想来也无人知晓吧。

此事,他们当然是瞒着殷、杭两家的村民干的。

这些土生土长的殷家村村民,是邵县令的铁杆儿,将邵县令视若神明,是绝不会容许他们干出监守自盗的勾当来的。

他们一直偷得顺风顺水。

但他们短暂的好日子,还是终结在了数日之前。

那天深夜,他们正抽了一泡儿,醉生梦死间,殷家家主推门而入,撞破了他们的好事。

他大惊之余,不依不饶,吵吵嚷嚷,说要把这事儿告诉邵县令。

他们刚吸完一口,身与心一道腾云驾雾,认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怎容一个凡夫俗子在他们跟前跳脚聒噪?

于是,殷家家主脑袋上挨了一斧子,面口袋似的倒下了。

可他发出的动静,又引来了其他人。

当夜,整个殷家血流成河,开出了一地辉煌灿烂的罂粟花。

待他们清醒过来,事情已经坏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

惶急之间,殷家的护院土匪找到了杭家的护院。

杭家那边的护院土匪听闻此事,也紧跟着傻了眼。

和杭家这批人一样,他们也没少干中饱私囊的勾当。

殷家的人死绝了,邵县令震怒之下,必要来查,那他们的事情不也跟着败露了?

两下里一合计,他们一拍即合:

那就跑吧。

他们带了一些鸦片膏子,卷走了殷、杭两家的细软,以及昔年当土匪时劫掠来的身份文书,各自四散逃去。

这流落南亭的两个倒霉蛋,路上赶上了一场瓢泼大雨,偏偏泡糟了对他们而言最要紧的大烟。

他们无可奈何,只好派那个毒瘾轻些的,趁瘾头未发之际,冒险进入南亭,当掉赃物,好换取些让他们好过点儿的药。

至于那重伤之人腿上的创口,竟是他毒瘾发作、痒痛难熬时,自残所致。

强撑着交代到此,他们就再也忍受不住,鬼哭狼嚎起来,不住以头抢地,哀嚎道:“太爷!行行好!给一口吧!给条活路吧!!”

南亭百姓们眼见此景,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掉进活地狱里了,亲眼见到了阎王爷怎么炮烙小鬼儿。

乐无涯见到百姓们瑟瑟发抖,不禁微微颔首。

很好。这比说一万遍禁烟都管用。

乐无涯让师爷将二人招供的证词送去画押,随即将他们丢入牢狱,把他们枷住手脚,拴好铁链,不准他们寻死,每日熬煮汤药,稍缓他们万蚁噬心的苦楚,以待上级提审。

这些招供的内容,与乐无涯的推想相差无几,因而他毫不意外。

此事本与南亭无关,他不好越俎代庖,跑到兴台去充当县令,指手画脚,只需安坐南亭,等待进一步指示便是。

况且,于乐无涯而言,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去操心。

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着马车上项知节的话,以及满身药香的闻人约的话,想得耳廓隐隐发热。

为了验证自己是否真的施教无方,乐无涯一结束审案,便折返书房,在书桌前坐定,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书信,打算过段时间,托小六带回去,送去小七府上。

他运用辞采华章,婉转比喻,精妙对仗,问了一个问题:

小七啊,你不会是断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