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一)(1 / 1)

深山之中, 霎霎林影,蟪蛄鸣唱。

即使早知此事为邵鸿祯一力主使,乐无涯仍是难免惋惜:“你又是何苦呢?”

“我有何苦哉?”邵鸿祯执火而立,温和道, “寒窗十年, 一朝做官。七品知县, 已是万千学子终其一生而不可得之位。这天下之间, 最苦的到底是百姓。不知闻人县令听说过那句俗语没有?‘升斗小民,手脚莫停……’”

乐无涯接道:“……‘一日不作, 一日不食’。”

见乐无涯如此迅速镇定下来,邵鸿祯呼出了一口凉气:“若不是在此时此地遇见,我倒是很想请闻人县令喝一杯。”

巧了,乐无涯也曾作如是想。

但再也不可能了。

说着,邵鸿祯便转过身去。

他已经无声地为乐无涯判了死刑。

邵鸿祯身后停留着一片黑压压的乌影,仿佛是从他的影子里生发出来的, 莫名的森然恐怖。

随着他一转身, 这片影子便拥有了实质。

温驯和善的山民从影子里走出,化作恶狼,步步朝他而来。

乐无涯怒气上头, 将手里的箭直掷了出去:“站住!”

当然,他手上留了三分情。

白蜡棍制成的箭直飞而出, 直打上了邵鸿祯的后脑。

邵鸿祯:“……”

这一举动,羞辱意味远大于实际伤害。

但邵县令是个相当随和的人,唾面亦能自干。

“敢动邵大人, 找死!”

在四周丛丛的黑影开始骚动起来后, 他只淡淡吩咐了一声:“我不要紧。别下手太狠, 给他个痛快。”

听这人悲天悯人的语气, 倒真像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

乐无涯管不得他那些狗腿子,厉声喝道:“我带来的那几个人呢?”

邵鸿祯看他一眼,不加理会,只是一味往前走。

他登上山来,就是为着看一眼这场乱子的主使究竟是谁。

看到是乐无涯,他的诧异和不忍也就持续了一瞬,便下定了决心:

一起杀了。

……

邵鸿祯在啰嗦的吕知州那里的确耽搁了些时间。

但他一心记挂着殷家村的村民,折返兴台后,并没回县城,而是直奔此地而来。

刚走到村落外缘,他便惊见殷家村那处要紧的腹地火光熊熊,有“灭火”、“灭火”的呼喝声接续传来,显然是乱作了一锅粥。

他并没有急于前往,而是疾行入村,唤来了殷家村留守之人。

村人见了邵鸿祯,如见天神,忙操着一口土语,慌张又急切地作出了一番交代。

但他们委实是与世隔绝太久,指天画地,结结巴巴,始终说不清来者是什么人,一会儿说是小军头,一会儿又说是书生。

发现实在讲不分明,他们索性将邵鸿祯引到了村长家的后院。

几名军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都还活着。

他们旁边守着一个村民,但凡发现他们有些苏醒的迹象,就马上再捏着他们的鼻子,灌一碗掺着迷·药的烈酒下去。

他们到底不是完全的桃花源人,看到官兵也晓得害怕,是没那个随意加害的胆子的。

若是裴鸣岐肯乖乖地被他们放倒,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追得满山跑的地步。

邵鸿祯将这些昏迷军士检视一番,发现从他们衣料、佩剑而言,绝非寻常军兵。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摘下叆叇,平息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哑声作出了安排:“等那边的乱子止息了,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一把火烧了,佩剑扔到炉子里锻了……”

说到此处,他烦恼地掐一掐鼻梁,抬眼看向村长,语气像是在训诫家中不听话的孩子:“……殷村长,你是一村之长,得看住他们。不能看着别人衣服好、佩剑好,就私藏下来自用,来日一旦被人发现,便又是一桩麻烦……总要我一遍一遍地讲么?”

六十余岁的村长惭愧又无措地笑起来,连连点头。

……模样就像当年他们携着手从山林里走出来时一样,怯生生的,又讨好的。

邵鸿祯一时心软,语调也跟着放软了:“……人埋到地里,给花田加最后一道肥。不用杀了再埋,别弄得血淋淋的,更不好收拾,清楚了?”

殷村长之所以是村长,眼光总比那些目不识丁的山民们强上一星半点:“那,邵县令,要是有人来问他们的去向,咋个办呢?”

邵鸿祯耐心至极,手把手教他们:“说没有看见。山里土匪这么多,他们被哪一支吃了,都不会牵连到殷家村。”

殷村长顿时露出佩服至极的神情,连声称是。

安排完了这桩麻烦,邵鸿祯指向阿芙蓉田的方向:“那里闹事的又是谁?”

殷村长一脸抱歉,连连摇头。

见他实在不知,邵鸿祯这才不得不来看个究竟。

如今,看清闹事的人是谁,邵鸿祯心算了一下,发现一日光景,闻人约不可能是回过南亭、再至兴台的。

换言之,闻人约是临时起意。

再换言之,旁人不大可能知道他来了自己这里。

那也就杀了吧。

尽管邵鸿祯还想问问,他是如何怀疑到自己的。

但细想想,倒也没那个必要。

太聪明的人,莫要叫他开口为好。

……

眼见如今还没有援兵的影子,也不知道项知节和闻人约的死活,乐无涯心急如焚,索性露出了一种孩子气的凶相:“你想让整个兴台县给你陪葬,你就走吧!”

这话倒是有效。

邵鸿祯的脚步站住了。

乐无涯也是累透了,索性往地上一坐,扶着双膝,喘了两声,勉力咽下口中带着潮湿气息的血腥味,摆出了个任君处置的架势。

山民们没见过这样神戳戳的人,颇摸不着头脑,见邵鸿祯不下令,又看他身后的裴鸣岐目露凶光、不是个好相与的,也意意思思的不敢动手。

两厢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邵鸿祯知道此时自己最好不要同闻人约搭话。

然而他那句话恰恰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默默叹息,回步来到了乐无涯身前:“闻人县令,这话要如何说?”

出乎他意料的,乐无涯不说话了,只直勾勾地望着他。

邵鸿祯同闻人县令在知州的会议上见过几次。

他面颊很脏,但眼睛很亮,顾盼生辉,总会让邵鸿祯联想起青丘狐一类的山野妖怪。

邵鸿祯自是个聪明人,他稍稍怔愣了一下,便明白了乐无涯的意思。

他失笑一声,对身边的人吩咐:“带上来吧。”

话音刚落,项知节与闻人约就被几双手推搡着押了上来。

见到此二人还能行动,乐无涯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错。

邵鸿祯这种凡事亲力亲为的性子,怕是多次交代过山民,无论如何都得留个活口,等他来做决断。

看到乐无涯和裴鸣岐也被团团困住,闻人约露出抱歉神色,冲乐无涯摇了摇头,示意他去看项知节。

乐无涯眸光一转,看清项知节的境况后,不由大惊失色。

——项知节单膝跪在地上,右臂大抵是被弓弩擦伤了,洇出了大片血渍,顺着他的袍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他因着失血,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只是强打精神,不肯就这么晕过去。

在察觉到乐无涯看向他时,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示意自己性命暂时无忧。

乐无涯的眸色,由此彻底转冷。

他一一环视了在场诸人的面孔,最后盯死在了邵鸿祯脸上:“邵县令,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邵鸿祯:“闻人县令客气。你问。”

乐无涯:“阿芙蓉是你手下的生民百姓所种;难道被阿芙蓉所害的,就不是生民百姓?”

乐无涯在边陲军队里待过,在两境间伪作过游商走卒,走踏四方,见多识广。

他见过许多吸食过阿芙蓉的人,家破人亡者有之,状若癫迷者有之,涕泪交流者有之,杀人越货者有之。

他实在很想知道,这位邵县令到底是如何说服自己的,既要爱民,又要害民。

邵鸿祯无比坦然道:“我从不将阿芙蓉卖给大虞百姓。我从边境那边带来的种子,又设法贩过边境,给景族、给安南、给寮族,不害一个大虞人。”

乐无涯一指裴鸣岐:“那我们呢?你为何要杀我们?我等难道不算大虞百姓?”

邵鸿祯:“官僚与军士,皆是食民之利者,受天下百姓之养,损民而肥己,不算子民,自有其罪。”

听闻此等道理,乐无涯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

此人倒真真是个妙人,种种行为,全然自洽。

他勉强止住笑声,带着笑意又问:“那殷家村被杀的七口人,就不算你的百姓、子民?”

提到这沉甸甸的七条人命,邵鸿祯目色微沉,并不应声,摇头道:“闻人县令确实是审案好手,这就审起我来了?”

乐无涯:“我没有审你,是你将来必然要上堂受审,我帮你提前练习一下罢了。”

邵鸿祯想,他大概是握了自己什么把柄。

……有些麻烦。

但不要紧。

他确然是个聪明人,直率道:“闻人县令,我知你才能卓著,既然你直奔我兴台,手上必是握有什么兴台灭门案的什么证据,可那证据也必定不实。正因为此,你才冒着风险,深夜至此刺探。既然你证据不实,我又有什么好与你相谈的呢?”

“错了。”

“错了?”

“不是我要同你谈条件,是你要求着我,和我谈。”

乐无涯看向了小六的伤臂,眼睛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马上转了开来。

“先前,我本来想跟你谈条件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邵鸿祯,“我有办法让你相信,我能和你一起把殷家村的生意做下去。我手头有两个要紧的筹码,正关在南亭监牢里。只要你肯送我们回南亭,我就能把那个筹码做主交给你……可现在,我不要跟你谈了。”

邵鸿祯向来是个严肃的人。

但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们已被全数擒拿、一个不落,又哪里来的胆魄要和他谈什么条件?

不过,关在南亭监牢里的人……?

只想了一想,邵鸿祯便已猜到了前因后果。

“想到了吧。”乐无涯说,“你的土匪做事不干净,跑到我们南亭来当赃了。”

“那两人手指上有陈年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射猎留下的痕迹,且那老茧厚薄不一,使的必是自制的弓箭。”

邵鸿祯平了平气息:“山中猎户,以狩猎为生,也有可能。”

“可山中的猎户,为什么担着天大的风险,跑到我南亭县城,来当灭门案的赃物?”

听乐无涯说到此处,邵鸿祯隐约露出痛苦之色,闭了闭眼。

“是,你没想错。他们是为了买药。”乐无涯言辞流利,侃侃而谈,“我总共抓到了两个人,一人入城当物抓药,另一人腿部有重伤,在城外土坡上等候。我本以为,进城的人起码要抓些止血外敷的白芷散、金创药,结果他抓的是什么?延胡索、川芎、白芍……全作止痛麻痹之用,治标不治本呢。”

“我就想啊,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药?”

“邵县令,我若是拘来南亭药房的掌柜相问,你猜,这人去抓药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他想要能镇痛的鸦片膏子?”

“南亭药铺早被我扫了个遍,没人敢卖这个,所以这人只得退而求其次,抓了许多止痛药物,权此应付。”

邵鸿祯痛心疾首,不自觉攥紧了手掌。

……他交代过许多次,不许他们沾染分毫的。

可他们偏偏……

乐无涯:“我来了殷家村,见殷家、杭家身在深山,却把家修得墙高一丈,大概就有了定论了。”

“邵县令,你与殷、杭两家商议,修筑高墙大院,不许旁人窥探,在这深山里将阿芙蓉炼成生鸦片,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运送,发的好大财啊。你如此做,不就是为着保兴台平安吗?”

“我曾想过,你到底是用了如何的手段,才叫兴台如此大治?若是兴台富庶了,岂不是更遭匪徒觊觎?现而今我算是明白了:兴台不是没有土匪,是你用阿芙蓉牟取的暴利,雇佣了土匪,反过来保护你们兴台!”

乐无涯面色轻佻,却步步紧逼:“要不要我去查查你们那些土兵的身份底细,看他们在做土兵之前,都是干什么的?”

邵鸿祯的一切谋算都被乐无涯翻了出来,晾在这明晃晃的月光之下。

可他神色不曾变化分毫。

见邵鸿祯不曾反驳,乐无涯继续道:“想必你也安排了土兵……土匪——算了,就叫他们土兵吧——来守着殷、杭两家的高门大院,防着有外人到此。可你百密一疏,忘了不能派老鼠看油瓶的道理。”

“如今是到了阿芙蓉成熟的季节了。”乐无涯说,“他们日日看着成批的烟膏子送出去,怕是想,这么好的东西,他们稍稍偷吃一点,你邵县令想必也不会知道的吧?”

听到此处,裴鸣岐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以,灭门案,便是这么来的?

看守两院之人吸食了阿芙蓉,一时昏沉,一时发狂,和殷家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才……

杭家之人之所以平安无事,大概是看到殷家人的惨状,殷鉴在前,他们不敢抵抗,放任他们哄抢,才保住了全家性命。

这帮人清醒后,知晓自己惹了祸,便四散逃去。

难怪邵县令有意迁延,不肯及时上报血案!

正因为兴台土兵、土匪一体,他心有忌惮,才故意叫兵房拖延上报,自行把现场布置成所谓“小嘉坨山土匪打劫”的模样。

那二十个被他杀了的“小嘉坨山土匪”,大概就是邵县令筛选出来的,背地里吸食过阿芙蓉的“害群之马”。

他当机立断地处决了他们。

其余的六个,恐怕也是逃不开干系的责任人。

邵县令轻轻击掌:“闻人县令,当真名不虚传。”

他推扶了一下叆叇:“那么,你说的‘筹码’,就是南亭牢房里抓到的那两个人吗?可他们也该知道,灭门是死罪,他们顶多会招供,他们是兴台人,平时吸食阿芙蓉,听说殷家村出了命案,便想去翻检一下,看有无凶手遗失的赃物,以此谋财。他们在山路边拾到了此物,又不敢在兴台当卖,所以才跑到百里开外的南亭。……这谎不难撒。”

乐无涯嫣然一笑,灿烂无匹:

“第一,他们不会如你所想老老实实撒谎的,因为他们吸阿芙蓉,他们没有脑子。我只要弄一点黑色膏子,放在他们面前,骗他们是阿芙蓉,他们就能为我死。”

“第二,谁告诉邵县令,只有那两坨烂肉才是我的‘筹码’?”

乐无涯挑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后严阵以待的小凤凰:

“我背后的这个,是定远将军,裴鸣岐,裴凤游。”

“你身边的这个……”

乐无涯指向闻人约前,想,若说他是未来的状元郎,未免太托大了。

于是,他无比自然地信口胡诌道:“是上京来人,随他旁边的人一起来的。”

……反正明相照一案虽然在益州相当出名,可真正见过明相照本尊的人,怕也寥寥。

乐无涯指向了最后一个人:“你手里头受伤快死的这个,是当朝圣上所出第六子,项知节。”

说罢,乐无涯微笑道:“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益州州府衙门门口,与我一道出了益州城。他若是就此消失,兴台、南亭……不,整个益州,都得给他陪葬。”

邵鸿祯:“………………”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边气度非凡的青年,觉得自己大抵是在做什么噩梦。

……小小的一个南亭县令,身边怎会既有卧龙,又有凤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