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瑜再无停留, 一路纵马狂奔,往府城赶去。
原本大半日的马程,他在晌午不到的时分, 便就走完。前方府城的门墙已是遥遥在望。就在他欲待再次催马一口气入城时, 忽然, 野地的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哭泣之声。他不由地放缓马速, 转面望去。
不远之外, 在那绕城而过的汾水河畔, 挑起了一道道的白幡, 白幡沿着河岸蜿蜒而下, 望去竟达数十座众多。白幡之下, 青烟缭绕。哭声便是传自那个方向。
他的心一跳, 停马定望片刻,忽然下马,朝那方向走去。
姚思安已猜知这是何故了。当地自古有沿袭至今的风俗, 家中有人死去, 当来此处水边,设幡焚香, 为亡灵祭祀,以求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转世投胎。
什么样的情境,才会一下便在此地立起多达数十座的白幡?
数日之前,雁门与天门两地同时遭到讫丹重兵突袭。万幸,两关将士在发现敌情后, 应对得当, 更是将勇兵雄, 虽兵力相差悬殊, 却无一人畏死后退,终于各自等到君侯与少主领兵到来,更是军心大振。
讫丹人怎不知关城难打,本指望田敬伏杀成功,从而一举破关,不料事与愿违,陆陆续续攻了两天之后,收到消息,田敬那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全军覆没。据说是他提早撤退,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出重围才逃了出去,其余人马,不是杀或降,便是在随后的追索中尽数遭灭。计划既然失败,讫丹人自然也就无心攻打,当即退兵而去。
想来,这一道道白幡送走的,便是在数日前的两关战斗中阵亡的将士。
他迅速下马,追上试图阻拦:“少主不必看了!还是快些入城吧——”
裴世瑜恍若未闻,穿过野地,继续往那一片水边走去。越靠近,道道的哭声便越清晰,他的脚步也随之迈得越来越是凝涩。
终于,他停在一道白幡之后。一个妇人领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披麻跪在水边,哀哀痛哭。
河边的这些戴孝之人,皆是阵亡将士家属,当中自然有人见过他。发现是他来了,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许多人一面拭泪,一面走来,远远地向他行礼、下拜。
裴世瑜定立了片刻,慢慢地,提起衣摆,双膝跪地,向着前方的白幡行叩首之礼。
他这举动显是惊呆那妇人,妇人慌忙摆手制止,见少主未停,仓皇间,自己便也携着小孩朝他下跪还拜。
裴世瑜叩首完毕,又转向他面前那一道道戴孝的身影,亦是行过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接着,转了身,快步离去。
小郎君的举动,将姚思安看得既吃惊,又觉几分感慨。
生逢如此乱世,死人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他们这些整日刀头舐血的军人。只要不是刚入行伍的,但凡历过几次战事,人人便都会做好随时送走身边伙伴或是自己被伙伴送走的准备,故此军中才多浪荡儿,不及时行乐,谁知明天头颅是否还能连在颈上。在姚思安看来,这次如此血战,最后送走数十人,其实已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少主……”
他本想说几句,然而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少主已翻身上马,只得闭口,跟了上去。
数日前,为迎少主大婚,府城的城门和附近街道不但洒水除尘,许多临街商铺和民居的门窗之上,也纷纷张挂喜笼,满城皆是欢庆景象。然而今日气氛早已大变,坊间到处可闻痛骂崔昆之声,人人义愤填膺,都恨不能立刻发兵过去踏平青州,如此方可平心头之恨。
裴世瑜默默入了节度使府,裴曾的老妻童大娘来迎。
裴世瑜一面疾步往里走去,一面问兄长。
童大娘道:“小郎君勿过于担心,君侯已无大碍,昨夜夫人陪伴一夜,君侯早上好多了。怕你老叔祖他们空担心,还叫夫人不要将他的事说出去,夫人只好听他的。只是还没休息好呢,方才你老叔祖他们就来了,君侯便在议事堂内见他们。你阿嫂不放心,也陪君侯一道过去了。”
原来裴世瑛少年时,曾意外中过仇敌所射的毒箭,位置靠近肺腑,毒又罕见,伤得极重,当时几乎就是靠他坚忍的意志熬了过去,才从鬼门关前回来。后来他结识夫人,夫人为他寻医访药,遍请天下名医,费心照料,这才终于渐渐养好身体,然而隐疾其实至今并未彻底消去。平日如常,若是过于劳瘁,有时便会复发。
此次情况紧急,他亲自去往雁门督战,这便罢了,到了那里,又身先士卒上阵对敌,战罢回来的路上,便呕了些血,本还不想叫妻子知道的,只如何瞒得住,一回来,他身边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了白氏。
裴世瑜转身便向议事堂去。到了那里,命庭中的执戟勿惊动旁人,自己匆匆奔上台阶,正待入内,忽然,迟疑了下,步履渐缓,最后,悄然停在了走廊之上。
议事堂内,此刻座无虚席。靖北侯裴世瑛和夫人白氏姝君,裴家的老叔祖裴隗、大和尚韩枯松、领军将军刘丛、族叔裴忠恕、边关守将杜杰、王彦昇等十几位如今在河东的重要家臣和府将都在。除此,如顾朴谦、夏衡这样的河东本地豪族族长也在。
裴世瑛正在说着话,他的声音透过虚掩的槅门,清晰地传到了走廊之上。
“……阵亡将士的抚恤,除按惯例施行,另外,夫人也将额外赠以钱十万,米十石。此外,孤儿寡母者,白氏商社以双倍市价收其纺织布匹,此约终身作数。妇女若是再嫁,夫人也将赠备嫁奁。”
雁门和天门关的将军们纷纷起身拜谢:“末将代那些子弟多谢君侯!多谢君侯夫人!逝者已往,生者能得君侯与夫人如此厚待,感恩不尽!”
裴世瑛摆了摆手。
“此次与青州联姻一事,罪全在我!”
“怪我,因了宇文纵近来异军突起,深恐遭其威胁,急于求成,只想着如何与崔昆结盟,以震慑宇文,便叫二郎去往青州议婚。我犯如此大错,累我子弟死难,如今再如何做,也是晚了,枉为君侯,愧汗无地!”
他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立刻便摇头,异口同声,全部都在痛骂崔昆老奸巨猾,里通外敌。
河东顾家族长顾朴谦骂得最为激愤:“那崔昆平日里素有大善之名,听闻两家祖上又是姻亲,谁能知道,这崔昆实际竟是个欺世盗名的奸恶之徒?此事与君侯又有何干?君侯与少主命世之英,为我河东百姓福祉,终日席不暇暖,寝不遑安,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天高听卑,知我等之心,才叫崔昆奸计未能得逞!我等对君侯与少主,只有满心感恩!恳请君侯收回此话,莫寒了我等之心!”
他说完,一旁的夏衡等人纷纷附和。
裴隗也道:“世瑛,此事唯一罪魁,便是青州之贼,你勿自责。你若因此怪罪自己,岂不是在打我这老叔祖的脸?枉活七十,如今除去食饭,半分也不能为你分忧!”
裴隗是裴家兄弟的族叔祖,当年裴父为朝廷四处奔走镇压叛乱之时,他受委托,留在河西继续守边。后来裴世瑛迁回河西,这位族叔祖也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如今他年事已高,在整个裴氏和君侯府里,以他德高望重,裴世瑛对其更是敬重,凡有重大之事,必先问他。
他都如此开口,众人更是颔首不已。
“好在如今虎瞳长大,越发出息了。往后有他作你助力,我也放心。”
“叔父说的极是!”
族叔裴忠恕对裴世瑜视若己出,他性情又极暴烈,猛地拍案而起。
“全是青州那帮狗东西的错!夹腿走路没卵蛋的崔昆!还有那个狗屁的长公主!敢如此算计我的虎瞳儿!”
他忽然想了起来,转向韩枯松:“对了,大和尚!那个公主是不是在你手里跑掉的?虎瞳是不是过去抓她了?”
韩枯松因在自己手里丢了人一事,直到此刻还是有些抬不起头,见裴忠恕如此怒气冲天,羞惭不语。
顾朴谦道:“听闻那公主有祥瑞之名。没想到,竟会惹出如此祸事。”
裴忠恕被他一言点醒,越想越气:“什么祥瑞!我看就是祸包!我家虎瞳是娶了个要人命的大祸包!等抓到了,给她三尺白绫,已经算是好了!待我虎瞳出了这口恶气,咱们立刻发兵,踏平青州!”
“是!是!裴将军说得在理!”顾朴谦推了下站身旁的夏衡。
他两家都是河东豪族,也是姻亲。夏家的祖父,便是当年引石荣兵马毁自家祖坟的人。如今夏家祖父虽已去世,裴世瑛记念恩情,对夏家的后人极是礼重。顾朴谦有一女,亦即夏衡外甥女,想嫁给裴二郎,此前曾托夏衡说媒,因裴家二郎当时无意成婚,事便不成。
夏衡看一眼顾朴谦,只好点头称是。
剩下的几个将军里,杜杰、王彦昇皆因此次事变,手下各有所损。尤其杜杰,长兄受伤,此刻人还卧床,自然对那公主满是恶感。众人虽口未言,神情却纷纷露出怫色。
“虎瞳呢?虎瞳回了没?”裴忠恕欲差人去问。
君侯夫人白氏见场面有些失控,看了眼夫君,略一思忖,正待出声转了话题,忽然此时,外面有人疾奔上前,禀道:“君侯!夫人!少主回来了!”
裴忠恕面露喜色:“太好了!他人呢?”
“禀将军,少主人在后祠里!”
裴家的祖堂一直立在祖先冢地之畔,长年有专人守护。为祭祀和怀思,在河西和此府邸之中,也设了祠堂,请来祖先牌位,是为后祠。
裴世瑛与白氏对望一眼,两人立刻起身,向着后祠走去。其余人也纷纷跟了上来。很快来到后祠,远远便见大门开着,一道背影笔跪在祖先的莲位之前,再走近,只见地上还放了一条刑鞭。
跪在祠堂里的人,正是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