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初春夜风料峭, 他带上她便纵马狂奔,几令坐骑跑到了最快的速度。冷风迎面呼呼拍向李霓裳,出去了一段路,她的双颊被风打得发寒, 双目亦是酸痛, 几欲作泪, 不得不闭了眼。如此片刻后,忽然觉他双手脱开马缰, 叫马自行驰骋。
和他关系恶劣至此地步,她更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如今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青州共犯,阶下囚,还是别的什么?她如何敢背靠着他,人在马背上虚坐,他挽缰的双臂从她胁侧收走, 两旁落空,她的身子立时晃了起来。
不知他此举何意, 她的心里一慌, 正想自己如何攥住马鬃稳住,忽觉双侧腰身一紧,竟是他的双掌握住了她的腰身, 仿佛要将她从马鞍上提起来。
她既不能开口发问, 也不敢反抗, 便是此刻他突然又发狠, 要把她扔下马背, 她也是认了,只一动不动。很快发现,原来他只是要将她改为侧坐。
她糊涂了,双腿挂在一侧马腹之上,忍不住转颈仰面看他。
头顶之上,山月放着泠泠蟾光,令他面容蒙了一层淡淡的霜泽。
他根本没有看她,令她侧坐后,便立刻挽回马缰,双目也平视着前方,冷冷地道:“这回我也没有多余衣裳可以借你挡风了!冷的话,你自己不会想法子吗!”
李霓裳一怔,这才辨出他身上的衣裳,应当就是大礼那夜配在他婚服下的那件衩衣。看他模样,浑身血渍斑驳,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卸下战甲便直接来了,所以身上也无平日里该有的外衣。
他这举动,应当是察觉到她冷,但语气却冷漠又嫌恶。李霓裳无所适从,唯一能做的,便是垂了颈,鹌鹑似的,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为厉害。
如此侧坐,确实要比方才那样迎面顶风要好上不少,然而一侧的面耳依旧不停吃风。又出去一段距离,她向外的那只耳朵冷得开始发痒,却又不敢去捂,正在忍着,冷不防,他好似终于忍无可忍般,抬起一臂,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强带她脸向着他扭了过去,再一压,她的脸面便抵在了他一侧的肩胸之上。
肆虐在耳边的风声彻底消失。李霓裳的面伏藏在了他的怀里。他再用冷漠的声调,令她抬起双臂环住自己腰身,免得滑下马背,接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纵马前行。
她闭了目,顺从地绕臂穿过他腰腹,环住了他。
年轻男子的灼热体温,如一只火炉,沁透层衣,渐渐地熨暖了她的肌肤。
路上再没别的意外。到了下半夜,知虎贲们人马皆疲,各需休息,抵达半道那座古行宫后,裴世瑜下令停脚,入内暂作整休。
婚礼那夜过去已有数日,行宫里外已清理得差不多了。若非走近,在阙门和宫墙之上,还能看到火烧的焦黑和清洗不掉的血迹,谁敢相信,就在数日前,这条宁静而古老的汾水河畔,一个本当喜庆的良夜里,竟发生过那样一场喋血的婚礼。
裴曾这几日一直在此忙事,下半夜歇了,忽被告知少主一行人路过歇脚,急忙起身,命奴仆亮起宫灯,自己出来迎人。
裴世瑜停马在宫门之前,低头看着身前的人。
她竟又睡着了!便在如此颠簸的马背之上。难怪他感觉自己托在她背上的一条手臂越来越沉,到得后来,几乎发麻。原是她整个人几乎都压靠在了他的那条臂上。
如此竟也能睡着,该是何等的虚弱困倦……
裴世瑜抬起头,一下便撞见裴曾和不远之外的姚思安等人的目光。众人皆是屏声敛气,只拿眼睛暗暗地看着这一幕。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索性直接抱起她便下了马,径直往里走去,直把虎贲郎们看得目瞪口呆,更是不明所以,纷纷望向曾一道去过青州的裴曾。
也怨不得他们无所适从。实在是小郎君自己举动太过怪谲。起初他气势汹汹,全然是要提剑过去杀人的做派,姚思安等人便以为是要搜捕青州共犯公主,等真抓到人,他却又自己带她同行。什么要犯能有如此待遇?更不用说此刻了,竟如此抱了她便入内。
裴曾心里暗叹口气,直觉往后家中恐怕是没安生日子过了。见众虎贲看都看自己,他又能说什么,作没看见,命人引各人入内歇息。
李霓裳在被抱下马背之时,其实便已醒来,发觉自己竟又睡着,惶恐间,偷眼望见周围站着好些人,不敢乱动,唯恐引来更多注目,缩在这人臂怀之中一动不动,想到前次也是类似情景,然而于她而言,心境却是何等的不同,恍惚竟有几分隔世之感。
入了行宫,近畔无人,她才轻轻动了一下,示意他放下自己,抬起眼却见他看也没看她,神情依旧冷漠,想了想,作罢,最后任他将她抱入一间寝屋,正是几日前用来成婚的那间新房。
她被送到房内那张崭新的雕花牙床之前。
他面无表情地松臂,她一下落到床上,坐起来,抬头,发现他已转身离去,然后,走了几步,忽然脚步放慢,最后,停在了那一张梳妆案前。
他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神情,直觉却告诉她,他在看着那面日光之镜。
李霓裳悄悄望着前方的这道背影,想起了那夜他拉自己坐到镜前的种种,心中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她负了世上曾经待她最好的一个人。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突然,就在她还懵然无觉之际,在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道极为突兀的拔剑之声。
她应声抬目,骇然发现竟是他毫无征兆地从剑鞘里抽出佩剑,挥臂猛地落下。
一道寒光闪过,不过一个眨眼,那日光镜已被他用利剑重重地斜劈开来,瞬间分作两爿,掉落在地。
劈出了这一剑,他才仿佛终于泄出几分胸间的愤懑。伴着又一道长剑归鞘之声,他迈步,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外走去,恰在新房门口遇到了几名前来服侍的婢女,婢女们早被方才撞见的这一幕唬得魂飞魄散,见他出来,登时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服侍她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上路!”他冷声吩咐了一句,扬长而去。
李霓裳终于从愣定中醒神,看见那几名婢女束手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她压下胸间正在剧烈翻腾的情绪,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拂手示意婢女退出。待人都退走,剩她自己,定神走到梳妆案前,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两片断镜,慢慢地坐在了矮床之上。
她用眉黛写在镜面上的几个字,被劈作了两半。翻过来,镜后的八字铭文,亦是如此。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一左一右,分作两截。
李霓裳握着膝上的两片镜面,独自坐着,坐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阵夜风自新房不知何处的缝隙里吹入,吹得她面颊丝丝发凉,她抬手,摸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面上,已是布满了湿痕。
眼泪还在一滴滴地淌到镜上。那几个她以眉黛写在镜上的字,早也被她眼泪浸得模糊不清。
侵晨出发。此时天仍未白,古行宫里亮起了点点的灯火,人全都起身了。
少主早便准备完毕,人已来到行宫门外。他沐浴更衣过了,高坐在马背之上,看去神清气朗。至于姚思安等人,更是不会迟于少主到来。
若是平日,一行人早便出发上路了。然而今日,却仍不能动身。
其实也并未等多久,但裴曾知小郎君性急,何况挂念君侯,看出他已经焦躁,忙出声安抚:“我去瞧瞧,公主应当就要出来了!”转身待要入内,一喜,指着宫门说道:“公主出来了!”
李霓裳昨夜后来,又哭了许久。
那铭镜砍便砍了,只要他能泄愤,便是砍她人都无妨,何况一面镜子。再说,镜子与她又有何干?可笑她却非要为此流泪!她无数遍命令自己止泪,偏偏眼泪不肯听从她命。再哭到后来,或许就连她自己,也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为了何事而哭了。
如此任性的后果,便是早上醒来,双目肿得如桃,人更是头痛如裂,下榻的时候,只觉双脚仿佛踩在云堆里,险些一头栽倒在地。给她梳头的婢女惊呼她额头滚烫,要去告知裴曾,被李霓裳阻止,只让拿一顶幂篱过来。
肿目已是不知敷了几遍冷水,依然无法消下半分。她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出去见人的。并且,她多少也是有些察觉了,裴世瑜是个性急的人,唯恐叫他久等,恐更被视为累赘。
偏偏如此不巧,此地因只临时用作大婚,如幂篱这种女子外出所需的日常衣物,准备或不周全,婢女还要往衣库去寻找,迟迟不见回来。
李霓裳看着窗外远处隐隐跳动的火杖光,知裴世瑜必在等着自己了,愈发着急起来,总算过了一会儿,婢女飞快奔回,手里拿来一顶幂篱,她急忙接过戴上,极力打起精神,匆匆奔了出去。
裴世瑜顺着裴曾所指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道面覆幂篱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门之后,便示意虎贲给她牵去坐骑。
一早她曾叫裴曾传话,说她也会骑马,请他给她准备坐骑便可。
她既如此要求,他自是照办,叫姚思安给她选一匹性子温顺的骟马。
他又不是非要和她一起骑马不可!
李霓裳从前虽极少出来,但确实学过骑马。她接了马缰,抓牢,一脚踩上马镫。
如此之后,只要发力,人便能上去了。然而此刻,她的腿实在绵软,没有力气,坐骑也高,试了两次,竟都无法上去。
裴世瑜原本在旁冷眼瞧着,见状,实在忍不住了,驱马来到她的近旁。
“你到底会不会?”
李霓裳咬牙待要再次发力,手臂一沉,转面透过面绢,见他已是俯身靠来,伸手握住她的一臂,轻轻一抬,助她上马。
有他借力,她上了马背,喘了几口气,终于坐定。
裴世瑜却是微怔。方握她臂时,掌心触感滚烫。看她上马的样子,也是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他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天仍未亮透,隔着面绢,朦朦胧胧,他看不清她的脸。
“掀开!我看看你!”
迟疑了下,他开口道。言罢,见她非但不从,竟将脸转了过去,好叫他手够不到,当场便举起还卷在一起的马鞭梢,一掀,将那一张面绢挑了起来。
李霓裳未料到他如此行事,躲避不及,仓促回面,登时和他四目相对。见他目光落在自己那丑得不能见人的一双肿目之上,一急,立刻要将面绢再放下去。
裴世瑜却怎容她如此行事,手掌已是强行摸到她的额前,停了一停,顿时变了脸色,转面便朝裴曾厉声喝道:“阿伯!她烧得跟火似的,昨夜那么多人服侍,都是死人吗?连这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
众人未料他突然发怒至此地步,皆是吃惊,看向公主,不敢作声。
裴曾反应过来,忙大声呼人问话。
李霓裳被他吓了一大跳。原本也只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此刻耳中全是他的声音,只觉嗡嗡不停,反倒头晕眼花起来,人在马上也坐不住了,晃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
她透了口气出来,立刻便攥住他的衣袖,用力摇头。
两人四目相交,他似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知是她不叫人说的,顿了一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她也举起抱下,转身快步朝里走去,又将她送回到新房里,这一次,轻轻地将她放在了枕上。
此时婢女们慌慌张张已全都跟入,盖被的盖被,倒水的倒水,忙作一堆。裴曾也派人去请郎中。
李霓裳知他记挂他长兄的伤势,见他还站在一旁,待要起身,被他伸手压了下去。
“你歇吧!”
他顿了一下。
“今日若是来得及,我便回来。”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