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1 / 1)

千山风雪 蓬莱客 2334 字 3个月前

并无想象中令人难堪的喧噪情景发生。

李霓裳被礼官引出庐帐,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四周渐渐变得鸦默雀静。那五百方才还在起哄怂恿的虎贲健儿悉数哑了下去,莫说当着新妇之面再发杂声, 便连呼吸, 个个似都变得斯文了几分。

也实是这位前朝公主颇负盛名,当众人知晓少主将会娶她回来时,谁人没在脑海里作出一二分的想象,或在闲暇里私下议论过几句。待此刻当真见到, 便是平日再诨之人, 也晓得收敛,更何况, 公主竟生得仙姿佚貌,那一身华丽的婚服, 非但没有夺走人的光彩,反为她倍增高贵与庄重。

她一路行出,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人从头到脚, 闪烁着熠熠的光。

裴世瑜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道渐渐向着自己行来的丽影, 待她来到车前,照婚俗, 亲自为她打开婚车之门。

李霓裳垂目,在瑟瑟的轻扶下,登上婚车, 坐了进去。

裴世瑜再为她关了车门,接着也登上马背, 一马当先, 引身后的婚车队伍, 开始向着行宫而去。

这是一条沿着汾水蜿蜒北上的古道。古道的一侧,是大片一望无边的生着芦苇与荒草的河滩,行经的队伍所发的车轮和马蹄之声,不时惊出那些隐在河滩深处的野鸟。凫鹥自草丛里翙翙而出,振翅掠过河面,争相逃向对岸。

李霓裳并未掀开帘栊多看,然而,一路行去,透过窗后不时随风撩起的绮帘一角,依然能够看到不少闻讯特意赶来等在沿途,只为遥向裴家少主拜贺一番的当地民众。

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黄昏,缓缓停止了下来。

李霓裳终还是抵达了她这一趟的终点,那座位于汾水之畔的古行宫。

她听到车外起了唱礼之声,有人高声请新妇下车。她暗捏手中那一只瑟瑟为她求来的灵符,弯腰出了马车,双足落地。

天际落日如血,古行宫的巍影,便静静坐落在前方夕照的影里。在一片浓重的宛如烈火燎原的黄昏火烧云下,行宫屋脊两侧那两座已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巨大鸱吻静静地相对耸在如着了火的天空之中,远远望去,如涂抹上了一层诡谲的浓艳之色。

暮时汾河野地里的风也仿佛骤然猛烈,将分别代表河西裴家与青州的旗帜吹得猎猎狂舞。一条猩红地毡自古行宫的大门一直铺到婚车之前。毡道的两旁,已列队立着两排威武的卫士,他们无不身材高大,面容英毅,身披的衣甲与手执的旌钺,在夕照里闪烁着凛冽而瑰丽的光泽。

当公主从马车上现身,行宫外众多的礼官与卫士们齐齐下跪,以此为迎。

这座用来行婚礼的古行宫,是前朝的皇帝北出长安用作狩边驻跸的行宫。然而,此地毗连北境,强敌凶猛,而圣朝武德不复,连续数代皇帝,再也不曾往北到来过了。古行宫也人马绝迹,寂寞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今日,它才再次迎来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喧马嘶、雨鬣霜蹄的情景。

裴家今日的迎娶,亦是完全沿袭了从前的礼法与仪仗。便好像,这个天下,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位此刻踏着地毡正在进入礼堂的年轻女郎,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从婚车到礼堂,一段不过数丈的路,却是李霓裳此生走过的最为煎熬的距离。裴家子正与她并肩前行,引她入内。她每走一步,足上那一双云头珠履如踩落在一根烧得正红的炮烙柱上。最后行至礼堂之前,在将随他步上台阶时,她终还是抑不住,转面,望了一眼身后。

在她身后,道道静默的模糊的人群最末,依稀间,她瞥见了崔重晏立在青州众人当中的那一道影。

他仿佛始终在盯着她的背影,身影阒然,犹如一道即将被吞没在浓重暮色里的魅影。

这一刻,她的心里甚至掠过了一缕懊悔之感。

倘若昨夜后来,不是她无法自控的抗拒,不是瑟瑟的归来,顺利叫他达成了他的目的,那么是不是,今日她便能够更放心一些?

她情不自禁在袖下愈发紧地捏住那一枚灵符,直将指节捏得泛白,忽然,觉察到身旁之人脚步微缓,她惊觉,立刻回面,对上了裴家子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应也是看出她此刻的不安之情,方才并未催促,只缓步停下,转面看她,等她上前。

李霓裳垂眸,略略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裴世瑜望她身影,微微迟疑,随她方才寻望的方向回过头去,亦瞥了一眼,随即迈步入内。

李霓裳曾不止一次听闻过的那位裴家的长兄,此刻已领了众多的族亲家臣,候在礼堂。

这是一位看去温和,实则风仪严峻的男子,年约三十,身上带着裴氏族长与河西君侯当有的威仪。李霓裳入内,几乎第一眼,便撞见了来自于此人的两道含笑目光。

她仿若遭到针刺,不敢与他有片刻的对望,再次垂目,耳中只听着礼官在旁的唱礼之声,木偶一般,行着她的一举一动。

天完全黑下来了,行宫内庭燎光辉,映得角落亦是亮如白昼。终于,全部的繁缛礼仪一一行毕,接下来,按照婚仪,新郎新妇当一道去往结设的青庐里,与今夜参与婚宴的宾客一道行乐,敬酒致谢。

裴家的这位少年新郎却担心新妇远道疲乏,更兼面薄,受不住起哄,提早便已代她向众亲友谢罪,允诺到时将由自己双倍代饮。众人一番嘲笑过后,自也体谅。便如此,李霓裳终于得以提早脱离那压得她呼吸不畅的婚礼,被引入了一间设作新堂的寝殿。

殿内依旧立着许多陪侍,耳边却静悄得仿佛连根针掉落在地也能听到。坐床之侧,更有两排数十枝对烧的儿臂粗的红烛,放射着灼灼的光。在这明亮的光照之下,李霓裳只觉浑身上下似被照得纤毫毕现,竟找不到半点可以供她藏匿的她更为习惯的暗处。

她今夜的新郎,也不知在青庐内饮过多少的谢罪酒,或是究竟作了如何的告饶,终于,也摆脱羁绊,追随新妇,轻步入了新堂。

进来,他环顾一圈,拂了拂掌,周围人立刻依他命令,鱼贯而出。他停在原地等待,待最后一人也走了出去,偌大一间寝殿,只剩了他与他今夜的新妇,这才缓缓向她行来。

伴着靴履的一阵清响之声,他到了她的身前,停步,屏息,望向他的新妇。

裴家这年轻的郎君,今夜显得分外俊朗,金冠束着他乌黑的发,玉带结住他瘦劲而少壮的腰身,他看去,犹如观音莲座旁的一名化生儿郎。

她却没有分毫的反应。

不曾抬眸,一动不动,便如一具金装玉裹被装扮得极为美丽却不见半分生气的木雕泥塑。

在踌躇片刻后,他似也显得拘束了起来,终于什么都没做,只迈步,来到她的身侧,轻轻与她并肩坐了下去。

远处隐隐地发着些嘈杂声。那是宾客们依旧集在青庐内饮酒的喜庆声。杂声越过一道道的门墙,随风传到了这间新堂内,也只剩些余音,然而,却衬得此间愈显寂静。

突然,也不知是何人说了何等的笑言,那方向爆出了一阵哄堂般的欢乐之声。

李霓裳却被这骤然放大的声响惊得心猛跳了一下,手一抖,那一枚早被她捏得已是汗滑的灵符从指间掉了下去,骨碌碌地翻滚几圈,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一惊,下意识地转向身畔之人。

他自是早也看见了,亦转面望她,二人四目,终于相交在了一起。

她慌忙收目,待弯腰捡起,他已早她一步,探手过来,将那东西从她脚边拾起,端详几眼,认了出来。

似是对她此举颇觉有趣,他再看她一眼,展眉一笑,信口道:“古人言,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我向来不信这些。倘若鬼神当真有灵,天下便也不会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事了。”

说罢,他又看她一眼,见她复变回低眉垂目的样子,再次一笑,仿佛带着几分无奈,最后还是将那枚灵符塞入悬在她礼服腰侧的一只香缨佩袋内,又道:“不过,你若是信这些,我也可以跟着你信的。古话也讲,心诚则灵。”

这一次的话,是他将脸凑近她的耳畔,悄然说出来的,便似在哄她,语气里颇多宠溺。

他方才为摆脱宾客,也不知到底喝下了多少的酒,靠得如此之近,又和她咬耳朵说话,一股带着淡淡酒气的温热鼻息便轻柔地扑洒在了李霓裳的耳侧。

她耳朵连同半张面颊,甚至衣襟下的一片颈肤,似也立刻起了反应,登时热了起来。

带着几分窘态,她被迫往侧旁微微挪了下脸,避开了他的气息。他并未在意,反倒仿佛因了方才的这个小小意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束了,打量她一眼,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李霓裳不断摇头,带得满头的簪环也跟着甩动,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锵金鸣玉的轻响,又相互缠在一起。一支步摇上垂下的小金蝶勾住了她的发丝。他看见了,又是一笑,道:“我来帮你。”将她从坐床上拉起,带到一面梳妆镜前,命她坐下。

李霓裳只得慢慢坐到设在镜前一张矮床之上。他脱靴,跟着登床,盘膝坐在她的身侧,举手开始为她除去头上的簪环。

他的动作,起初略带笨拙,很快,变得轻巧了起来,一件一件地为她除去了头上沉重的发饰。

“公主你知道吗?”他说道,“我与崔栩殴架的那天晚上,瑟瑟姑姑来找过我。”

李霓裳的心又是一跳。她分毫也不知此事。瑟瑟并未在她面前提过。

“她和我说了些关于你从前的事。”他一面继续为她卸着妆饰,一面和她闲聊般地说道。

“我看她对你颇多关切,言辞也感深肺腑,不像作假。说起来,勉强也能算是你我的媒妁了。今夜人多嘈杂,我没见到她,待到明日,咱俩再一道,向她敬一杯酒。”

他除尽了她头上的繁饰,令她长发披落,婉转垂在了腰间,镜前气氛,不觉便显出了几分暧昧。

她浑身僵硬,完全不能动弹。他仿佛也有所觉察,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忽然,他的一只手向她伸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公主,以前你无论怎样,如今来了我家,便都过去了。我的长兄和阿嫂都是极好的人。阿嫂也是昨夜赶回来的。今夜宴饮完毕,他们先行回城。明早,我也带你入城,单独去给兄嫂见礼。随后我便带你去我祖地,拜我裴家之庙。往后……”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拇指轻轻端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起方才一直低着的面,再迫她抬目,对上了他的双目。

“往后,我会保护你,对你好一辈子的。”

他望着对面这一双仿佛承载了人世间无尽不幸的美眸,郑重说道。

说完这话,见她依然不应,他自己似也感到了几分不自然,转开视线,落向那面映着她身影的镜。

这是一面伏兽纽铭字蟠龙汉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平滑剔透,当白天受到日光照耀,便能透见镜面之后的纹路与铭文。

此刻,这一面光镜,将二人并肩而坐的一双俪影,清晰地显现在了镜内。不止如此,在近旁强烛的照射下,隐隐显出背面镜铭。

“你不信吗?”他看着镜中的她,问。

李霓裳终于转面,也望向镜中的年轻郎君,眼角慢慢发红。

他注视镜内她那一双泫然的眼,忽然,探手将镜翻转,再次握了她的一只手,带着她一根手指,沿着镜后的铭文,缓缓描绘而下。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当夜晚过去了,每日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这面镜上之时,你我对彼此的想念,依旧不能相忘。

她口不能言,他便也用她惯用的描字,来向她许下他的诺言。

他与这女郎,不过也只是起源于一次偶然的相遇,他将她救下。

自然了,于这位裴家郎君而言,至今也称不上对她怀有如何深厚的感情。

但在那日,他心动的那一刹那过后,既决意将她从泥潭里拯救出来,带回家中,他自会遵循先祖家训,从此以后,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生儿育女,和她白头到老。

他的掌心包覆着她的手背。李霓裳的那一根指,被动地循着他手掌的力道引领,跟随着他,一笔一划,沿着铜镜背面凹凸不平的纹理,慢慢走过,终于,写完了这八字镜铭。

他并未立刻放开她手,只抬目又望向她,低声道:“对了,今日便是我整二十岁的日子。阿兄原本要在这一日为我举行冠礼。男子及二十,便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恣意任性,从此需知事,更要担起成人之责。正好遇到你我婚事,我便自己选在了今日。”

他扬眉一笑。

“这一场婚礼,便是我裴世瑜此生最好的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