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吧台前, 薛姨默默烧着热水,不时用余光看向送妥妥回来的男人。
男人西装革履,气度矜贵, 无形中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然而最让薛姨感到震惊的, 是他和妥妥站在一起时,两人相近的五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这二人指定有点血缘关系。
姜小姐不是说妥妥的父亲车祸去世了吗?
这怎么……突然还魂了?
也不知道姜小姐本人知不知道这事。
不过这人既然是沈宴先生让来的, 薛姨一个帮佣的也不好多嘴。
水开了,她麻利地泡好茶叶,端着送过去。
陆时祁自打进客厅后发现了一整面照片墙,他便一直驻足停留在那里, 已经看了许久。
“先生,您喝点水吧。”薛姨温声说着,把茶水递过去。
陆时祁接过,随手将水杯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仍一张张看着墙上的照片。
上面记录着妥妥的成长, 以及姜凝与妥妥相伴的点点滴滴。
每一张照片上, 姜凝都笑得格外明媚绚烂。
之前跟他在一起时,她努力用花言巧语讨好他, 也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
但陆时祁记忆中的每一张笑脸, 都远不及眼前这些照片里的她纯粹且真实。
她以前经常问他,有没有喜欢上她。
每一次听到这个问题,陆时祁都能发现她急于让他承认喜欢她的那种功利性的迫切。
那时候他总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个女孩子明明刚大学毕业,功利心却这么强?
她口中虚假的深情感动不了他, 甚至让他觉得烦躁。
他只想看到她最真实的那一面, 哪怕只是一点点喜欢他就可以。
她根本不知道, 只要她卸下伪装,拿出微末的真心来对他,他便愿意捧出一腔热忱给她回应。
可直到姜凝突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陆时祁也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他分毫。
不过后来人都不在身边了,他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年对他来说,只要能找到她的人,什么都不重要。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寻寻觅觅多年,结果他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其实经常听到沈宴提及他的妹妹,炫耀自己的小外甥妥妥多么懂事乖巧,漂亮可爱。
他每次听了都没当回事,竟这么一次又一次生生错过。
原来他口中的妹妹小五,便是他苦苦寻觅不得的心上人。
妥妥,是他和姜凝的儿子。
陆时祁觉得命运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好在最终也算待他不薄。
既然姜凝是沈宴的妹妹,她当初接近他不可能是为了钱。
那便是有其他原因。
他正沉思,感觉衣服袖子被人扯住。
陆时祁垂眸,妥妥正仰着脸看他:“叔叔,你不是口渴了要进来喝水吗?你怎么一直没喝?”
陆时祁摸摸他的发顶,语气温柔:“太烫了,叔叔一会儿再喝。”
妥妥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面照片墙。
须臾,他又望向陆时祁:“叔叔,你看我和妈妈的照片很久了,你是在看我妈妈吗?”
陆时祁神色稍怔,反问他:“为什么觉得叔叔在看你妈妈,而不是在看你?”
“因为我就在你面前呀。”
他撇撇嘴,“可是你却在看照片。”
说到最后,妥妥望着陆时祁神情笃定,“你肯定是在看我妈妈!”
这孩子比陆时祁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许多,他眉眼含笑,弯腰把儿子抱起来。
想到什么,他问:“你外婆姓姜?妈妈跟你外婆的姓?”
妥妥“嗯”了一声:“但是我没见过外婆,妈妈说,外婆看到男孩子会发疯,不过外婆不是不喜欢妥妥,她是生病了。”
妥妥的话,让陆时祁想到鹤桥古镇,姜凝以前居住过的那个小洋楼。
古镇的阿婆说过,姜凝以前经常被关着,夜里能听到哭。
后来有人出现把她带走,那个人应该就是沈宴。
大一那年,他在沈家看到的那抹瘦弱的侧影,又渐渐浮现在脑海。
原来那个就是姜凝。
确切来说,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的女孩缩在角落里,肤色是病态的冷白。
明明阳光就照在她身上,可陆时祁看过去时,仍觉得她整个人被阴云笼罩着,是再灼烈的阳光都无法驱逐的。
陆时祁本能地想去看一眼,被沈宴拦住:“你别过去,会吓到她的。”
“我妹妹以前被那个女人带在身边,刚被我找回来,她有点抑郁,自从回来以后也不爱跟人说话,每天就自己一个人蜷缩在那里晒太阳,太阳落山了才肯回房间。”
“陆二,我之前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心狠,明明都是他生的,却只带走了女儿,把我和沈寂丢在沈家不闻不问。”沈宴望着不远处的妹妹,眼底满是疼惜,“现在才知道,她被带走才是悲剧,她过得比我和沈寂更不容易。”
陆时祁知道沈宴对他母亲有很深的成见,连姓名都不愿提及。
所以他想当然的以为,他把妹妹带回家以后会把她改姓沈,结果并没有。
不过想想也是,对沈宴来说,他对父亲的憎恶并不会比对他的母亲少。
在他眼里随父姓还是随母姓都一样,确实也没有特意给妹妹更改姓氏的必要。
姜凝有那样的经历,后来能变得活泼开朗,已经实属不易。
又怎么能奢望她在感情方面能和寻常女孩家一样。
她或许接近他,真的只是希望他能喜欢上她。
她想找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结婚,仅此而已。
所以她才会反复问起,他喜不喜欢她,有没有想要跟她结婚。
如果陆时祁一早就知道姜凝就是沈宴的妹妹,知道她这些遭遇,或许他会愿意给她更多的耐心。
而不是在她一次次询问时,无情拒绝,给她泼冷水,最后把她越推越远。
即便她真的没有喜欢他,但她满怀热情期待他给出回应时,却遭到冷拒,她应该也是会很失落的。
他希望她能对待感情真诚一点,哪怕只是稍微喜欢他就好。
却从未想过,她或许本就是个对感情敏感的人,他不承认喜欢她,她的心就永远不可能为他打开。
他们之间,他本该做那个体谅包容,主动靠近的人。
他不但没有,还气她虚伪,冷言冷语地对她。
陆时祁感觉心上某个地方忽然疼了一下,悔不当初。
他果然是自作自受。
“叔叔,茶都凉了,你怎么还不喝?”妥妥问他。
陆时祁飘远的思绪被拉回,开口时声音有些低哑:“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妥妥摇头:“舅舅只说是今天。”
他眨着眼睫看向陆时祁,“叔叔,你不是来我家喝水的,你是想等我妈妈回来吧?大人不可以撒谎的哦。”
“嗯。”陆时祁没有隐瞒他,“我想见你妈妈。”
妥妥抿了下唇,把玩着陆时祁领带的动作停顿下来,欲言又止:“那,你是我爸爸吗?”
不等陆时祁开口,他又道,“你长得跟我照片上的爸爸一模一样,还认识我妈妈,舅舅还让你去幼儿园接我,你肯定就是我爸爸!”
妥妥的眼睛亮亮的,欣喜若狂地问:“我以后也有爸爸了是吗?”
陆时祁望着儿子眼底的兴奋,轻轻应道:“我是你的爸爸,但我能不能做你爸爸,我说了不算,要你妈妈点头才算。”
妥妥漂亮的脸上满是困惑:“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是你妈妈一个人带着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如果现在擅自做主让你叫我爸爸,我怕她会不高兴。你妈妈是我很喜欢的人,我舍不得她难过,所以我们得听她的。”
“这样啊。”妥妥认真想了下,“那你等妈妈回来问问她吧,妈妈同意了,我再叫你爸爸。”
不过今天见到爸爸了,妥妥还是很开心。
他又反过来安慰陆时祁:“叔叔,你别担心,舅舅说我妈妈是恋爱脑,她可喜欢你了,你是她最爱的男人,你死了以后,她因为太爱你才把我生下来的,还说自己以后不嫁人了。”
说到这里,妥妥想起来一件事,“咦,死了的人不是应该住在天上吗?”
“你是怎么从星星变成人,然后从天上下来的?”妥妥眼底的星芒越来越多,看着陆时祁一脸崇拜,“好酷哦,你能教教我吗?”
陆时祁:“……”
这时,院子里好像有动静传来。
姜凝回来了。
-
姜凝停好车,踩着高跟鞋从驾驶位下来,顺手拎起后座大包小包的东西。
她一袭欧式复古碎花长裙,外罩黑色风衣,头戴贝雷帽,微卷的长发披散下来,红唇潋滟,姿容昳丽,从头到脚都透着无与伦比的精致。
这次巴黎之行收获颇丰,不仅买了衣服首饰,在把梵尼斯菲珠宝推向顶奢品牌方面也找到了新灵感。
姜凝心情不错,踩着高跟鞋往屋里走时步履轻快,刚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对着里面喊:“我的妥妥小宝贝,快看妈妈新得的礼裙,仙气飘飘的,可漂亮了!”
话音刚落,她看到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客厅里,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抱着她的儿子走过来。
两人拥有相似的眉眼,放在一起看,活脱脱一个大版陆时祁和一个小版陆时祁!
妥妥高兴地冲姜凝挥手,跟她分享好消息:“妈妈,妈妈,你快看,你最爱的男人从天上掉下来了,是不是很惊喜?”
姜凝望向陆时祁,四目相对间,她感觉大脑懵了一下,直接宕机。
原本精致的脸上瞬间花容失色,连嘴角的笑容都随之凝固。
陆时祁把妥妥放下来,深沉的目光锁着她,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男人冷肃着一张脸,看她的眼神漆黑深邃,像野兽诱捕猎物,无端让姜凝嗅到几分危险的气息。
四年没见,她没时间去想这个四年位居首富,在事业上声名鹊起,活得有滋有味的男人为何突然跑来她家,还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被他盯着,姜凝心底没来由的一慌,她本能地后退两步,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地上,转身就要往外面跑。
陆时祁见势大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将人堵在门口。
姜凝后背抵在玄关处,抬眸间男人颀长的身影笼罩着她。
她的手腕仍被男人宽厚温热的手掌禁锢着,动弹不得。
“你跑什么?”他嗓音低沉,鼻端呼出来的温热气息似有些急促。
因为靠得很近,姜凝能听到他砰砰的心跳声,和她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一时间,她的呼吸被他搞乱了。
好一会儿,她平复好心绪,抬眸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陆时祁扯了下唇角:“妥妥不是告诉你了,死而复生,天上掉下来的。”
姜凝:“……”
姜凝现在满腹疑问,陆时祁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难道大哥带着妥妥出去玩,被他撞见了?
妥妥跑过来:“妈妈,原来人死是可以复生的,爸爸不住在天上了,你以后就不用因为爸爸去世见不到他伤心难过了,你有没有很开心?”
姜凝:“……”
开心个鬼!
难怪她回来的时候见大门口停了辆车,原来是陆时祁的。
他既不喜欢她,又不愿意跟她结婚,更没打算要孩子。
她现在离他远远的,把他最喜欢的工作也让给他了。
姜凝不知道他如今冒出来是想要干什么。
难不成看到她的妥妥聪明可爱,讨人喜欢,他想跟她抢儿子了?
这个猜想让姜凝心头微惊,面上不觉严肃了几分。
有些话她不愿意被妥妥听到,看向陆时祁:“你跟我出来一下。”
姜凝和陆时祁去院子里时,见妥妥想要跟着,姜凝把他堵在门口:“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偷听哦,在屋里等着。”
妥妥不悦地瘪了瘪嘴,乖乖止步。
院里微风吹拂,送来缕缕花香。
姜凝站定后确定妥妥没跟来,直接开门见山地对陆时祁道:“妥妥是我的儿子,你最好不要打他的主意,否则我大哥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你有钱有势,我们家也不是吃素的,何况这是澜城,不是你的地盘,不管你有什么想法都最好收敛一点,否则不会有好果子吃。”
她先恐吓一番,又晓之以情,“你工作那么忙,也没时间教育他照顾他,他跟着你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何况你本来也不喜欢意外得来的孩子,我觉得你可以当他不存在,该工作工作,该生活生活,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出现,我们母子肯定也不会主动去招惹你,给你添麻烦的。”
她一口气说完,等了许久,对面的男人迟迟没有回应,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姜凝寻思是不是威胁的力度不够,正想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比如她二堂哥沈钧舟是刑警队队长,让他最好别太嚣张。
还没整理好措辞,陆时祁终于开口:“说完了?”
他的声线温醇柔和,望着她时眼底也温温柔柔的,似乎有点像……宠溺。
姜凝:“?”
他的态度出人意料,姜凝被他这样异常的目光盯得心里直打鼓,原本打算继续威胁他的话噎回去,再开口时气势上也弱了几分:“……差不多说完了。”
“那该我说了。”
陆时祁上前一步靠近她,深深凝睇着那双日思夜想的眉眼。
四年前她刚离开的时候,陆时祁很是生气。
明明是她无端闯进了他的生活,却说走就走。
他告诉自己,找到她一定要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即便是因为那晚他拒绝结婚的事她不痛快了,她也该给他一个辩驳的余地,他当时根本不知道那会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她离开半年之后,他很想问她,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走的那般决绝,他在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位置。
她离开一年的时候,他什么气也没了,只剩下想念。
他想的是找到她一定要告诉她,他不是因为不喜欢她才拒绝结婚的,他只是希望她能真心喜欢他。
他想说,对不起,他以后再也不口是心非了。
再后来,他只想告诉她,他不苛求她的喜欢了,即便她只喜欢钱也没关系,他这些年又赚了很多钱,他可以把一切都给她。
他只求她能留在他身边。
直到此刻,她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
这是陆时祁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却又跟他预想到的大不相同。
“你当时怀孕了,怎么不告诉我?”他声线喑哑,似在克制着什么。
姜凝抬眸,看到他眼尾不知何时染上微红。
她还未开口,男人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用力抱住。
他抱得很紧,姜凝呼吸有些不畅,下意识想要抗拒,耳边又传来男人近乎哽咽的低喃:“凝凝,对不起……”
“我找了你四年,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