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沐人九一怔, 呆呆看着她。
阿染有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好像能将世界污秽全部纳入眼中,无所遁形, 又好像不将世间万物放在心里,万事不过心。
她就是一把刀, 干净坚硬的刀, 百折不挠,不弯不曲,而她也有这个实力, 可以直立于世间, 一往无前,无人可挡。
萧和青在她背后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沙哑:“你来晚了。”
他们险些翻车。
若不是阿染撑住, 恐怕今日真要输了。
阿染听明白了,怪不得萧和青敢直接揭开真相, 因为他知道沐人九在路上,会带人来救他们。
沐人九正看着阿染身上的伤口皱眉,闻言便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冒险?”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萧和青挣扎着下来, 撑着门站稳, 眼前发黑, 声音却还清醒:
“不冒险不行, 管永志这个人太狡猾,要是今日站在他面前都不能抓到人, 日后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 便再难找到他。”
能做出“杀死自己”假象的人, 能好找?
今日他就在眼前, 是很好的机会,若是他们离开,带齐人手再来,还没上山就会被发现,管永志一定会跑。
他们打起来,就能拖住人,等沐人九赶来。
他算好了,只是没想到有六大罗汉,金不坏又比想象中还要厉害,险些翻车。
幸好有阿染。
不过……
她受苦了。
阿染自己倒是不在意,一开始以为管永志已死也就罢了,如今他还活着,她今日本就必须达成目的。
沐人九从怀里取出药瓶递给她。
阿染摆摆手,调息着,随口道:“没事。”
萧和青伸手接过,直接倒了一颗药在手里,递到阿染面前,他本就不会武功,又受了伤,连手指都在颤抖。
阿染想想也没推辞,手痛到抬不起来,直接张嘴吃下。
掌心一热,萧和青倏的收回手,颤抖的手指微微蜷曲,片刻后,他又倒了一颗药在掌心,轻轻递到自己唇边,吃下去。
好药效果快,阿染迅速调息。
身后,余焕艰难走出来,扒拉着门,直接伸手,一把夺过萧和青手边的药瓶。
可恶!
他们又把他给忘了!
在刚刚,余焕将佛珠撒在罗汉脚下,正全力一击的罗汉倒下两个,阿染趁机脱身,继续扭打。
她不断在受伤,但也一直拖着罗汉,直到拖到管永志等人身上的金色闪烁,拖到金不坏撑不下去。
阿染再次爆发,以几乎同归于尽的架势彻底赢下这局。
赢了后……
她看看还活着的余焕,又看看萧和青与管永志,最后选择先带出目标人物管永志,以及脑袋聪明、出了大力的萧和青。
反正里面的人都爬不起来,余焕不会出事。
余焕气死。
他一口气将全部药都倒进嘴里。
——妈的,吃穷你!
殿前还在激战,原本僧人以数量取胜,但如今沐人九带来同样多的高手,再加上六大“罗汉”失败带来的冲击,很快便将佛度寺僧人彻底打败。
阿染只调息一会儿便睁开眼睛,时间不容浪费,她动了动手上的管永志,问萧和青:“你要审问吗?”
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萧老板也在查姜家案,她跟着一起就行。
萧和青点点头,确定黑玉与白玉都及时救治,便将注意力移到管永志身上。
“金不坏”失败,没有及时得到鲜血补充,管永志的情况很糟糕,试图再次撑起金不坏,可金色一闪便又消失,身体反而越发无力。
沐人九上前,在他身体的几个穴位点了点,扭过头:“他撑不了多久。”
所以,他们必须尽快审问。
萧和青问他:“这就是你要修炼的成佛之路吗?一次大战后便再无力气,没有血液供养,根本活不下去。”
“你懂什么?!”回答的人不是管永志,是方丈,他撑着爬起来,在他自己隐隐的金色血液中挣扎,“要想成佛,就要有牺牲,我们是对的,只要我们成功了,从此往后,天下无敌!”
他目眦欲裂,眼中充满恨意,声音嘶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们?”
萧和青低头平静地望着他,眼神无波无澜:“为了无名山下的万具尸骨。”
这些人还没修炼几年,就已经杀了一万人,要是再继续修炼下去,还要死多少人?
方丈:“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懂!金不坏是最强的武功,是——”
阿染开口打断他:“但你们输了。”
“不,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们神功大成,就不会输!”方丈爬过来,眼神凶狠。
阿染冷笑:“是吗?借鲜血修炼的邪门歪道,只要拖住你们的时间,必输无疑,根本不是什么最强武功,更不可能成佛!”
她很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她赢了他们。
“不——”
方丈爬着过来,死死盯着她,充满恨意,也有死到临头,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一生的偏执。
萧和青声音平静:“你们所修炼的‘金不坏’尽头必是走火入魔,我调查过诸位,但那些信息来自五年前,如今见到的诸位与五年前相比,没了僧人的从容冷静,个个暴躁易怒。
“所以,你真的相信修炼到最后是成佛,而不是……疯掉吗?”
方丈一怔,眼神一瞬的恍惚。
随即,他喷出一口鲜血,死死盯着他们,到底没爬过来,便彻底咽了气。
而里面的另外四人,睁着不甘的眼睛,同样没了气息。
他们掠夺鲜血,也死在鲜血中。
萧和青转身,深吸一口气:“找个安静的地方,趁着他还活着谈谈吧。”
一行人转移到旁边的僧房。
除了管永志外,只有阿染、萧和青、沐人九与硬跟上来的余焕。
沐人九封住管永志血脉,他还保持着清醒活着。
不过,也活不久。
萧和青道:“你知道金不坏有问题吧,刚刚分析时,你竟丝毫不意外。”
管永志头发花白,油尽灯枯,声音沙哑:“那又如何?不可否认它的强大,只要强大,只要还活着,终有一日会找到解决办法。”
他都知道,但不在意。
“你为什么要修炼金不坏?”萧和青问。
管永志不答,垂眸装死,明显是不会配合他们。
也是,没人愿意配合打扰自己,并且“杀死”自己的人。
萧和青问:“因为心虚吗?”
他也不用回答,自言自语:“十三年前,你伪造证据,诬告姜长安贪污,姜家只抄出四十九两,随后灭门,你受不了良心谴责,又怕有人报仇,所以远离京都,求神拜佛,想求心安。
“后来你发现求神拜佛无用,又有段元立试图杀你,就想要修炼不死的至高武功,于是,你进了佛度寺,带着他们篡改金不坏,修炼金刚不坏身,对不对?”
管永志依旧闭着眼睛,不动。
阿染很烦,她用力推了推管永志,然而对方始终不睁眼、不开口,就是不配合。
“说话!”阿染开口。
管永志依旧没反应。
萧和青却知道,他的猜测都是对的。
管永志先是想求心灵上的慰藉,但他发现无用,加之段元立想杀他,于是,他又选择寄托在武功上面,修炼金刚不坏之身。
只要神功大成,他天下不败,谁还能找他报仇?段元立又怎么杀他?他还怕什么?
只是,萧和青也有不解,他问:“你可以让长生山下万人骨,这样的狠辣,到底为什么心生害怕与不安?”
如果是因为“污蔑姜长安贪污,姜家却只抄出四十九两白银”不安……那真不像是管永志。
是因为段元立的做大?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萧和青疑惑。
管永志还是不动、不出声。
萧和青微垂眼眸:“你要如何才肯开口?既然心中有愧,死到临头,还是不肯说吗?”
以前是因为怕死,那现在呢?
他已经要死了。
只是这一句,管永志突然睁开眼睛,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萧和青,突然问:“你想查姜家案?你?”
强调一个“你”,显然他已经知晓萧和青身份。
这位便是萧太子!
萧和青站在那里,身体笔直,哪怕面色苍白,眼神始终坚毅:“对,我要查姜家案。”
管永志笑了。
萧和青,萧家与何家的孩子,他想要查姜家案。
何九州是主审,萧遂是下令斩杀姜长安的人,他们两家的孩子,想要给姜家翻案。
真有意思啊。
于是,管永志说:“好,我配合你,我可以将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说完,他看了阿染一眼,只是一眼,淡淡地收回视线。
萧和青微怔。
他觉得管永志的态度很奇怪,一开始不肯配合,现在却又什么都愿意说……
不过,比起理由,真相更重要。
呼吸变得急促,他问:“当年姜家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管永志果断摇头:“我不知道真相,姜家案牵扯整个朝廷,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冰山一角,我伪造姜长安贪污军费的证据递上去后,便没资格插手案子,能插手的只有三个人,何九州、段元立、余江。”
他没说谎,此刻的每一字都是真实。
萧和青能看出来,他有个想法,导致心中一跳,一时竟然不敢再开口。
阿染这时问:“你为什么诬告姜长安?”
她彷佛是好奇,随口一问。
管永志看向她,眼神有一瞬失神,随即扯了扯嘴角:“你知道户部尚书是做什么吧?”
“管钱的。”阿染回答。
这个答案,天下尽知。
“是呀,管钱的,管理整个国家的钱财,这钱可不好管,大笔的钱进来,又有大笔的钱出去,这中间要过无数道手。”
管永志神情平静:“大雁这些年还算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出去最多的是打仗,厢族年年闹事,年年花钱,千万只手送钱进来,千万之手拿钱出去。”
余焕微怔,下意识皱眉。
阿染不解:“什么意思?”
沐人九盯着管永志,眼神阴冷,一字一句:“他的意思是说,边关将士打仗,每年都要支出大笔军费,而这些钱不仅养活边关将士,还养活无数贪官污吏!”
姜长安将厢族打服,以一当万的镇北大将军还在,厢族乃至各方势力,还有谁敢造次?那这天下还有仗可打吗?
阿染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可置信:“什么意思?没有仗打了,不是好事?”
“对大多数人是好事,对一小部分不是好事。”
管永志摇摇头,看着她:“你知道军费一路下去,要养肥多少人吗?你知道采买战马、粮草、制造武器、战甲,又有多大的利益网吗?”
“户部就是无数大网的中心,我不是开创者,与厢族大战数代,我上任时,秩序就已经形成,有无数双手在瓜分这些钱。”
“每几年,可能有人分不到了,有人又能分得更多,围绕着这部分利益,也会争夺、厮杀,数代人皆是如此。”
“交到我手上,作为户部尚书,我要以我的方式分这块点心,分的好,我就能坐得稳、做得好,得到无数人支持。”
“而没有仗可打,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管永志说完,安安静静地看着阿染。
沐人九声音嘶哑:“没了能分的点心,你们瓜分不了利益,许多因为战争获利的人,失去了经营。”
他手握紧成拳,咬牙切齿:“龌龊。”
没了战争,就不需要无数依托于战争发财的人,采买战马的、打造武器与盔甲的,提供粮草的……
牵扯甚多,甚至整个兵部。
而那时候,段元立是兵部尚书啊!
“是很龌龊。”管永志点头承认,“但这些已经成为习惯的东西,很难改,也改不了,要改就必须将这张大网撕碎。”
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将这些年和他一起分点心的全部人都整改,户部就是利益网上的一环,撕碎利益网,一着不慎,只会同归于尽。
这太麻烦了。
几代户部尚书都是如此接手,管永志要做的、应该做的,是顺利传给下一代户部尚书。
而不是将自己埋进去。
管永志重复那句话:“没有战争,对大多数人是好事,对一小部分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继续:“而这小部分人,拥有左右结果的能力,比起挑战他们,你觉得我怎么选择更好?”
没人说话。
管永志轻笑:“所以,当与我有仇的段元立找到我,告知我,姜长安通敌,让我查一查他是否贪污军费,我便选择与他合作,制造了姜长安贪污的罪证。”
不需要考虑通敌是否为真,他只要确定自己可以提供“贪污”的证据就行。
半晌,沐人九道:“所以,段元立构陷,你明明与他不和,却因为‘想杀姜长安’这同一个目的,选择配合他,制造伪证。”
管永志油尽灯枯,喘了喘粗气,继续:“姜长安太特殊,他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像一把刀直立于世间,一往无前,他不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