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来归眼睛盯着殊灵指间刺眼的血, 心里像是被堵上了什么东西,又疼又闷。
若非伤势实在严重,时愉这样性情高傲的人又怎会在他面前忍不住失态。
思来想去, 如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殊灵甚至都不会因为救他而落下如此严重的伤势。
晏来归既愧疚又心疼。
飞天小猫看见两人站了起来,于是将翅膀收拢回后背上,伏低身体让两人上来,“咪呜!”
殊灵半阖双眸靠在晏来归肩上, 呼吸一起一伏都浅淡得难以察觉。
这种濒临死亡的微弱呼吸感让晏来归心里一慌,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直接打横将人抱起。
殊灵:“……!”
殊灵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在魇魔封印里面那一剑几乎耗空了他全部的灵力,还因为过度动用神器镜悬的力量受到了不小的反噬。
但是殊灵向来对疼痛没有太大的感觉, 所以一路上都是强撑着过来的, 多亏有个能气死他的泠见在,要不然殊灵能不能撑到现在也确实不好说。
他忍惯了伤势, 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处理的, 死不了的伤都不用管,所以不觉有什么不对。
所以晏来归放弃离开, 回来揽着他的肩膀看他伤势的时候,殊灵便顺势拥住了晏来归。
殊灵本意是抓住晏来归多吸几口好好回回血,却没想到身体骤然腾空起来,整个人顿时不自然地僵硬起来。
这样的姿势对一个习惯强势不容侵犯的人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了,全身的重量只依靠别人的一双手臂, 持续不断的腾空感必然带来难以适应的不安。
之前在魔域的时候, 他神智昏沉之际也被晏来归这样抱过, 但是那时殊灵因为熬了数个时辰,精神极度疲倦昏沉,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感觉。
现在是在他完全清醒的时候这么做,殊灵便总觉得浑身上下都很别扭。
晏来归却不这么觉得。
他不吝于给亲昵之人这样的拥抱,也不会拒绝亲昵之人这样抱他。
晏来归对他人天然的信赖感和安全感,让他无论在怎样的相处之中,都能心安理得地付出和接受。
他忍了忍,克制住自己原地挣脱的想法,隐忍道:“……要不我自己走吧。”
他只是伤了不是瘫了,飞到飞天小猫背上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晏来归浑然不觉:“什么什么?”
在察觉殊灵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想逃的气息之后,晏来归忙道:“稍等稍等,很快就放你下来。”
殊灵:“……”
晏来归的臂弯很稳,殊灵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他被迫靠在晏来归的胸膛上,紧紧拥抱的姿势让他能够清楚地听见晏来归略微失序的心跳,以及无言却平稳的环抱。
晏来归足尖一点,几下就上了飞天小猫的脊背上,寻了一处绒毛柔软的地方将殊灵轻手轻脚地放下。
飞天小猫载好人后展开双翼,助跑几下振翅一扇,几下便没入了云端,徒留剩下的一堆领主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干看着。
主君用不上他们也是一种好事,没受伤没出事也挺好的。
就是,这……
确实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主君这么一言不发地将人打包抱走的场面。
特别是被打包抱走的对象还是人族那位一言不合就拔剑打架的剑尊。
呃。
不过一想到魔君曾经把剑尊抢回来过的伟大壮举,如今只不过是打横抱个人,这么一对比似乎就能接受良好了。
魔域和玄天宗之间的路程遇见飞行大约两日左右,小猫也担心殊灵有个什么好歹来,因此一上天就猛猛飞,生怕晚一点殊灵就要嘎在了半路。
好在晏来归挑的位置很不错,小猫的脖颈正好能挡下大部分迎面而来的狂风,人陷在柔软厚实的绒毛之中,也只会保留温暖而安全的感觉。
晏来归有些担忧地摸了摸殊灵的脸颊,发现触感依旧冰凉的时候,轻声说道:“我们回玄天宗,先把你的伤治好再说。”
“……嗯。”殊灵低声应道。
晏来归低下眼眸殊灵看了半晌,小声道:“下次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这样不要命了。”
在魇魔封印里面的那次风雪剑域实在是与以往那几次都不一样,晏来归就算再不了解,也大概能猜出殊灵付出的代价必定不小。
殊灵扬了扬眉,道:“你不要再像那样贸然涉险,我自然能一直安全。”
“……”
他此时躺在小猫温暖的背上,耳边是呼啸的风,面前是坐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晏来归。
赶路花费的时间又长又无聊,而且向来会占据许多精力。
但是现下这个情况却又有些许的不同。
不需要殊灵掌舵,不需要他时刻注意四周,不需要他做出决断。
他只要躺在这里,看着晏来归就可以了。
晏来归方才从殊灵的储物戒里翻了些止疼丹和补灵丹出来,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医修,不敢乱用药,所以只敢给殊灵用这个,让他感受不到痛处外加补充一些基础的灵契,剩下的回去再想办法。
不知怎的,殊灵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来。
希望小猫飞得慢些,再慢些,又或是从魔域回玄天宗的路途再长些。
按照玄天宗那帮医修的治法,殊灵进去不到半天,出来就能好个大半,回去再按照医嘱用点丹药,这点伤势晏来归明天一早起床甚至都看不见了。
殊灵能装一时,装不了一世。
靠装病讨点可怜和亲昵的戏码,偶尔用用倒也无妨,用多了,晏来归也不是傻子,肯定能看出来。
他还是留不住晏来归。
像现在这样,他们可以不管所有担在肩上的责任,可以不用思虑任何事情,只是待在一起。
简单到没有任何难度,却是他最缺的。
晏来归也躺了下来,就躺在殊灵的身边,趁着难得的闲暇,放空自己。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思考。
就想这样待在殊灵身边,不用疲于奔命,也不用忧心忡忡。
多好啊。
这条路再长一点吧。
……
飞天小猫赶紧赶慢,终于飞到了玄天宗。
晏来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睡眠不深,感受到身下的脊背微微一震,似是落了地,昏沉的神思便骤然清醒了。
晏来归一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睡着睡着,不知何时居然抱着殊灵的腰睡着了,一个激灵直接吓清醒了,连忙把殊灵上下检查了一遍。
苍天!
他睡觉的时候居然这么不安分,喜欢抓东西过来抱?
完了完了。
大概是在家里抱着小妖睡睡习惯了,一睡着就不清醒,可能就这么顺手把殊灵抓过来了。
时愉身上还有伤,万一给他碰到压到怎么办。
殊灵本来在阖眼浅眠,突然被身边突然离开的挖空感惊醒,随后便是一双手在他身上克制又胡乱地摸来摸去。
殊灵也愣了,下意识皱了皱眉,看见是晏来归后松开眉头,神色复杂道:“你在干什么?”
他们才刚到玄天宗,在广大弟子面前搂搂抱抱还没有什么问题,倒是这个,晏来归居然不介意吗。
晏来归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和生气,神情严肃地对殊灵说道:“时愉,你不能老是这么纵容我,万一你身体出了问题,我会后悔死的。”
殊灵怀里空落落的,本来抱着人安安心心睡得好好的,没人抱一时之间还怪不适应的,听见晏来归这么说简直是一头雾水:“什么?”
什么纵容?
玄天宗的守门弟子上前查看,殊灵腰间的镜悬自动自觉出鞘,跑去守门弟子面前逛了一圈。
守门弟子认得这是殊灵剑尊的镜悬,便安心地放行了。
不过鉴于飞天小猫的体型有点超乎寻常的大了,为了不影响玄天宗内部不必要的骚乱,所以小猫驮着人进去之后走的是偏僻小路。
殊灵抬手放出灵息给小猫带路,飞天小猫把翅膀收拢回来,缓步顺着殊灵给的指引往前走。
等周围没有人后,晏来归才继续道:“你身上还有伤,怎么能这样任我胡来,要抱给抱,万一压到你的伤怎么办。外伤还好,若是内伤,不仅痛苦又难治,你叫我怎么安心。”
偷偷趁晏来归睡着贴过去的殊灵这回听懂了。
他轻咳一声,道:“我是化神,又不是一碰就化。”
晏来归默默拿掉殊灵发间夹杂的一根羽毛,抵在殊灵颈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重说。”
殊灵:“……”
殊灵对上晏来归那双暗含威胁的澄澈紫眸,沉默半晌,缓缓道:“好的。我错了。没有下次。”
晏来归这才满意了。
不多时,飞天小猫驮着他们到了淮落峰,沿着山路三两下爬了上去,在见到用于住人的宫殿后这才兴奋地喵呜了一句,随后原地趴伏下来。
晏来归摸了摸大猫的脑袋,笑道:“谢谢。”
“咪呜!”
晏来归端详了一下殊灵的脸色。
止疼丹的药效他还是放心的,时愉原本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如今显得有气色多了,他思来想去,想起方才将时愉抱上来的时候时愉强忍着不挣脱的模样,便没有再勉强他。
晏来归先行跳了下去,随后伸手递给殊灵:“下来。”
殊灵逐渐已经能够适应并开始能够享受了,他本来想着剩下一段路,晏来归肯定不会放心他一个人下来,于是就这么坐等晏来归动手。
然后他看见晏来归直直跳了下去,冲他伸出手来。
殊灵:“……”
让你想下来。
这下好了,直接没得抱了。
殊灵看了一眼晏来归的手,又看了一眼悄悄探头舔着晏来归的呼噜小猫,暗叹一声。
怎一个悔字了得。
晏来归本来还在疑惑殊灵怎么这么久都不动一下,刚想上去看一眼,就见坐在小猫身上的殊灵接过他的手,撑着小猫脊背跳了下来,安然无恙地落了地。
晏来归见他行动自如,心下放心不少,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请医师过来。”
殊灵抬手把人揽了回来,下颌紧绷:“不必,我已经发了灵讯,不用你特地去一趟。”
晏来归噢了一声。
一阵白光闪过,几乎要将整个院子挤满的飞天巨兽忽地变回了巴掌大小的小猫,吧唧一下精准摔到了晏来归的怀里。
晏来归手忙脚乱地接住,开始给小猫顺毛,笑道:“飞天小猫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小猫。”
给猫夸得昂首挺胸,扒着晏来归的衣襟就往他怀里黏蹭。
晏来归跟着殊灵一起进了主殿,看着周围空旷又熟悉的摆饰,只觉恍如隔世。
装傻充愣混进玄天宗当殊灵的小徒弟,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但若细究起来,其实也才过了数月之余罢了。
孟苍一直忙着弥灵州的事情,将叛徒林倚带回来后还要分心审讯,还得和他那几十年没见突然出关的老爹嘘寒几番,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殊灵从魇魔封印里出来这件事情,他们还是前不久才刚刚知道的,几乎是殊灵晏来归前脚刚到,后脚孟苍就带医修弟子过来了。
晏来归把飞天小猫放去院子里玩,小猫乖巧蹲在门口,进一个人咪一下,看着他们全部进来后还会贴心地用前爪把门推回去关上。
把众弟子看乐了,纷纷夸飞天小猫是招财小猫。
晏来归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见玄天宗的人,思来想去,还是隐匿了身形没出去,自己一个人待在偏殿,给神域发讯息。
如今人族抓到了一个内鬼,关于勾结魇魔一事有了重大进展,后续有他们好忙的。
魇魔封印近年一直在逐步松动,逃窜出去的魇气无形增多不少,各界叫苦不迭。
重新加固封印是时候要提上日程,不过在此之前,需要保证神器都完好无损。
禁地那边的魔村亡魂们一个没少,规规整整地在晏来归颈间的血色聚灵石里温养着,就等一个天罚之轮转动的机会。
只是靈离岛里面的半魔魂魄们,他得在加固封印前找个机会招魂带出来。
神域那边不知道会对他被魇魔当场带走,以及差点折损一位神域使有什么反应,反正晏来归目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看着殊灵养伤,所以上神域可以往后推迟一点时间。
都已经这么明显了,晏来归不信神域使还能以他勾结魇魔的罪名将他抓回去。
那也太荒谬了。
他都差点死在魇魔手里了。
再不济他也还有很多证人。
果不其然,神域那边迅速回了讯息,在灵力所化作的信笺中表明了对晏来归遭遇的歉意,以及对他保全神域使的感激,寥寥数语简洁明了。
作为补偿和回报,晏来归这次请用天罚之轮的消耗将由神域全责负担,不需要动用魔君半分资源。
信笺中着重表达了对晏来归的感谢,并且邀请他有空可以来神域坐客,写得很含蓄。
神域向来是留人的地方,但留的是一般是犯人而不是恩人,晏来归知道这句有空可来神域坐坐的含金量,几乎是摆明了表示神域欠下了一个人情了。
晏来归收好信笺,脚下的衣摆忽然传来一阵牵扯,他低下头看去,发现是飞天小猫在咬他的衣摆。
飞天小猫费劲地想将他扯出去,含混道:“喵——呜——”
快出去。
晏来归俯身抱起小猫,小声道:“不出去,他们就当自家剑尊金屋藏娇好了。出去吓人要扣我功德的。”
小猫挠他的衣襟,挠断了几根线头。
那一边,孟苍带来的医修已经给殊灵看过伤势,简单处理了。
剑尊大人主要的不适感还是来源于镜悬的反噬,用些温养经脉固本培元的药,再静养半个月即可。
殊灵毕竟是化神期,这点伤势对他来说很快就能愈合。
殊灵拉过收拾药箱的医修弟子,他朝着晏来归所在的里间微微扬了扬下巴,道:“等会他出来了,就说我重疾难医,沉疴顽疾棘手得很,需要养上许多时日。”
他顿了一下,着重强调道:“期间不宜行走,最好卧床静养。”
还有一句需要有人照顾他没加,殊灵总觉得加上显得刻意了,便没有说出口。
医修弟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应了句好,一时之间有些不明白此举的意义所在。
孟苍见鬼了一样看了殊灵一眼,悄声道:“不是,你……你不是已经和魔君大人在一起了么?”
怎么还整这一出。
殊灵凉嗖嗖看了孟苍一眼,道:“你不懂。”
孟苍:“……”
孟苍确实不懂。
得得得。
随便他们小两口造吧。
殊灵轻轻踢了一脚孟苍的靴跟,道:“帮个忙,把他叫出来。”
孟苍:“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殊灵往床榻上躺好,闭目养神:“嗯。”
孟苍转身就走:“我这就去告诉魔君大人你居心叵测谎报病情。”
然后孟苍的脚下就被绊了一下。
他踉跄几下才站稳,看见镜悬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侧,模样单纯地出鞘几分,雪亮剑光晃着孟苍的眼睛,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
“……”孟苍真是服了他了。
直说想魔君大人留下会要他命是吧。
当哑巴活该他单身这么久!
晏来归在偏殿吸猫打发时间,捏着飞天小猫两只爪爪埋小猫肚皮,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居然是孟苍。
晏来归微微愣了一下,道:“孟宗主。时愉他伤势怎么样了?”
孟苍神色凝重:“魔君大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晏来归和飞天小猫都原地呆住了。
晏来归心里一沉,匆匆往外走去,歉然道:“抱歉孟宗主,能麻烦您同我说说么?时愉他知道么?”
孟苍心虚,孟苍轻咳一声,随着他的脚步往外走,道:“他知道。不过魔君大人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不过是因为旧伤太多,又没好好治,成了沉疴顽疾,加上这一次全身多处经脉碎裂,所以一时看着有些严重罢了。你可千万放心,能治,治得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晏来归蹙起眉心,喃喃道:“他以前是不是经常不好好治伤?”
殊灵在他眼皮底子下受了伤都瞒着,不到彻底瞒不住是不会让别人察觉的,他脸皮又薄,又好面子,一旦受了什么伤,草草处理一下就过去了,怎么可能找别人求助。
这么一想,晏来归完全信了孟苍说的话。
孟苍凝重道:“对没错就是这样,魔君大人,现在只有您能管得了他了。”
晏来归轻轻吸了一口气,道:“能治吗?能不能治到毫无后遗症的地步?需要什么药材我去找,治疗费用我出十倍。”
孟苍道:“您这就客气了,他是玄天宗的剑尊,花销自然记在玄天宗账上,不必魔君大人出血。您多看着他一点,孟某就非常感谢了。”
晏来归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能不能见人了,他快步走到殊灵的寝殿,看见殊灵静静躺在床榻上,额间全是因为疼痛犯出来的细密冷汗。
医修弟子适时补充道:“魔君大人。剑尊大人已经服用了温养经脉的丹药,药效发作之时,可能会有一点微小的痛楚,不过不碍事,只要忍过去就好了。”
晏来归低声道了谢,看着殊灵额间的冷汗,对“微小的痛楚”这个说法保持一定的怀疑态度。
寝殿里其实没有什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孟苍和一位留守观察的医修弟子,晏来归来了之后,医修弟子与晏来归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便也跟着孟苍离开了,只余两人在原地。
飞天小猫自觉从晏来归怀里跳下来,跑出去盯着熬药的火候。
晏来归坐在了榻边,用干净的帕子替殊灵擦掉了额间和颈部的汗,殊灵睁开略微涣散的眼眸,默不作声地拿过晏来归的一只手,扣在掌心里低头抵着,嗓音微哑:“……别听他们的。医修弟子诊断时总爱往重了说,小伤随便养一养就行,不必担心。”
晏来归:“……”
时愉你。
他好像明白了时愉为什么会有许多旧伤,以至于最后发展成沉疴顽疾了。
就这种对待医嘱的态度,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真不知道时愉是命大还是命硬。
暗骂归暗骂,晏来归还是心疼,小声道:“我这几天哪也不去,就在这盯着你养伤。你不养好别想下地。”
殊灵听了,只觉日子都有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