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纪元不用多想, 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自己跟徐大人从未有过交集,怎么就亲自点名了。
有人举荐?
看起来不像。
知府,学政两人, 知道是徐大人来之后, 根本没找过他, 眼看也是不想让他在徐大人面前露脸。
否则对大家都不好。
纪元身边的人自然也发现不对劲, 考上举人的张洵更是道:“这次的乡试宴, 不仅是新进举人拜见座师, 更是送别京城官员, 怎么就要你去了。”
张洵又道:“能不能找人问问内情, 徐大人不喜神童, 如今都知道, 你去只怕不好。”
是啊,肯定不好。
别人还在庆祝的时候,正荣县这边直接进入下一个阶段。
李勋也来不及再伤心, 连忙找人问了情况。
今日八月二十, 还有三天就是乡试宴,一定要知道原因, 才能做好应对。
好在八月二十二当晚,纪元被府学右训导偷偷喊了过去。
最近几天, 府学说是陆陆续续开课,但因为乡试刚结束,还未正式上学,大家多半都在家中, 等着府学通知。
纪元等到的, 就是右训导家小厮, 让他去训导家中一趟。
纪元过去的时候, 依旧还是书房,不过里面有两位大人。
之前祭文庙的时候见过,另一个人是县学的左训导。
天齐国以左为尊,左训导比右训导高半阶。
单看右训导主持童试,左训导主持乡试就知道了。
等会,左训导主持乡试?
纪元一抬头,右训导就道:“看吧,我说他是真神童,不是那种冒牌的。”
“咱们府学有个真神童,难道也是我们的错?”
左训导看向纪元,开口道:“徐大人什么性格,你知道吗?”
纪元先摇头,再道:“只听说过一些传闻。”
见他回答还算妥帖,左训导微微松口气。
看来他年纪虽然小,却还是懂事的,不是那种只会读书的。
左训导道:“是这么回事,你要做好准备。”
“本来今年的童试录,不打算给徐大人看,毕竟一个你,一个岳昌,占了前十的两份。若让监临官徐大人看了,会误以为我们强行推神童,以得皇上喜欢。”
“但前两天成绩出来,徐大人不知从哪看到样书,然后看了你的文章。”
不用说,文章前面还有纪元的生平简介,出生年月都有。
这简直踩到徐大人的雷点上,还招来学政问话。
学政回来气得要命,他就差把人藏起来了。
怎么还是被发现。
成绩出来的时候,徐大人看到《童试录》的样书。
纪元想不出其中关联,但意外想到童试录出版书坊岳家。
那样书,他家也最多吧?
右训导也道:“今年童试录一直不发,就是想着徐大人走之后再讲,谁知道会被他看到样书,也是倒霉。”
按理说,这书早就印出来,是该开始售卖的。
不就是因为徐大人逆鳞,这才要等等再说。
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这个啊。
反正就是,徐大人看到十一岁,甚至不满十一周岁的小三元,点名让他去乡试宴,肯定是要看看他的水平。
若水平尚可,估计这事就过了。
若是不行,估计会让他归家。
是的。
归家。
“徐大人一直觉得,所谓神童,一直跟年纪长于他的人在一起会被欺负。”
“还在国子监的那个神童就是。”
“还有便是,过早处在不同环境,也不利于心智的成长。”
“大概率会让你回家。”
“为了留在府学,你可要努力,当然了,我们在宴会上,也会帮你的。”
至于徐大人怎么考究?
不是很清楚。
当场考文章不太可能,多半是谈吐问答。
不拘于学问,日常礼貌,情商高低,估计也在其中。
总之,徐大人要的是人格相对健全的学生,而不是只会背书的神童!
这句话是纪元自己总结的。
回到栖岩寺,纪元长长叹口气。
太难了。
怎么这种无妄之灾也能找到他。
回到禅房的院子,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的。
纪元一回来,就见一群人直接回头。
张洵松口气:“你可终于回来了。”
纪元往这里一看,蔡丰岚,白和尚,李锦,李勋,张洵,还有另一个孙夫子,他也考上了举人。
还有就是许春,以及上次一起考上秀才的同窗。
随便数数,竟然一二十个人。
“训导怎么说。”
“徐大人会为难你吗?”
纪元看着大家担忧的眼神,把事情简单讲了。
“反正训导们说,知府跟学政也会帮着说话,一定要过了明日乡试宴的关。”
“如果过不了,我就要离开府学。”
离开府学?
李勋直接道:“不行,你很多东西才刚学,怎么能走。”
“是啊,骑射刚开始练,怎么能行。”
“礼乐也是啊,律法书籍,咱们县学的甚至不齐全。”
说到这,纪元道:“我已经跟周家书坊签了契约,可以低价拿书,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帮我带一套律法书回县学吧,充到尊经阁里,教谕想这一套书很久了。”
整套买下来不便宜,而且来了几次也给忘了。
纪元趁这个便利,可以成本价拿出,带回去刚刚好。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蔡丰岚道,“想想怎么过关吧,徐大人最不喜欢这个,大家都知道。”
纪元让大家不要着急:“明日再看吧,若徐大人下定决心让我走,谁来也没办法。”
知府,学政也不能硬劝。
当年追捧神童带来的惨案,大家都没忘呢。
纪元甚至做好了离开府学的准备,又道:“趁着我走之前,弄一套书回去,不是刚刚好吗?”
大家无奈,只能佩服纪元心思豁达,当然也看出来他是在安慰大家。
辛辛苦苦考了小三元,来了府学,却要离开,这实在让人不舒服。
李勋更是如此。
他要回县学,那是逼不得已。
纪元离开,则是十分冤枉,他甚至已经找好可以糊口的工作,去当润笔先生,绝对可以顾得住自己。
为了这个差事,他跑了整整一下午,还把蒙师的叆叇都买了。
众人沉默。
却也不要再说什么。
站在徐大人的角度,其实也可以理解。
他不愿要死板的神童,也是为了更多孩童的健康安全。
纪元这边就更无辜了。
幸好,还有明日的机会。
张洵跟孙夫子道:“明日我们两个也会在场,一定会护着你的。”
纪元点头,提前谢过。
孙夫子今年乡试考了二十九名,张洵考了三十六名。
排名都不算太低。
而且他们两个,现在都是名副其实的举人。
有举人撑腰,应该还好吧?
李勋羡慕地看了他们两个,其他人也差不多。
许春却道:“纪元,我相信你。”
许春今年考上秀才,八月秋闱自然要来,之前纪元还去接过他。
这些不谈,许春也受过纪元很多次帮助,所以他莫名信任纪元:“徐大人看到你,绝对会喜欢你的。”
“好,那就借你吉言。”
说着,纪元让大家赶紧回去休息,这两日放榜,估计大家心情起伏都很大。
众人离开,只剩白和尚跟蔡丰岚。
白和尚看了看纪元,觉得他更是不同。
今日他一离开,蔡丰岚便很着急,跟同窗们说了之后,往日清静的禅院来了许多人。
都是真心担忧纪元的安全。
再听他们讨论,竟像是对这个年龄更小的同窗很是信任。
或许,徐大人不应该因为偏见让纪元离开。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神童?
当然了,具体怎么样,还要看明日乡试。
八月二十五。
纪元久违穿上青衿,换上靴子,又戴了儒生的帽子,这才出发。
毕竟是乡试宴,他看起来还是要正式点,穿上公服。
张洵跟孙夫子也换上了公服,但他们则是举人的公服,看起来已经类似官服。
青蓝的丝绸做成,上面绣着金色的云纹,领口下摆带着金丝装饰。
头上的方巾也是不一样,腰间带子配了玉饰,跟衣服上的云纹一样。
靴子也是同理,同样的纹饰以及金丝边。
这样的衣服,已经很类似官服了。
更别说用丝绸做成,看着就华贵无比。
都说考上举人之后,社会地位会有质的飞跃。
只看衣服都能瞧出了。
秀才的蓝杉在平时看还好,对比起来,自然差了一截。
好在秀才衣服也是简洁大方,带了一丝文雅。
加上纪元五官英俊,气质不同,竟然丝毫不逊色。
等他们走进乡试宴,这才发现,岂止是不逊色,更是出类拔萃。
整个宴会上,所有被邀请的官员学生,只有纪元一个人穿着秀才的公服。
不对。
还有一个。
纪元看着岳昌过来,脑子里闪过很多事。
《童试录》
《童试录补遗》
岳昌在考试之前,以神童的名义,带去见了徐大人。
而岳昌在这次乡试中,并未考中举人。
以及,那个印《童试录补遗》的小作坊,必然跟承接府学《童试录》岳家有关系。
纪元盯着岳昌,见他下意识撇开头,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张洵,孙夫子问道:“纪元,怎么了?”
纪元如今只是猜测,不好多说,只道:“没事,今日要格外小心。”
不仅要对徐大人问话格外小心,还要防着有人出阴招。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岳家知道自己办砸了神童的事,想着一定要补救。
最好的补救方法,自然是十二岁的岳昌考上举人,告诉徐大人,岳昌跟那些家族培养出沽名钓誉的神童不一样。
岳昌是真正的神童。
反正能考上,一切都好说。
若考不上,就要另想办法。
那岳家定然从小作坊那知道,自己撞破《童试录补遗》的买卖。
顺便,他也有神童的名声。
干脆把他推出来替岳昌挡枪,等把自己弄回正荣县,岳家一次性便解决两个麻烦。
一,童试录补遗以后不会有人再提。
二,他的年纪更小,有他在,徐大人只会对他更生气,并不会多想岳昌了。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也是最近事情太多,他竟然疏忽了。
本以为要面对不喜神童的监临官徐大人已经很麻烦。
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可他能说吗?
这只是猜测,说出来多惹是非。
再者,能跟岳家对上的,也就知府,学政,左右训导等人。
可府学编纂的童试录都由他们印出,岳家在府学定然有自己人。
他说出来,反而会打草惊蛇。
“纪元!”只听后面有人喊道,“你是纪元吧?”
这声音十分年轻,纪元回头,是一男一女,两人都很年轻,纪元并不认识。
纪元等人转身见礼,其中的男子压低声音道:“我是周家书坊的少东家,我家听说你的事了。”
“一会我爹也会见机帮你说话,不要太紧张。”
府城虽然大,圈子却小。
特别是东市第一街的周岳林王四家,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一二。
岳家的四儿子在徐大人面前丢人,举人也没考上,各家都是知道的。
但他家把纪元推出来挡事,却让周家,林家,王家诧异。
纪元能看出关键,更了解岳家的这几个人户,多少也能看出些。
否则那本不让售卖的《童试录》怎么就刚刚好被徐大人看到。
要知道,今日的乡试宴过后,明日徐大人便启程回京。
只要再瞒几日就好,偏偏给戳穿。
不就是岳家要让徐大人知道,府学不止一个神童,他们岳昌并非出头鸟。
要抓假神童,去找小三元纪元啊!
周家知道此事,本没打算管,却又听说,纪元有府学书科杜夫子给的条子,还签给了自己家做润笔先生。
那眼高于顶的杜夫子都夸纪元的字好,多半是没错的。
周家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出手一助。
当然了,他们只能做个辅助。
具体的,还要看纪元是否有真才实学。
也看徐大人对纪元的反应。
这小孩确实艰难。
纪元,张洵,孙夫子谢过周家少东家。
不过这少东家看了看纪元身边的两个新进举人,连忙行礼。
咦,本以为纪元孤立无援。
可现在看着,身边还有两个举人帮忙?
乡试宴,自然比之前的童试宴规模更大,虽说参与的人数少了一半,可伺候的仆从却极多,食物更加精美,就连歌舞的档次都不同。
纪元心里好笑,自己这算不算提前看了乡试宴是什么模样?
正想着,只听宴会管事走过来,开口道:“你跟我来。”
纪元也好,岳昌也好,都是徐大人亲自点名的学生。
可他们再怎么样也都只是秀才,其他参加宴会的则都是举人,安排他们坐哪是个问题。
坐得远吧,一会徐大人来了不好问话。
坐得近吧,难道要比今年乡试前二还要近?
这实在让左训导手下的管事头疼。
思来想去,干脆跟乡试前二甲商议,让这两个小童跟着他们。
反正秀才服侍举人也合适。
当然,说是服侍,其实就是坐在一起吃吃喝喝。
那前二甲听了前因后果,心中也好奇。
今年乡试解元还问道:“小三元?让他来吧,我们还都是府学的学生呢。”
岳昌虽没提,自然也给捎带上了。
宴会管事,就是来找纪元过去落座的。
张洵跟孙夫子下意识上前一步,纪元朝他们点头:“没事的,左右都这样了。”
乡试宴,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位置坐下,孙夫子在第二十九,张洵在三十六。
距离前二的席位还是有些距离的。
此刻也只能看着纪元被带走。
纪元还算轻松。
最坏的结果,就是回正荣县读书。
那又有什么了。
他还能把叆叇亲自给赵夫子,继续给房老夫子做点心,给罗博士泡茶。
纪元想得坦荡,去找乡试解元的时候,没有丝毫局促,先拜见了坐在一起的乡试前二。
乡试第一被称为解元。
乡试第二被称为亚元。
后面第三到第五,都是经魁。
如今大家喊解元等人的名字,也是直接喊章解元,柳亚元的。
纪元做礼,章解元笑:“看着年纪也没那样小,来坐。”
岳昌已经坐到柳亚元后面,死死等着纪元,纪元自然要坐在解元侧后。
两人面前同样有桌椅,不差其他举人什么。
章解元转身道:“你真的不到十一?”
柳亚元也道:“几年生,几月生辰?”
他们也太好奇了吧。
纪元如实答:“化远二十三年生,十一月的生辰。”
果然不到十一岁!
“都说你是十一岁小三元,看来都说多了,应当是十岁才对。”章解元笑后,又想了想,“还是说十一吧,这样安全些。”
看来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柳亚元问岳昌:“你呢,不会是不满十二吧?现在的天才也太多了。”
岳昌脸色难看,低声道:“是二十一年生,九月生辰。”
这么算的话,过几天就到十三岁了?
章解元也道:“那就说十三,不要再说十二了。”
家里同样这么交代的。
以前吹神童的时候,自然要把年纪说得越小越好。
现在遇到不喜神童的徐大人,就要把年龄说大。
岳昌再次看向纪元。
但他的年纪,确实很小。
十一岁生日都没到,也就是十岁。
只要纪元推得越往前,他就越安全。
纪元察觉到岳昌的目光,却并未说什么,此事对他而言,完全可以用无妄之灾来形容。
纪元说着,有些好奇乡试第一第二的成绩,询问道:“都说今年最后一题策问极难,大家都好奇你们是怎么破题的。”
乡试的水平,跟童试不同。
乡试第一的水平,跟童试第一的水平更是天差地别。
但这会正是两人春风得意的时候,被小三元这么一问,竟然细细说起自己的心得。
“策问,自然是让咱们读书人献策,可献策也要从四书五经里找。”
“今年的题目是,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君子子产有四项处世标准,是哪四项?”
章解元说罢,岳昌接道:“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这出自《论语·公治长》,讲的是一个名为子产的君子,他的行为四项行为标准。
孔子夸他,对自己庄重,对君主恭敬,对百姓恩惠,驱使民众的时候得当。
以此策问,自然要结合时事来作答。
他们正聊着,屏风后的左右训导,乃至学政都有些叹气。
徐大人不走,他们也不能走啊,知府都请了两次,徐大人还是不动。
一行人只能听乡试前二,以及小三元纪元,参加了乡试的岳昌聊今年的考题。
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第一项考验了。
岳昌答了,纪元却一直没吭声。
完了。
他们的小三元,不会真的要回县里吧。
章解元继续说他的见解,他的看法让大人们频频点头,不愧是解元,果然有独到之处。
“孔夫子对子产的评价极高,他认为这是执政的四个要领,所以我们要从这四方面入手,题目是考的后者,可前面也不能忽略。”
章解元说得兴起,不少举人也围过来旁听。
这可是解元的想法!
多听听没坏处!
不知谁多了一句:“纪元,如果是你做这题,你要怎么写。”
众人沉默,岳昌却跟那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自家安排的。
张洵立刻反对:“这是乡试题目,纪元方考上秀才,还是我们讨论吧。”
孙夫子道:“这么多举人在,偏偏让小纪元作答,做得不好你又要笑话,何必呢?”
两人直接拆穿对方的心思。
场上一时间有些骚乱。
徐大人微微皱眉,看向说话的几人。
但得了岳家吩咐的人,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大家都是读书人,探讨探讨怎么了。不论他说得好坏,大家也能给他指点啊。”
“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住?”
纪元抬眼,盯着那人看了下,这才开口:“若我来写,确实学问浅薄,估计只会从后两句入手了。”
众人看向他,纪元继续道:“后面两句,其实在说抚养跟役使的相互作用。”
“执政者对百姓好,百姓也愿意被驱使,此为正道。”
“不知从此破题,是否合适。”
纪元看向章解元跟柳亚元。
两人俱是一愣。
他们两个基本都在分析四项标准。
却忘了题目就是后面两句,但从这两句的关系来入手,似乎也是可行的。
不仅可行,更容易切题。
当然了,无论怎么破题,都无对错,只是会更合适。
万事开头难,文章也是。
开得大了,后面便收不回来。
开得小了,又不知道分析什么。
如果以纪元这样说,那完全可以先破题,再解题,从养护有惠讲到使役得当。
一篇完整清晰的策论,也就出来了。
“好,你说的太好了。”章解元道,“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是小三元了,可惜你的文章我还没看过,若今年童试录出来,我必然买一本。”
都考上举人了,却还要买秀才的童试录,可见章解元确实喜欢纪元的独到见解。
让章解元自己说,他要是能重新考一次,文章肯定会更好。
众人说着,捏着童试录出来的徐大人环视一圈。
徐大人今年五十三,看着依旧精神奕奕,头发竟然多是黑发,可见其身体康健。
在场人行礼时,纪元还在偷偷想。
看来其他人说,皇上是嫌徐大人啰唆,所以把五十多的大臣来做监临官,可能也言过其实?
这场宴会,跟童试宴最大不同之处,可能就是知府,学政等人会全程在场,对下面的举人也很客气。
考上举人,便有了做官的资格,以后说不定就是同僚。
对学生,跟对同事,自然两个态度。
宴会开始,一切并无问题,就连徐大人也没多看纪元跟岳昌。
乡试宴,重点还是在新晋举人上的。
监临官徐大人,以及几个跟随而来的京官,都对新晋举人们褒奖夸赞,之后又说了些其他乡试的趣事,再者随口问问大家的打算。
乡试宴热闹庄重,在场不少人也喝了些酒。
今日时间不同,大家行为放荡些也无妨。
就连纪元心神也松快些,就听徐大人道:“你就是纪元?”
纪元已经听过很多遍这种问题了,回答得也快:“回监临官,学生是纪元。”
“你可知让你来是何事?”徐大人竟然不来虚的,直接进入主题。
原本在喝酒闲聊的举人们,下意识压低声音,徐大人又看向他们:“你们尽管庆祝,不用多管。”
这是管吗!
这是听八卦!
除了乡试成绩出了这件事外,纪元岳昌的神童一事,同样引人注目。
气氛好像又恢复平常,可大家都看得出来,明显都在等纪元的回答。
纪元恭敬道:“学生知道。”
“十岁考上秀才,确实不俗。”徐大人放下手里的童试录,“文章做得也尚可。”
这,这都是夸啊?
没见徐大人刁难。
其他人听了,此刻肯定欣喜若狂。
纪元脸上却未有半丝欣喜,反而道:“大人谬赞,学生只是拜了好夫子,这才侥幸有此成绩,求学之路漫漫,不过才刚刚开始。”
众人惊愕。
这是一个十岁孩子说出的话?
啊?
不会是有人教的吧?
徐大人也看了眼更年长的张洵跟孙夫子,估计也有疑虑,又问:“你倒是谦虚,可成绩做不得假,听说你们县学一年之中十二个考生,中了十人,这也是夫子的功劳?”
“不止。”纪元对答如流,“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是县里林县令,聂县令,以及程教谕的辛苦。他们一面照顾学生,给学生们最好的环境,是对学生们有惠。学生感激夫子们的辛苦,故而发奋读书。两者相辅相成而已。”
等纪元回答结束,才有人意识到徐大人的问题里有陷阱!
十二个人中了十人。
看似是夸赞,其实并未半点褒奖的意思,估计是觉得正荣县县学填鸭式教育,这才让学生们有功名。
这并不符合徐大人选拔人才的标准。
之前纪元猜测,徐大人想要的是人格相对健全的学生。
不是只会背书的神童。
而这位徐大人也并未追究他的过失,反而去问培养他的正荣县。
估计是把正荣县县学看错填鸭死板教育的机器了。
故而有此一问。
如果纪元回答,说确实是县学教的,再对县学夸夸其谈,那就完蛋了。
印证徐大人的想法,那徐大人收拾的可不是纪元,而是正荣县县学。
张洵跟孙夫子吓得一身冷汗。
好在纪元答得妙。
用一句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回过去了。
不是夫子们逼着他们学。
是当地父母官,以及他们的教谕对他们好,所以他们发奋读书。
两者的关系不能搞错了。
徐大人有些惊愕,眼前的孩童,似乎跟他见过的其他神童不同。
其他神童,多如岳昌之流,只会背书,甚至只会背时文。
四书五经侃侃而谈,但做人做事的道理,却是一丝一毫都不明白的,更不要说给朝廷献策。
朝廷养士,养的可不是只会背书的,而是真正要对朝廷有用的人才。
若说刚刚的答案,还能有人教导。
这句回答,着实不像。
甚至用了今年的策问题目来答,确实聪明。
此刻,在旁列席的周家老爷也开口了,这位也是举人出身,又开始建孟府第一的书坊,他也能坐在这吃酒。
周老爷身边坐着的,自然是他一双儿女。
周老爷道:“徐大人,纪元可不止文章写的好,您可见过他的字,那一手馆阁体,实在漂亮。所以我家还特聘用他做润笔先生呢。”
右训导适时道:“你们是没看过他的画,他那画才是一绝。”
啊?
他还会画画?
周老爷惊愕了。
别说周老爷,其他官员同样惊讶,举人们更不用说了。
又会写字,又会画画?
还做了周家书坊的润笔先生?
他们都没资格啊!
纪元的字有多好啊?
纪元听此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学生只是刚入门,若想有所成就,一定要再练的。”
监临官徐大人皱眉,又问:“学生好好读书便是,怎么还去做润笔先生了。”
纪元沉默,小声道:“挣钱。”
这话俗气,却很真实。
徐大人都没噎了下。
他自然知道纪元的情况,所以没怀疑是他家故意培养他做神童,只怀疑了正荣县县学。
现在知道纪元与其他神童不一样,却也忘了他要靠自己挣钱才能读书。
想到这,徐大人心里软了些,是个好孩子。
或许就是这样艰苦的经历,让他与众不同吧。
这世上确实有真正的天才,纪元或许就是那一个。
“好好一个学生,挣什么钱!不觉得俗气吗?”被岳家指使的新晋举人再次说话。
这岳家人不能来宴席,只能拜托别人帮腔,出了一大笔银子给他。
若办不成,银子要少一半呢!
铜臭俗气,君子不能爱财,这是读书人的风范。
这么说的话,纪元确实不对。
“如今文坛浮躁至极,就是爱财导致的!”那举人再次道,“专营富贵,丝毫无读书人的士气,实在是士大夫的廉耻。”
这话似乎无法反驳。
谁料张洵直接站出来,对监临官道:“大人,纪元做润笔先生并非是爱财。”
“他把身上所有积蓄,甚至把润笔的竞业费都拿出来,买了一副叆叇。”
叆叇?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视力模糊?
他就说!
不能让孩童死读书!
张洵见大家惊愕,这才继续道:“纪元这么着急买叆叇,是想托学生回乡时,把这贵重的物件带回家乡,送给他的蒙师赵夫子。”
啊?
一副叆叇至少几十两银子。
送给蒙师?
蒙师,便是启蒙的老师,如今许多人并不在意。
毕竟是收了银钱给自己启蒙的,若要巴结,也要巴结座师啊。
此事也要从士林风气讲起。
如今师道不如从前,人人都争拜座师,争拜房师,并不看重经师,更别说蒙师了。
其中座师,就是主考官,也就是监临官徐大人。
眼看新晋学生们急切奉承,就知道关系。
房师,便是同考官,也就是阅卷官,同样要拜。
经师,平时教导四书五经的老师。
蒙师,不用再说了。
为何会这样?
因为能做主考官,与同考官的,必然非富则贵,必然是贵人。
若拜他们为师,以后官场上多份联系。
之前讲什么同年同乡互相联系,跟这是一样的。
像徐大人这位监临官,从京城而来,还在皇上跟前。
虽然传言说,皇上觉得他啰唆,但能被皇上觉得啰唆,还不贬官,却给他一个体面的监临官做,这是真的嫌弃吗?
打个比方说,你领导觉得你烦人,罚你去分公司视察监督,吃住全包,回来之后还能收获一帮小弟,以后都是你职场上的关系。
请问,这是嫌弃吗?
肯定不完全是啊。
说徐大人是贵人,这一点都没错。
以后这些举人都喊徐大人一句座师,都算有了联系。
至于经师,平时你上课的老师。
多说贫不读书,富不教书,可见当夫子的,多半是家里有困难的。
需要边读书边科举。
被如今的学生嫌弃,好像也不意外。
最后的蒙师?
给孩童启蒙而已。
多半穷困落魄,没有家资,更没有人脉。
谁还会管?
纪元却管。
他要给自己的蒙师买一副几十两才能得到的叆叇。
在场不少举人,甚至不少官员都是做过夫子的。
谁家学生这么对自己啊。
从未见过啊。
这样的人,还能说他是为了富贵,还能说他毁了士林风气?
明明是纪元这样的人,在维护如今的士林风气才是!
徐大人也不敢置信,上下打量纪元,再次问道:“当真?你要给蒙师送礼物,所以才去做润笔先生?”
纪元挠挠头:“不单是,平日读书学习,同样需要银钱。蒙师赵夫子眼睛也确实需要一副叆叇。”
纪元并不否认着急去做润笔先生所为何事,也不否认自己需要银钱读书。
穷不读书。
也是这个道理。
徐大人叹口气,摇头道:“好了,是我看走眼了。”
众人更是不敢置信。
京城来的监临官徐大人,竟然说是自己看走眼了?
徐大人作为三品大员,是许多人从未见过的高官,对于这位,众人既敬又怕。
从未想过他会直接说自己错了。
徐大人并不觉得自己说做错又有什么。
他对纪元确实有偏见,也知道有人故意让他知道建孟府还有个更小的“神童。”
在刚来建孟府看到岳昌时,徐大人就知道,这又是一个被家族培养起来的神童,竟然还卡着时间,正好能参加乡试。
一举成名,确实能让人侧目。
徐大人问了几句,就知道这个神童名不副实,只等着他科举落地。
果然,不用任何人参与,这个人造神童就没中举人。
这事也就过了。
再等三年,十二岁的神童也十五岁了,估计家族不会再白费功夫。
徐大人根本没打算追究。
当然了,要是岳昌考上,反而他会多问几句。
谁料放榜当天,有人把建孟府今年的童试录无意给他看。
每年各地的童试录不知有多少,便是送到京城,多半也没人整理。
徐大人并不在意,只是随手翻了下。
原本也没什么,谁让除了目录之外,就是小三元纪元的名字,还有他的生辰年月。
这一出现,让徐大人气得够呛,立刻召来学政询问情况。
不管学政再三保证,他们没有刻意造神童,甚至纪元还是从下面县城来的,徐大人还是想让纪元直接回乡,等到了年纪再来。
学政踌躇再三,说了这孩子的身世,这才有了网开一面的机会。
至少让他乡试宴的时候试试。
而徐大人那么生气的原因。
还跟上次乡试有关。
那次的监临官并非他,算是政坛上的对手,刑部一侍郎。
那个人回去之后,说什么自己得了首好诗,还是神童做的。
皇上对神童已经没有兴趣,却也问了诗句是什么。
《竹石》
是那首名扬到京城的竹石。
这首诗徐大人十分喜欢,可一想到是个八岁孩童写的,他就忍不住皱眉。
皇上思索再三,没有继续问下去,就是怕出现八年前的惨案。
但徐大人却记住这个名字。
没想到,不过三年而已。
他中了小三元,在府城读书了。
若不是年纪不够,真的要参加乡试。
这些隐情,除了徐大人跟他身边的近侍之外,没人知晓。
纪元更不会想到,上届的监临官,还把那首诗说给京城人知道。
徐大人在看到纪元名字的时候,一瞬间想起来三年前的事。
总之各种方面下,让徐大人对纪元并不喜欢。
但如今交谈过后,方知是自己偏见了。
纪元确实不错。
能作诗,能写文章,甚至很有见地。
他小小年纪经受磨难,怪不得能在十岁时候考上秀才。
这份磨难,着实让人心疼。
再加上,他能那么对自己的蒙师,又被之前同窗张洵,孙夫子等人维护。
看来,平日为人处世也很好。
这样的神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危机解除,纪元也坐了回去。
之前想要找碴的举人再也不敢讲话。
给自己蒙师买贵重的叆叇,疯了吧。
不管岳家人给他使多少眼色,他都不再说话。
岳昌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再不敢抬头。
张洵他们也因为仗义执言,得到不少夸赞。
一来一回中。
乡试宴上也恢复之前的热闹,不少人来给解元敬酒的时候,还要跟纪元同饮。
纪元哪会喝酒,连连推辞。
酒过三巡,宴会到了高潮。
“咱们不如作诗一首吧,今日良辰美景,若没有好诗,那多可惜啊。”
虽说如今科举不重诗赋,但文人雅客,谁不爱这个。
众人说着。
徐大人竟然道:“不然就让纪元先做,他作诗极好,我也很喜欢的。”
徐大人很喜欢?
哪一首啊。
纪元回想一下,他今年就做了两首,一首打油诗,一首勉勉强强及格。
“竹石。”徐大人摸着胡子道,“那首诗着实是好,现在想想,能作出那首诗的学生,确实是神童了。”
“纪元,你再做一首吧。”
“今日宾主尽欢,也算多个乐趣。”
徐大人现在说这话,完全是好心。
他误会了机会,平白让他担惊受怕,肯定要搭个台子,让他找回场面。
眼看大家只知道他聪明,书法绘画都很好。
这作诗,似乎还未扬名。
自己就弥补这一点吧。
今日的诗句,都会记录在案,补充到乡试录内。
《乡试录》可比《童试录》重要多了,皇上也会看的。
徐大人眼神中带着鼓励,纪元人都傻了。
童试宴他作诗,还能理解。
现在乡试宴,怎么还让他做,甚至是开场做!
章解元同样鼓励,他并不介意纪元抢风头,解元是他,这点谁也改不了。
再说了,之前在家乡做过蒙师的他,太喜欢纪元这样的性格了。
竟然攒钱给蒙师买叆叇,如此好的学生,他也愿意推一把。
纪元看着众人,头皮发麻。
这就跟打游戏一样,眼看着要逆风翻盘了,对方一定要他去打大龙。
不打这个大龙,他可能满盘皆输。
不仅是他,正荣县县学也要被牵连。
毕竟他不是家族培养,是县学培养,只能牵连到县学,方才徐大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诗句不仅要做。
还要做得漂亮,做得好。
否则前面的,多半会前功尽弃。
纪元背上都是汗,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强装镇定。
上次童试宴,他还临时抱佛脚一日。
今天却不成了。
之前写出竹石时,是他背的文章少,并不知道这个时空跟他那个时空不同。
这个时空没有竹石这首诗。
如今他背的东西多了,也知道他那个时空许多大诗人,这里是没有的。
今日只好挑一首背出。
等他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做诗词才行。
纪元深吸口气,只好道:“各位大人,献丑了。”
纪元脑子里瞬间涌现无数经典句子。
中华上下五千年多少经典诗句,这会竟然任由他挑选。
“稍等。”周家书坊周老爷竟然道,“写下来吧,也让徐大人看看你的字。”
周老爷此刻知道,乡试宴一过,纪元必然名扬府城。
这可是他家书坊的润笔先生,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他的字有多好看!
说着,上好的纸笔已经送来,都是纪元从未用的。
纪元并不推脱,抬手默下那首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纪元朝张洵方向一拜:“还请张兄将此诗送回正荣县,不仅是给蒙师赵夫子,也是给县学教谕以及罗博士他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章解元眼圈有些湿润。
何等天才,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还是送给恩师们的?
他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的学生啊!
徐大人也上前几步,似乎想到自己的恩师,手指在纪元笔力遒劲的字迹上慢慢挪动。
“好,实在是好。”
“纪元,果然是神童。”
文章,书法,绘画,诗词。
纪元不是神童,那谁是?!
徐大人拍着纪元肩膀:“或许有一日,我们会在京城见面,到时你可务必来见我这个误会过你的监临官。”
“今年到建孟府,果然没有白来。”
“那正荣县的县学教谕夫子,果然是英才,才能教出如此天才。”
众人甚至没空听徐大人的话,争先去看纪元写的诗。
这字,这诗,都可谓万里挑一。
十一岁的小三元。
不,十岁的小三元!
如此良才,他们竟然是同乡!
在场的举人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说什么都要同纪元结交。
现在先结交了,以后谁罩着谁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