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叙白挂上坐诊通告, 设定五分钟后开始叫号,没有抬头去看同事们青白交错的脸色,给吕向财拨去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吕向财听闻谢叙白的安排,难免有些吃惊。
确实, 以青年为法人代表的许氏爱心公益协会, 在几天前已经完成注册, 该有的手续流程一应办妥, 随时能够开始。
但他以为机构要正式步入正轨, 最起码得等到谢叙白结束医院的考察期。
谢叙白的阐述条理不紊, 各方面调度井然有序, 明摆着提前详细计划过,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吕向财忽然想起谢叙白手中垒成小山的企划案, 心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你该不会……在我告诉你要去第一医院任职前,就在琢磨这些事?”
“差不多, 这是十几天前做出的预案。”谢叙白没否认, “不过两天前才真正落实施行方案。”
吕向财何止是惊叹。
十几天前的谢叙白才从江家循环中脱困,两天前的谢叙白才拿到第一医院的聘用信。
简直是魔鬼一样的执行力。
更重要的是, 谢叙白竟然在还没正式入职前, 就已经在考虑怎么给病人们谋取公益福利?
吕向财心中的震惊和疑惑犹如翻涌的海浪,搅得脑子乱成一团。
此时此刻,再听青年那些轻描淡写的话语, 仿佛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可动摇的决心。
他蓦地反应过来。
谢叙白何止想要创造法治的【规则】?
由始至终, 青年就奔着建立一个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美好愿景!
病患是A级, 极佳的听力甚至能让她听见吕向财通电话的声音。
两人的谈话内容, 她听不懂。
但她从吕向财犹疑的声线, 能隐约明白办这事的难度很大, 愈发忐忑不安。
粗糙黝黑的手指无意识地勾拽在一起, 拘束地并起脚尖。
谢叙白对人安抚地笑一笑,释放精神力让她放松。
他听着吕向财愈发急促的呼吸,温和有力的声线一并传至病患的耳朵里:“不用担心。”
“这次一定可行。”
很快,许氏爱心公益协会的员工接到老板通知,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门口,对病患的困难情况进行核查。
如果核查结果属实,他们会协助病患填写申请书,最迟十五个工作日内就能发放补助金。
病患的公公婆婆接到医院的通知,也带着孙女儿拼命赶过来,那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可爱小女孩。
当小女孩哭囔着扑到怀中的那一刻,病患僵硬冰冷的手脚重新染上温度,再次憋不住哭腔,双眼湿润地将孩子抱紧。
“对不起,囡囡,对不起……”
——差一点,她就真的放弃了。
末了,病患双眼通红地拉着女儿,和公公婆婆一同回头,朝谢叙白所在的位置深深地鞠了一躬。
彼时谢叙白已经治疗到第五位病人。
和病情恶化的A级重症比起来,其他级别的病人都显得没那么棘手。
“下一位。”
患病的少年坐在谢叙白的面前,脑袋埋下去,声音细弱蚊蝇:“谢医生,我,我的嘴巴很痛,变得很奇怪,张不开……是的,初一那年演讲,同学们说我,声音像鸭子一样难听,从那之后,我就没怎么说过话。”
谢叙白叫少年抬头。
少年迟疑地抬起脑袋,眼珠子不安地飘动,不敢和他对上眼。
那张稚嫩的面容被污染异化,嘴唇像鸭子嘴一样干扁拉长,又被白线紧紧地缝合在一起。
稍微张开一点,就痛得少年直抽气,更加难堪地垂下头。
“没事,没事,不用难过,更不需要不好意思。毕竟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治疗它,我坐在这里也是为了它。”
谢叙白戴上白手套,轻触他嘴上的缝合线,仔细检查:“今年你是不是都初三了?初一到初三足足两年,这么长的时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他通过精神共振,感受着少年的难过,仿佛喉咙里压着刀片,每说一个字都痛得喉管颤抖。
“是不是爸妈亲戚他们不理解你,说你只是被人笑几句就受不了,太脆弱,太玻璃心,是被惯出来的毛病。”
“他们曾经用各种手段逼你大声讲话,把你推到大庭广众之下,如果不开口,就一巴掌……”
谢叙白突然一顿。
他出神地凝视着少年的脸颊,仿佛能看到当年映在上面的巴掌印,肿得老高,略显狰狞。
谢叙白叹出一口气,金色精神力顺势伸过去,笼罩在少年的脸颊上,借此化解经年残留在上面的痛楚和阴影。
他柔声宽慰:“当时一定很痛吧?脸痛,心更痛。那可是大白天啊,还是人流量最大的商业街路口,那么多路人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打,被骂……你爸妈,他们怎么狠得下这个心?”
少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哪怕极力压抑自己,眼睛也忍不住愈发湿润。
“乖,是他们做错了,错得很离谱。”
这是少年从未听到过的言论。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说是他的错,是他不孝顺,是他辜负了父母的教导和期望。
父母是压在头顶的天,什么都给了他,又怎么会错?
谢叙白没有错过少年起伏不定的胸口,脱下手套,揉揉他的脑袋:“先说演讲那事,那怎么能算脆弱?”
“你站在台上,几千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只要念错一个字音底下就会传出骚动和嘲笑。即使是上战场,混战中能盯着你的最多也只有几十号人,类比起来怎么会不可怕?”
“就算成年人也扛不住被几千个人笑话,比如我,恐怕听到第一道笑声的时候就头也不回地往下跑了!所以你感到害怕焦虑和尴尬,又有什么问题?又有谁可以责怪?”
少年的脑袋再次往上抬高了一点:“医生,难道你不觉得我很懦弱吗?我两年都不敢再大声说话,爸妈都觉得我很……”
“当然不。”
精神力变成细长的手术剪,细致地剪开缝住少年嘴唇的线头,再用镊子慢慢抽出,没有让对方感觉到一丝疼痛。
谢叙白对上少年瑟缩的目光,平静自然地笑道:“你很勇敢,一点都不懦弱。要知道你敢鼓起勇气上台说话,而那些人却只敢坐在台下笑,只凭这一点就要强过他们许多倍。”
“你甚至没有跑,还能忍住念完全部的稿子,多么了不起。”
最后一根缝合线被谢叙白的精神力抽走。
少年忽然感觉到嘴上的松快,试探性地张开嘴,再一点点地张大。
“让我们试着重回初一那年,把这里当成演讲台。”谢叙白问,“你还能回想起当初的那股勇气吗?跟我一起喊,啊——”
少年当即被谢叙白高昂的喊声吓了一跳,慌张地朝观察窗口看过去,却被青年按住脑袋,只能看见那张充满鼓励的笑脸。
谢叙白拍拍他脑袋,让他专心一点:“试着叫一声,多大声音都可以。放心,这里完全隔音,外面的人什么都听不见。”
“这里没有人是你的监视者,没有人会笑话你。”
许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作祟,许是年轻医生的眼神满是“你能做到”的信赖。
少年蠕动嘴唇,迟疑地试着叫了一声,出口是难听的鸭子叫:“嘎……”
他立马闭上嘴,脸上写满绝望,却又听到谢叙白毫无顾忌地大喊一声:“啊——!”
那声音响彻室内,直接盖过少年的叫声,击碎他的尴尬。
少年默了默,眼一闭心一横,气血上涌,再次大喊:“嘎……啊……!”
他叫得一声比一声大,嘴巴张得越来越开,像压抑已久的人突然得到宣泄的机会,恨不得把这两年的郁气全部吼出来。
终于在某个时刻,少年感觉束缚嘴唇的压力猝然消失,随着轻拍在肩膀的力道而睁眼。
他看见谢叙白笑着拿出一面镜子,不掩欣慰和夸赞:“看。”
少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嘴上没有缝合线,也不再是丑陋的鸭子嘴,脸上的怔愣逐渐转变为滔天的惊喜。
长久的缄默不语让少年语速不畅,于是那满腔激动和喜悦全都饱含在随后的几个字里,声声皆是感激:“谢,谢谢医生!”
【个人通知:恭喜谢主任成功治愈B级中症患者一名,加10点考核分!由于考核分已满,该分值将按照1:1等效记为绩效分!】
【提醒:该期绩效分最高的三名医生将评选第一医院“医疗名家”奖,该奖项为表彰在医疗技术和服务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医生,获奖者可得到双倍年终奖,及调用各科室实习生的特权。】
【如果能评选更多奖项,也将解锁更多的医院内部特权,各位医生加油。】
谢叙白的视线从通知上掠过,按下广播键,叫下一位病人。
此刻的观察窗口前挤满了人。
几名主任已经离开,哪怕他们心情复杂且难捱,很想留下来看谢叙白最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另一边堆积如山的工作和病人也等不起。
怪物专区的医疗工作和人类专区完全不同,人力资源部的周主任是里面活儿最轻的一个。
可他也没有留下来,问就是没脸见人。
在他们离开后,谢叙白诊室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
一部分是病人。
他们原本留在自己的病房里等待叫号,以为要痛苦地熬上好几天,谁想到号过得这么快。
眼见要不了多久就能叫到自己,这些病人干脆跑到现场等待。
走廊广播里的叫号声不曾停歇,他们无比庆幸自己临时更换主治医师,并满目渴望。
另一些人是被抢走病人的实习生和主治医生。
他们死死地盯着谢叙白在里面旁若无人地治病,恨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别说他们很闲,愣在这里没事干——病人都跑去挂谢叙白的号,他们除了干瞪眼还能干什么?可不就是没事干么。
其实抢病人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不然院长傅倧初诊当天的30多位病人,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只是这事,他们以前当笑话听,轮到自己时才知道真不是个滋味。
更让他们受打击的事情还在后头。
谢叙白看病完全没有敷衍,每一位病人他都会认真进行精神共振,建立链接,倾听他们的诉苦。
可是这一套流程走下来,时间竟然没有耗费多少。
平均八分钟不到,就有一位病人从病房里轻快地走出,原本灰暗苍白的脸重新焕发出光彩。
换成其他医生,光是让病人放宽心接受自己、感受精神共振这一步,就要花费二十多分钟!
“妈的,他简直像个怪物!这都一口气治疗到第七个了,他甚至连口水都没喝过,难道不觉得累?”
“我就不懂他开放无限制收治是什么意思,真就眼大肚皮小,不怕到最后撑死自己呗?”
第一医院的医生收治病人其实有非常严格的限制,为避免医生经验不足误诊误治,凡实习生只能治疗D级病患,医师能治疗C级及以下。
往上依次类推,只有主任医师可以自定义收治病患的级别。
如果开放无限制,全医院当天还没挂上号的病人,都会一股脑地排上收治名单。
哪怕是已经挂号的病人,也会接到特别通知,提醒他们有新的高级医生正在坐诊,且名下有空号。
试问来医院的,谁不想早点治病恢复健康?横竖都是要等,不如找个看起来更厉害的主任挂号排队。
这就是实力至上的第一医院。
只要有机遇,有实力,资源就会毫无保留地倾斜。
所以人人都觊觎主任医师的位置,人人都费力地想要往上冲,并不可避免地嫉妒那些身处高位的人。
看到谢叙白治疗的病人越来越多,这些医师心里甚至冒出一个略显恶毒的念头。
再强大的人都有极限,他们不相信谢叙白可以这样永无止境地治疗下去,肯定会有力有不逮。
到那时候,他们就——
……好像也不能拿谢叙白怎么样。
无论如何,那可是主任医师。
就算他们不在谢叙白的名下,对方也是他们的上级领导。
各科主任相互使绊子,那叫针锋相对,龙争虎斗。
他们去挤兑人显摆自己,那叫自寻死路,飞蛾扑火。
而且还有一件事。
一件让他们羞于启齿,却不得不低头承认的事。
不知不觉,医生们的讨论声恍惚起来,脆弱的心肝接连遭受暴击,开始怀疑人生。
“……这是第几个了?有人数过没有?”
“没数,但我感觉起码有20多个。”
“准确来说是27。”
“院长当年也就32个吧?”
话音落下,一股窘迫难堪的气氛弥漫在众位医师之间。
如果说数字无法让直观感受到谢叙白的实力,那么看见大多数病人翘首以盼地朝诊室内张望,几乎形成一堵人墙,带来的冲击力几乎让他们心碎。
眼下他们的心态已经变了。
从对走后门的谢叙白不以为意,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围观;
到自己变成被抢光病人的小丑,满腔愤恨;
再到在极度的不甘心中,发现新主任的实力异常强大,认清笑话竟是他们自己的难堪和羞愤。
他们终于无话可说。
“新主任确实很强。”
“这话说的,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哪个不强?”
“不一样啊,就算院长来了,恐怕也做不到10分钟以内治疗A级重症。”
“你什么意思,该不会想说谢主任比院长还强吧?吃生菌了吧你?”
“可是谢主任真有种望不见底的强,你们看,他已经治疗到第30个病人了……足足30个啊!”
“呸!院长当年要是能开启无限制收治,肯定比他还多。”
“但按照谢主任现在的势头,说不定能赶超院长当前最高记录。”
“你在开什么玩笑?院长什么级别他什么级别?你觉得他能一天收治154个病人?”
谁都觉得谢叙白做不到那种程度。
作为主任医师,坐诊一天下来,能收治80个病人算他厉害,收90个算他逆天。
当病患源源不断地进入谢叙白的就诊室,看见播报显示屏上的号数从50过到60,又从60过到70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所以说人就是有那么奇怪。
当看到谢叙白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紧张恼怒。
当谢叙白跑到前面的时候,他们怨怼不甘,乃至于想骂娘。
当谢叙白轻轻松松地提速,将他们远远地甩在后方,所有的负面情绪瞬间消失,变成一种自暴自弃的平和。
不再想着把谢叙白拉下马,因为所站的高度不同,对方已经成为他们拍马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以至于不敢置信的同时,偏就忍不住生出一丝丝即将见证奇迹的期冀。
却没想到,就在号数过到第87号时,它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谢叙白挂上了暂停问诊的告示。
好家伙!他终于知道累了吗?
吃瓜心理的医师们只觉得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忽然重重地摔回原位,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点无法言喻的遗憾。
“我的老天爷,这位超人可算停下来了。”
“是啊,我还以为他能这样问诊一整天,好在还是正常范围。”
“87,很不错了,李主任的最高记录好像也就95?”
热闹终于结束,众人有种看过大战的酣畅淋漓,不知道该不该散场。
索性谢叙白还没有出来,他们干脆在这里继续等。
他们承认自己很势利。
见谢叙白这么厉害,他们心服口服,五体投地,等着人出来,看看有没有结交或混个脸熟的机会。
可谁想到,几分钟之后,暂停问诊的告示突然被撤下。
众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问诊室内的谢叙白,惊得下巴快要落地。
“谢主任竟然又开始了问诊?”
“他真的不是人,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