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打斗声从江凯乐住所的方向传开, 响声震耳欲聋。
谢叙白以为突逢变故,猝然止步,想也不想地转身往那边赶。
也是这个时候, 他身下的阴影荡开一圈涟漪。小触手从中窜出, 细长滑腻的尖尖缠住他的脚踝。
【白白不用担心,我们在玩游戏啦!】
它的语气极其愉快,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谢叙白眉梢一动, 望着烧透半边天的火光,结合小触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调, 很快推测出前因后果。
小触手特意赶来通知谢叙白,就是怕人担心,见人停下脚步,立马蠢蠢欲动地往阴影里面钻。
为避免江凯乐在战斗中途惊醒, 它得快点赶回去, 何况还有更有趣的戏码没看完。
结果下一秒, 青年劲瘦修长的手指伸下来, 不轻不重地捏住它的尖尖:“玩游戏可以,但不能强迫江同学做不情愿的事情。”
【……啊呀?】
小触手感觉自己没有强迫人,但经过谢叙白这么一问, 它莫名有点心虚:【没有的, 他看起来也玩得很开心。】
“是么?”
【对的对的!】
小触手煞有其事地扭扭身体,自以为隐瞒得很好,殊不知早就被青年看穿。
“那就好。”谢叙白语气平静,“我相信小一懂分寸, 一定不会闹出人命。”
此话一出, 小触手身体发僵。
虽然它跑过来的时候胡昌还没咽气, 但照江凯乐把人按着暴揍的架势, 现在估计可能大概还能剩下一口气……吧?
实在没底气,它的声音越来越小:【白白,如果不小心发生了点意外……】
“那我会很生气。”谢叙白的语气很认真,能让人体会到他的不容动摇,“气到很长时间内都不想再理小一。”
【!】
霎时间,小一吓得整根触手都直立成削尖的春笋。
生怕真的闹出事,它马不停蹄地钻回阴影,飞速前往江凯乐的身边。
快离开前还要再三强调。
【不会的白白你相信我!我最懂分寸了!】
谢叙白听着它欲盖弥彰的保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的世界扭曲异化,到哪里都是黑暗丛林。
谢叙白没有因为偏爱小家伙们就忽略它们的黑暗面,也清楚用人类文明社会的道德观去要求思维崩坏的怪物,不现实也不公平。
但小触手不一样。
刚到家,和它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谢叙白密切关注它的行为,几乎将小触手发脾气时极其恶劣的模样,全部收纳眼底。
可再之后,小触手在意识到猫猫狗狗们的畏惧躲避后,竟然悄咪咪地跟在他身边,学他轻手轻脚地收敛力道,小心翼翼地用尖尖抚摸小家伙们的皮毛。
——明明按照诡怪的理念,猫猫狗狗们的级别比小触手低很多,是不需要在意的饵料。
于是谢叙白明白过来,小触手不是天性残忍的孩子,狰狞可怖的本貌下藏着一颗软乎乎的心。
是强大的实力让它拥有漠视规则的权利,丛林法则给了它我行我素的空间。令它无法正确区分什么行为无害,什么行为会带来无法预估的后果。
比如现在,谢叙白不介意小触手他们在有人恶意动手时,同程度地还击回去。
但伤人性命会让江凯乐的内心产生负担,小触手无法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必须强令约束对方。
以防万一,谢叙白转过头对严岳说:“能拜托你们的人帮我盯着点江凯乐的情况吗?”
“刚才那孩子玩心重了点,我担心它会控制不住力量。”
严岳没有立时回应。
听到第二句话,他才宛如从恶梦中惊醒,连忙回道:“不是问题,我这就通知他们过去。”
谢叙白瞄见严岳额头上的冷汗,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严岳摆摆手,强撑镇定道:“没事没事。”
同时他攥着汗津津的手掌,不断平复内心的恐惧。
就在刚才,侦测盘开始疯狂鸣叫,频频响起的警报声如雷鸣贯耳。
如此强烈的能量反应,让严岳第一时间想起在后山祭坛发生的一幕幕。
他看着谢叙白半蹲下身,双指微并,似乎捏住无形的怪物,终究没忍住,使用可以窥探诡怪本貌的道具。
结果这一看,差点没让他san值掉光,直接崩溃!
严岳不知道那未知等级的怪物长什么样。
是的,他甚至没能彻底看清楚对方的本貌。
只隐约听见一段不成字意、古老神秘的呓语,浓烈的黑暗气息就几乎将他的精神海冲垮。
此时他看着若无其事的谢叙白,有些胆寒。
能将那样恐怖的怪物自然地称为孩子,对方该不会还有“诡怪之父”之类的隐藏身份?
严岳越想越心惊,发消息让队友去盯着江凯乐那边的状况,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青年的身后。
不一会儿,死士带来可以收集善意的第三人,一名四十多岁的女佣。
来之前,死士已经给这人使用过催眠道具,令她暂时忘记对江家的憎恶。
没有那些负面情绪和仇怨压在心头,女佣神情柔和,青黑色的诡脸甚至透着几分慈祥淳朴的意味。
“乐乐……我知道自己作为江家下人,这么称呼大少爷不合适,但那孩子发烧难受,请求我这么叫他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
女佣恍惚了一会儿。
“以往乐乐生病,都表现得很坚强,打针输液都不闹,唯独那一天是例外。”
“现在想想,可能是那天的我太难过,所以他才反常地表示出依赖,用撒娇的方式安慰我。”
“因为我的孩子就是病没的,刚好是那个月……”
女佣默了默,开口道:“我希望乐乐永远健康。”
【心脏活性已恢复:95.3%】
又几分钟,小情侣带回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保镖。
“有段时间他特别闹腾,工作的时候缠着让我们抱,害我们被管家一顿好骂,烦他得很。”
俩保镖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后来才知道,我俩当时工作表现得太好,挡了管家侄儿的路。那阴险的小子暗搓搓地想害我们,如果不是大少爷经常和我们混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们一阵后怕。
无言站立良久,两人打开带来的大箱子。
箱子类似时间胶囊,里面放着很多玩具和幼儿画册。
都是些上了年头的东西,老旧、泛黄,但俩保镖如数家珍。
“六岁左右他沉迷武侠片,非要我俩教他武功,但我俩哪会什么飞檐走壁?没辙,给他买来这些玩具剑、玩具飞镖。后来,他把这些东西全丢进了垃圾桶……我俩给捡了回来。”
见谢叙白听得认真,两保镖似乎兴致上头,津津乐道地提起一些趣事。
比如左脚拌右脚摔了一跤,憋到他俩来才哇哇大哭。
比如拿他俩当身高尺,量了两天没变化,气得非叫他俩蹲下来,自己还要垫脚,假装一天窜高。
通过他们事无巨细的描述,谢叙白仿佛能一眼望见当年那个有点爱耍滑头,又善良招人疼的小孩。
只是说到后面,俩保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祠堂被烧之后,我们很少再说话……希望他以后多吃点,长高点,再壮一点。”
【心脏活性已恢复:95.7%】
越来越多的下人被玩家们带过来。
“他小时候没人陪,爹不管娘不爱,其他老爷又……希望以后有真正爱他的亲人。”
【心脏活性已恢复:96%】
“别以为他一直很乖,看到这道口子没有?当时他非要往上爬,结果不小心摔下来,在这儿磕掉一块门牙……但愿他现在的牙够结实,不然可经不住折腾。”
【心脏活性已恢复:96.3%】
“他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呐,最好的是语文,能拿满分!现在么是差了点,但他天赋高,一定能再学好。”
【心脏活性已恢复:96.6%】
“希望大少爷多交点朋友。”
【心脏活性已恢复:96.8%】
“希望大少爷有机会养宠物。他以前想养,结果看到四爷那条牛头梗不听话被打死了,就放弃了,唉。”
【心脏活性已恢复:97%】
“希望大少爷像以前那样开心。”
“希望大少爷快快长大,逃出这个地方。”
“希望大少爷主动穿秋裤。”
……
“希望……”说话的下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声音细若蚊蝇。
他的眼睛有点湿,哽了半天,抬头茫然地看着谢叙白:“余老师,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明明我们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把同学揍进医院,也是因为那群败类偷看女生上厕所,搞团体霸.凌欺负人。”
“他护了我们那么多次。”
他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我们怎么会突然认定他是怪物,还帮着江世荣教训他、监视他?那么粗的鞭子打下去,皮开肉绽,他接近一星期没能睡好觉。头一天关禁闭,想喝水,没人送。”
下人红着眼睛,话里满是对自己的诘问,喉咙像卡着冰凉锋利的刀片,每说一个字,就将喉管刮得鲜血淋漓,痛得难以呼吸。
反复地问,反复地念。
“我们怎么狠得下心的?怎么能?……”
谢叙白摇了摇头。
原谅他是个偏心自私的老师,听到江凯乐这些年的经历,说不出宽慰这群人的话。
正要离开时,听到后面传来下人沙哑干涩的声音。
“希望大少爷今后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别像我们一样。”
【心脏活性已恢复:99.9%】
等谢叙白再回头去找江凯乐他们的时候,整个住所几乎被高温引发的爆炸夷为平地,胡昌其人直接被打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小触手收敛了,但没完全收敛,具体做法为,每当胡昌被揍得受不了,它就及时叫停江凯乐,给胡昌腾出时间使用治疗道具,实现反复鞭尸。
胡昌数值高,意味着他血量够厚,想当耐揍,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几乎洒满了他的“热血”。
挺到第三轮,胡昌终于精神崩溃,不管不顾地使用道具逃走。
却发现不管他朝哪边跑,总会莫名其妙地转回原来的地方,对上一个怒气未消摩拳擦掌的江凯乐。
搞鬼的当然是小触手。
小触手当然有把谢叙白的告诫放在心上,但它不准备放过这个人。
自从感受到胡昌对谢叙白的恶意,对江凯乐的杀意,它就压抑不住满腔暴戾。
要不是怕自己的力量爆发,会弄坏这个世界,小触手恨不得亲身上阵。
小触手想得很清楚,既然不能弄死,那就弄怕胡昌。
将疼痛深刻地烙印在对方的骨子里,务必让人以后一想到和谢叙白他们作对,就下意识怕得战栗。
可当它再一次蛊惑江凯乐动手,少年却忽然停下,不仅如此,还清晰地回应它的话:“不打了,再打下去这个人会疯掉。”
小触手惊得不轻,以为自己玩得太过火,不小心让江凯乐醒了过来。
结果它仔细一“看”,江凯乐的眼神空洞涣散,明显还在梦中。
——对方在说梦话,还是一直能感应到外界的情况?
小触手仔细感受,很快确定是后者,有点难以置信。
如果江凯乐一直知道自己在做梦,为什么甘愿滞留在虚幻的世界里?
“老师还没来么……”下一秒小触手听到江凯乐的喃喃自语。
江凯乐看向胡昌:“那就再和你玩一会儿。”
说话的功夫,他伸手拽起胡昌的衣领,拖着半死不活的人走出废墟,布满红鳞的脸冷若冰霜。
强大的威压铺展开,方圆十里内的低级诡怪如遇洪水猛兽,退避三舍。
江凯乐一路畅通无阻,直至抵达阶梯教室,将胡昌用力甩到墙上。
嘭的一声,巨大的冲击下,墙壁蛛网般龟裂,胡昌痛得脸色惨白,眼前发黑。
江凯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说老师什么都不会,那意思是你什么都懂?正好我有几个问题想找你请教一下。”
“问题一,最初老师带走蝉生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用肮脏的眼神看着他?你想利用老师,还是在想什么恶心人的事情?”
胡昌艰难睁眼,惊恐地对上江凯乐的满嘴獠牙。
少年已经完全变成兽人的模样,猩红的兽瞳倒映着他惊恐的脸,掠食者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告诉我。”
“因为,因为他看起来很不一般,我想和他交个朋友……啊!”
“回答错误。”
江凯乐的脚毫不留情地踩下来,碾在他的腿骨上,胡昌不停痛叫、求饶,痛得昏天黑地。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救命,饶了我,放过我!”
“问题二。”江凯乐问道,“你说只要多呆在我的身边,就能让我陷入狂暴,彻底变成怪物。那么你知不知道怎么让我变回去?”
胡昌双眼冒金星,忙不迭胡诌道:“我知道,知道……”
江凯乐涣散的瞳孔稍微恢复一些神采。
他的意识短暂地从梦境脱离出来,回到现实。
可当他眼也不眨地凝视胡昌的嘴,充满希冀地等待答案时,却发现后者眼神闪避,嘴里胡乱叨叨着听不懂的话,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知道……”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江凯乐的心冷了个彻底,陡然拔高音量,尖锐刺耳:“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让我变回去,却骗我说知道!”
江凯乐简直想发疯,不,应该说他早就已经疯了。
“回答错误!回答错误!回答错误——!”
嘶吼声响彻教室。
他耐心地等待老师的归来,但老师一直没回来。
梦境的世界再美好,那也不是真的。
就像变成怪物的他,终究要面临自己不再是人的现实。
眼见胡昌连滚带爬地冲向教室门,江凯乐刹那间情绪爆发。
他张开血盆大口冲过去,像头急于宣泄怒火的猛兽,意欲把一切看见的活物撕成碎片,连看呆的小触手一时都没能拉得住他。
直到谢叙白闻声冲到教室门口,江凯乐在看清他的脸时,艰难地刹住脚。
“经常生气会长不高。”一把拽住想要后退的江凯乐,谢叙白像平常那样看着他,顺手拆开一枚糖果塞进那长满獠牙的口腔,“他没法解答的问题,老师教你,好不好?”
江凯乐下意识地合拢下巴,糖果被坚硬的牙齿咬碎,绽出满嘴的甜。
他直愣愣地看着谢叙白,对上那双温润专注的眸眼,忽然不知道怎么的,特别想哭。
“我睡醒了,老师。”
他一直记着谢叙白说的那句话,等他睡醒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
他相信老师的,无论何时何地,一如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