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指控, 宛如平地惊雷,彻底将整个审判现场炸了开来。
但雪茸看得明白,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包括薇薇安在内, 他们的脸上有愤怒、有惊慌、有惶恐、有忧虑, 唯独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现出意外。
似乎薇薇安早就是大家心目中统一认定的那个“女巫”了,念出她的名字,只不过是这场审判的必要流程。
全场似乎只有莱安摸不着头脑,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解与愤怒:“啊?为什么是她啊??”
坐在他身边的沙维亚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她啊, 她几个亲人都被处决了, 她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莱安还是不能理解:“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又热情又善良,这两天不仅把我们几个安排得妥妥帖帖, 还彻夜忙前忙后照顾病人,自己都忙得快病倒了, 这群人没有心吗?怎么能这么对她??”
沙维亚这个青年早熟的人精儿摇了摇头:“人呐,就是这样,指不定他们还觉得她这么做是出于心虚呢。”
此时,被男人揪起衣领的薇薇安, 就像是一团被抽走了灵魂的烂泥, 四肢瘫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失去意识。
只可惜坐得太远,雪茸探头探脑好半天也没看清,坐在主席台上的圣女贝姬, 此时又是怎样一副表情。
虽然薇薇安被指控似乎是众望所归,但为了体现女巫审判的严肃性, 法官还是敲了敲桌子:“肃静、肃静。”
交头接耳的声音慢慢退潮,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男人手里的薇薇安。
法官:“接下来, 请指控人阐述指控理由,各位再根据阐述情况进行投票表决……”
话音还未落,台下就有人嚷嚷起来:“还投什么票啊,她是女巫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对呀!”“就是!!”“快点处死她吧!!!”海潮般的附和声响起。
“笃、笃、笃。”法官又敲了敲桌子,“女巫审判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事情,必要的流程的一定要走的。”
台下抱怨声一片,但法官一言九鼎,该走的流程还是一点都少不了。
在周遭人的怒目圆睁之下,薇薇安像一口破了的蛇皮袋一般,被男人强行拖到台前,丢到了地上。
征得了法官的允许之后,男人垂着眼睛从薇薇安的身上跨过,站到了观众的面前。
“我认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指控薇薇安·格朗特为罪恶的‘瘟疫女巫’。”男人说,“首先,格朗特家族有着邪恶的女巫血统。众所周知,薇薇安·格朗特的祖母玛丽·格朗特,是造成十五年前大旱灾的‘干旱女巫’,而她的母亲莎瑞·卡门是三年前‘水灾女巫’,父亲布莱克·格朗特则是女巫的残忍帮凶……”
“对不起,打扰一下——”人群中传来一声懒散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约而同皱着眉,朝最后排的角落望去。
闻玉白忍不住扶额,为自己一个分神、没能及时捂住他的嘴而感到忏悔。
“没别的想法,单纯有点好奇。”雪茸在众人的视线中坦坦荡荡站起身来,“女巫我能听懂哈,帮凶是什么意思?”
被打断发言的男人脸色有些难看,一时间支支吾吾还真答不上他的问题,眼看着场面陷入尴尬,一旁正襟危坐的村长徐徐开口:“是这样的,五年前汤恩村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水灾,接连的暴雨和山洪让村子遭受了惨重的损失。经过我们严格的审判程序,认定薇薇安·格朗特的母亲莎瑞·卡门,就是造成本次灾害的女巫。但是在将其处决之后,水灾并没有得到完全的遏制,于是经过推理和侦查,我们认定她的丈夫,也就是薇薇安的父亲布莱克·格朗特是女巫的帮凶,根据我们的审判和拷问,他也承认自己是为了亲生母亲‘干旱女巫’玛丽·格朗特报仇,故意蛊惑其妻子再次在村里开展邪恶行径。幸运的是,在处决掉帮凶布莱克·格朗特之后,旱灾很快就结束了……”
雪茸:“也就是说,你们杀掉一个,如果发现没用,就再杀一个,直到杀到灾难结束为止,是这个意思吗?”
他真诚不带嘲讽的语气落在会场上,像是当众点燃了一枚炸弹的引信,甚至没有人第一时间开口骂他,而是纷纷错愕地、震惊地看着他,似乎很难相信会听到这样荒谬的推论。
始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村长,此时也肉眼可见地愠怒起来,但他还是努力保持住了语气上的端庄,严肃地纠正道:“处死了女巫和她所有的帮凶,灾难自然就会结束。”
众人怒气冲冲看着雪茸,似乎在等待着他再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就有充分的理由当场手刃了他,就连一旁的闻玉白也进入了紧张的戒备状态——要是等下捂不住他的嘴,那就得第一时间干掉要撕他嘴的人。
可没想到雪茸居然见好就收,摆摆手:“知道了,贵村真是有一套很能自洽的逻辑体系,我没有任何疑问了。”
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下了。
等周围的人都撤回了目光,一旁的莱安才忍不住问道:“你刚刚是真的在夸他们,还是在阴阳怪气啊?”
“废话,当然是在阴阳怪气啊!”雪茸道,“不过我不敢说了,没看他们那眼神,都快要把我撕碎了!”
……原来你还知道。一旁松了口气的闻玉白忍不住心想。
雪茸突如其来的插嘴,显然影响了男人控诉的高歌猛进之势,此时跌坐在一旁的薇薇安终于回过神来,眼里的恐惧似乎更多成了无奈的认命。
“咳咳……”男人理了理衣领,又瞪了一眼薇薇安,调整了半天才继续开口道,“以上我们可以判断,薇薇安本人有着代代相传的女巫血统,此次瘟疫必然和她脱不开关系。”
说完,他又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观众席的角落,那浅金色头发、雪白皮肤的外乡人。此时雪茸正撑着脑袋,看到台上人朝自己张望,伸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男人有些无措地皱了皱眉,撤回视线继续道,“第二点,薇薇安的个人行为也非常的怪异。”
说完,他伸手指向了薇薇安房子的方向:“大家都能看到,在我们这样一个以明艳色彩为信仰的村落里,只有薇薇安的房子,是没有颜色的,而且村民们几次劝说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染色,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的内心是阴暗的、没有光彩的,这正符合女巫邪恶的形象!!”
听到这一条罪状,就连一直揪着心的莱安也被气笑了,可没想到这条荒谬的指控居然再次引起了村民们的一致共鸣——
“对!太奇怪了!!”“我忍好久了,我们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房子!!”“阴暗!!这就是她内心的投射!!”
听到这里,方才已经一脸心如死灰的薇薇安,忽然仰起头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争辩什么,可面对村民们此起彼伏的讨伐声,她的眼圈一阵通红,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众所周知保持沉默的圣女贝姬站了起来——
“可这是她家人留给她的房子,她不愿意改动、想留个念想不也很正常吗?”
一身雪白的圣女,在五彩斑斓的人群中显得尤为扎眼,薇薇安几乎绝望的眼神,也在她开口的一瞬间被猝然点亮起来。
事实证明,她在村民心中的地位确实很高,这一开口,瞬间会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反驳她说的话。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村长再次不疾不徐地道:“那可是女巫留下的房子,也正因如此,她的嫌疑就更大了,不是吗?”
这回轮到了贝姬哑口无言,她怔愣着看着村长,不知该如何辩驳。村长弯起眼,露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属于长辈的慈祥笑容来:“坐下吧,贝姬,你还小。”
贝姬的双唇轻轻颤抖起来,又下意识看着身前望向她的薇薇安,最终逃避般收回了目光。
沉默地坐回席位后,贝姬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焦虑起来,她皱着眉一一扫视着席位上的每个人,直到视线落到雪茸所在的角落,忽然豁然开朗一般,眉头就这样解开了。
她借故暂时离开,朝着最前排坐着的一群孩子招了招手,把他们围成一圈后嘱咐了些什么,那些孩子们便兴奋地一哄而散了。
回到位置上时,审判仍在继续,但这一回,她看向薇薇安的目光,终于多了几分坦然。
人前,有了村长的撑腰,男人瞬间有了底气:“第三点,瘟疫发生前后,薇薇安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和这场灾难脱不开关系,大家有谁还记得,欢迎晚宴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阵沉默之后,底下有人惊呼道:“啊!她抢走了种子!!”
此时众人才回想起来,在晚宴的最后时分,薇薇安得到了来自圣女播撒下的、代表着一整年好运气的种子。
“对!就是种子!”男人得了势,颐指气使地指着薇薇安的鼻子道,“这狡猾的女巫,抢走了属于大家的好运,所以当天晚上大家就病倒了!!”
“原来如此!!”“罪不可赦!!”“太狡猾了!!!”
男人说:“再到后来,她还出入各个病号的家中,假作照顾病人之意,实则是在给他们施下更邪恶的诅咒!!”
“是她!她来我家没多久,我丈夫就死了——!!!”一个抱着男人尸体的女人尖啸道,“你这该死的杀人犯啊——!!”
“杀人犯!!”“太邪恶了!!居然还敢入室作案!!”“她利用了我们的信任,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处死!处死!!”“割掉她的舌头!!!”“必须处死!!”……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指责声中,薇薇安只觉得面前的平地都变成能溺死人的深海,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起,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晃荡起来。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说出来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望向了身后的贝姬,可此时,那属于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根本没有看她一眼,甚至直接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
她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被贝姬上扬的嘴角彻底扯断开来。就在她彻底被海浪掀翻的前一秒,贝姬直接起身,走向了远处狂奔过来的孩子们。
那群孩子给贝姬看了什么东西,下一秒,那象征着至高与圣洁的白鸽快步冲回台前,“哗”地一声展开翅膀。
“停一下!诸位!!”贝姬巨大的白色翅膀,将薇薇安牢牢挡在了身后,阳光照射之下,她整个人白得都有些耀眼。
“我不认为薇薇安·格朗特是造成本次瘟疫的罪魁祸首,真正的‘瘟疫女巫’其实另有其人!”
这一回,所有人终于都结结实实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着,似乎都在猜测谁才是贝姬口中的真正的女巫。就连快要打起瞌睡的雪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激起了兴趣。
等到人群彻底安静下来,贝姬悄悄用翅尖拍了拍身后的薇薇安以示安慰,然后踩着她硬厎的白色皮鞋,一步一步,朝着观众席后排的最角落走去。
“哒”、“哒”、“哒”,皮鞋踩在硬草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跳,在所有人齐聚而来的注视之下,贝姬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木雕。
贝姬站定的前一刻钟,雪茸都还保持着托腮看热闹的状态,直到那鸟人姑娘一个转身,伸手直指他的鼻尖,他才微微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
“就是他!!”贝姬指着雪茸,语气和目光都坚定无比,“这位新来的客人,才是真正的瘟疫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