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白所言并非粗鄙之语, 而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事实。
由于村民们说得煞有其事、神乎其神,有那么一瞬间,雪茸坚定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甚至产生了动摇, 险些真的以为这个村落里有着所谓天使的化身。
直到看到那双翅膀的一瞬间,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姑娘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白鸽族兽人, 雪色的头发本就是他们鸟羽的化身,再加上长年受不到光照,自然造就了纸白病态的肤色。
像这样的鸟人, 出了这个村子到处都是,很多人类喜欢这种白色,集市上就专门培育贩卖当作宠物。没想到这普通到连人权都没有的种族,到了这里居然被当成神来供奉。
不愧是与世隔绝的地方,雪茸心想——估计也只有这种地方的人还不知道,某个叫BUNNY的逃犯,正在和他们共进晚餐。
“贝姬!!”“你做得很棒!贝姬!!”“贝姬!!”
随着锣鼓声、欢呼声愈发隆重热烈,白鸽少女也被轿子抬到了人群之中, 她手里捏着橄榄枝,在所经过的每一个人的头上轻轻拂过。
借着荧光, 雪茸得以看清她的表情——虽然她尽可能表现得从容喜悦,但她僵硬的动作和尴尬的神情,无不彰显着她的紧张。
看来确实是个第一次参加仪式的新人圣女了, 这些人如此热情似火地簇拥着个半路出家的半大姑娘,怎么想都颇有些滑稽。
随着花轿一路走向桌子中心, 贝姬手中的橄榄枝拂过了每个人的额头,走到薇薇安面前的时候,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都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
下意识地, 两人似乎都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却不知为何,都双双选择了沉默。
两个人的表情很有意思。那一瞬间,雪茸分别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了欣喜、感慨、犹豫与回避,最终,贝姬手中的橄榄枝还是雨露均沾地点上了薇薇安的额头,可薇薇安准备朝她伸出的指尖,却在半空悬停了几秒,最后又忐忑着收了回去。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两个人相遇又错过,热闹依旧轰然,一切照常继续。
花轿来到圆心处,所有人集体起身,将圣女围在了正中央。
随着手风琴、长笛、口琴奏起乐声,欢呼再度响起,村民们自动两两成群,面对面牵起手来。
“牵起所爱之人的手吧。”村长道,“让爱意播撒整片大地。”
眼看着周围人迅速成双,雪茸也环顾起四周来,他平等而坦然地扫视过了梅尔、沙维亚、莱安,又非常自然地跳过了满脸期待的诺恩,最后目光无意落到了闻玉白身上。
此时此刻,闻玉白正怀抱着双臂,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似乎满脸都写着:“那不然呢?你还想选谁?”
感受到了一旁诺恩虎视眈眈的目光,雪茸立刻弯起眼,上前拉住了他的双手。
近身贴上去的一瞬间倒也不忘调侃:“闻长官可真是入戏呀。”
闻玉白很从容地接过他的双手,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不需要我也行,你那位追求者可都急得要上嘴啃了。”
雪茸瞥了一眼身旁直勾勾望着自己的诺恩,一阵冷颤,很快就乖巧起来:“要要要,我自己选的‘男朋友’,当然要。”
闻玉白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仿佛就是他本人身形的缩影,作为一名靠手吃饭的机械师,雪茸自然对这些相当敏感。
“闻先生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雪茸一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一边小声调侃道,“这么漂亮的手,用来做那种事,未免也太遗憾了。”
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那人捏得微微发红,闻玉白直接反客为主,将他的手包进掌心。
本意应当是要阻止他无底线地触摸,可反倒是显得动作更加暧昧了。
还没等雪茸继续开口调侃,村民们便开始随着圣女的动作,手拉着手跳起双人舞来。他们的舞姿并无章法,有的热烈似火,有的轻松愉快。
雪茸见状,也相当绅士地向他行礼:“会跳舞吗?闻先生?”
闻玉白轻笑一声,没有多说一句话,低着头,隔着铁笼轻吻他的手背——这是邀请共舞的基本理解。
没想到闻玉白这家伙看着沉闷无趣,跳起舞来却相当游刃有余。这不像舞厅灯红酒绿的混子那般刻意做作,他的所有动作反倒是都透露着慵懒、不以为然,可偏偏所有点到为止的动作,都那么协调得恰到好处,给人感觉清爽又养眼。
让人不忍心质疑他是个会跳舞的老手,只会觉得他是个动作协调、颇有天赋,却不怎么爱玩的正经人。
倒是雪茸这边,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了——
“经常玩儿吧?”闻玉白不痛不痒地问道,“动作很熟练啊。”
没想到观察对手,却被对手先将了一军。闻玉白发问的一瞬间,雪茸下意识竟有些做错事被抓包的心虚感,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贴到他的耳边:“闻先生很介意吗?可我们之间只是演戏而已,千万别真走心了。”
空气中,微甜的酒味带着兔子独有的体香涌来,闻玉白微微怔愣了片刻,接着冷笑一声,却没再做任何事了。
这一场舞会下来,雪茸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村子里的人是“博爱”的。他们并不拘泥于和同一个舞伴一舞到底,而是不断更换着“爱”的对象,他们似乎可以毫无芥蒂地和任何人热舞、相拥、接吻,按照村长的话说,他们都深深爱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说实话,这样充满“爱”的氛围是相当具有传染性的。
在充斥着热吻声的人群中央,有那么一瞬间,借着酒意、看着闻玉白拿夜空一样宁静深沉的眸子,雪茸竟开始心想,那冰冷的口笼也确实太碍事了些。
他又不免开始臆测,笼上锁解开的那一刻,那人是会先补偿自己一个吻,还是径直咬上自己的脖子。
直到那乐声戛然而止,四周拥吻着的人们轰然散去,雪茸才恍恍惚惚松开闻玉白的手,有些飘飘然坐回座位上去。
宴会终于来到最后一个环节,也是最重要、最受期待的项目——圣女张开双翅来到空中,向人群丢下一颗种子,率先找到那颗种子的人,将会收获一整年的好运气。
等村长介绍完环节内容时,方才热闹哄哄的人群瞬间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齐齐盯向圆心处的圣女,女孩本就紧张不已的表情更是僵硬了几分。
在村长的旨意下,一旁的年轻人端来一个碟子,碟子中央放着一粒麦种。女孩儿神色紧绷地低下头,张开嘴,将种子含进口中。
“呃哦。”见此情形,雪茸嫌弃地皱起了眉,“吃进嘴里了啊,那我不抢了。”
闻玉白瞥了他一眼,吐槽道:“迷信可不保佑无神论者。”
雪茸摊手:“我只是喜欢抢东西而已。”
含好种子之后,贝姬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几下肩胛骨,背后的鸟翼也随着动作抖了抖。
随着“唰”的一声,洁白的双翅应声张开,人群中发出艳羡的惊叹声,所有人目光灼灼,无一不期待着“天使”展翅高飞。
“呼”。贝姬扇动起翅膀,一阵风在人群中掀起,作飞翔状。
雪茸却一眼发现端倪:“这姿势不对,飞不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被一旁人听了去,有村民皱着眉朝他瞪了一眼,下一秒,又被贝姬扇动翅膀的动作吸引走了注意力。
“呼”,又一声,贝姬扇着翅膀,踮着脚向后退了两步。
看着少女满额头的细汗,雪茸摇了摇头。
“呼”,第三声的时候,贝姬向上垫了一步,慌忙收起了小腿,配合着扇翅膀的动作,她的身体成功滞空并向前滑行了几米,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雪茸掰了口鲜草饼,一边嚼着,一边抬头看着热闹。
“贝姬!!”“我们的天使!!”
随着欢呼声愈演愈烈,滑翔了十几米远的贝姬忽然全身一阵痉挛,翅膀宛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抽搐扭曲起来。在一片惊呼之中,贝姬的身体在空中空转了好几圈,她扑腾着翅膀,似乎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可那双翅膀宛如被地底伸出的巨手攥住一般,“轰”地一声,直直坠向大地。
早就知道会这样了。雪茸淡定地尝了口清炒白菜——这孩子的动作从一开始就变了形,大抵是因为被关在房子里太久,翅膀无力的同时,也早忘记该怎么飞了吧。
方才欢呼的人们在一瞬间陷入了静默,气氛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变得相当诡异。
从五六米的空中摔下,虽不至于致命,但光看女孩在地上颤抖的样子,就觉得疼得厉害。
可方才那群恨不得把她捧上天的村民们,此时居然却都纷纷皱起了眉,比起关心她的死活与安全,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莫大的失望与隐约的愤怒。
在众人审判的目光之下,贝姬痛苦又隐忍地挣扎着,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她似乎更多的是恐惧与慌张。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女孩的声音慌慌张张破出重围——
“贝姬!贝姬……”薇薇安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冲到了贝姬的身边,“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本来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贝姬,看到奔跑过来薇薇安,浅色的瞳孔情不自禁闪烁起来,可在那人碰到她的前一秒,她又条件反射地张开翅膀,无情地将那人隔绝开来。
这个互动,不知为何在其他村民的眼中被解读变了味,不知哪来的人才大喊了一声“种子”,顷刻间,所有的人都像闻到肉味的饿狼,双眼放光地朝薇薇安奔去。
雪茸见状,自觉后退了一步:“我撤回我的话,比起这群疯子,我也没有那么喜欢抢东西。”
眨眼间,两个少女便被村民们团团围住,薇薇安条件反射想要伸手阻拦,却被高大的男人提起衣领狠狠丢到了人群之外。
闻玉白也被这一幕震撼到了,一直平静无波的双眸也微微睁圆了些:“可真是相亲相爱啊。”
此时,客人们早就被遗忘在了人群之外,远远只能看见人群中央乱飞的鸽子羽毛,活脱脱一个家禽扑杀现场。
眼看着被丢到人群外的薇薇安,又要往战场里冲,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下一刻,贝姬张开翅膀冲出人群,扑腾了两下,终于一跃到了半空之中。
她飞出去的前一秒,还有人伸手想抓她的脚踝,好在她反应够快,只给藤蔓般张牙舞爪的一双双手留下了几片羽毛。
在众人的仰视之中,她展开双翼,在山谷间盘旋了一圈,接着径直飞到了人群之外的薇薇安头顶。
人们反应过来、直冲过去的一瞬间已经来不及了。那粒金色的麦种稳稳落到了薇薇安的手中,又被那姑娘眼疾手快地吞进了肚里。
直到所有人震惊地沉默在原地,动作麻利行云流水的薇薇安才反应过来,面上禁不住露出欣喜的笑意。
她是得到了圣女祝福的人,她将迎来为期一年的好运。可这一刻,没有哪怕一个人给她送来贺喜,只远远地,用或是质疑、或是嫉恨、或是愤怒的眼神灼烧着她。
还没等她开始尴尬,人群外又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贝姬的体力在这一刻完全耗尽,彻底掉落在了地上。
没了种子可抢,众人的癫狂便也没有那般夸张了。他们又轰然唱起了歌来,欢天喜地地将瘫软的贝姬抬回花轿。
村子又变回了那个载歌载舞的村子,萤火星光璀璨天地,欢声笑语弥漫山谷。
被欢乐排挤在外的薇薇安抓着裙摆,有些局促,除了踮着脚,担忧地确认贝姬的伤情之外,她面上更多的是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接到了种子的喜悦与兴奋。
间歇性洁癖的雪茸受不了这种仪式,更共情不了这群人的狂热。从贝姬把种子吃进嘴里的那一刻开始,吃饱喝足的他,就已经热切盼望着这场宴会赶紧结束了。
在众人又亲密无间地喝了几轮交杯酒后,这场热闹又略有些诡异的晚宴终于落下了帷幕。
贝姬被那花轿重新关进了白色的房间里,醉意朦胧的村民们也互相搀扶着往家中走去。
临行前,雪茸依旧一步一回头地注视着那悬崖上的倒吊树,本来已经喝得对着星星吟诗作对的诺恩,一看到他,立刻酒醒了一大半。
本来着急回屋休息的闻玉白,见诺恩又要和雪茸接触,也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凑了过去。
“你……你真别好奇那个!”诺恩晃晃悠悠指着那棵树说,“千万别去,那里的东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会害怕的……”
雪茸站在原地,眨眨眼睛:“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
“答应我……别去看了好吗?”诺恩说话舌头都大了,“你说——‘我保证不去看那棵树’,我就回去休息!”
雪茸想都没想就应道:“好好好,我保证不去看那棵树,我送你回去,好吗?”
诺恩一听,咧嘴笑起来:“嗯!”
一旁的闻玉白冷着脸跟了上去,补充道:“是‘我们’送你回去。”
两个人忍受着诺恩嚎了一路的情诗,终于把人送回了屋子,关上门,闻玉白就斜眼看向了一旁蠢蠢欲动的雪茸:“怎么计划?”
雪茸毫不犹豫地转身,指着村口悬崖的方向:
“我要去看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