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那些石雕早些时候分明脆弱得可以, 稍微一块礁石都能将它们磕碎,现在自己动起来了,反倒横冲直撞, 无人敢惹。除了那几个想不开将自己重重撞碎在墙上的,其余皆奔出禁地, 径直冲散了狐阵。
说“冲散”, 却也不对。因为隔着数米, 狐妖们便都各自疯狂后退, 甚至踩倒同伴也在所不惜。现在莫说两军对垒,简直就是一盘散沙,领头的如何呼喊都被掩盖在惊叫之中, 霎时兵荒马乱!
胡三目眦尽裂道:“你们……把什么东西放出来了啊!!”
徐行将头探出,一瞬便看清了这些妖面上的神情。虽皆为恐惧, 却存在着细小的差别。为首几个妖力深、年纪大的,恐惧地愈发真实,碰一下这石雕就会死于非命似的。反倒是那些漫山遍野的小狐狸, 惊悸八分, 恍惚二分, 颇有些不可置信。仿佛这些东西真出现在眼前,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将看准机会, 道:“就是现在!跟我走!”
她并未胆怯, 双足一并便往悬崖峭壁下率先跳去,脚踩在略有凹凸的地方以此借力。这一声当真是中气十足, 诸人皆精神一振, 那玄真子的小徒弟定力较弱, 尚未反应过来, 足下便跟着恍然奔出去好几步, 险些大头朝下摔出洞口。
徐行信手一捞,将小道士丢到玄真子身边,眼神微微一凝。
这种熟悉的感觉……
君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道:“不走吗?”
徐行放眼望去,那群诡异石雕冲散了狐群,又无头苍蝇似的找不到方向,乱冲乱撞,掀得一片混乱。但为首几个看着像是朝冥河去的。想想也是,整个狐族腹地干得没几滴雨,说要水,自然也只有那个地方有水了。
不过,那不是开水吗?不管是要进去泡、还是要喝几口,都不合适吧?
“先去冥河。”徐行终于拿回自己的剑,虽说御剑飞行耗费灵力甚巨,但现在事急从权,也不能考虑太多,她道,“这个阵,可以先解了。”
君川闻言,两指一并,将此阵收回,而后手拿宝扇,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候什么。
徐行礼貌道:“敢问,你还在等什么?”
君川颔首道:“此阵耗费过多,我灵力尚未恢复。”
意思就是,一时半会还飞不太起来,在等人携带?余光间,玄真子带了徒弟,瞿不染带了两个门人,小曹带着林朗逸,徐青仙扛着阎笑寒,度无量踹了一脚师尊,这么看,手上空闲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徐行将剑踏于脚下,遥遥升空,在原地微微一停,身后一沉,君川上来了。
剑本就没多长,更何况载了两个身量绝不矮小的习武之人。尤其是君川,虽说外表看着风度翩翩,实则巨大一只,两人踩在剑上,想隔也隔不了多远,再一低头,唇角都快要碰上她头发。徐行并无闲心关注这些,只感觉微凉的呼吸声自她耳后吐息,逐渐急促起来。
明明都没碰到,她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给踩得直接落到地上去,被那群嗷嗷大叫的狐狸把裤衩扒掉。连忙催动灵力,剑重又上升,跌跌撞撞往冥河方向飞去,抱怨道:“你也太重了一点吧?!真是死沉死沉的。幸好不用背你!”
君川宝扇掩口,垂眼一笑。
便是因为已死,所以才这般沉啊。
“……”
战场之上,两拨妖狐已经分不出派别了。有狐壮着胆子想去阻拦那些石雕,然而,手一碰触,立即如烈火焚烧,皮肉一下子变得焦黑,疼痛难当。
狐族本就是玩弄火焰的高手,竟被这火苗似的小小火焰烧得压根无法抵抗。火焰落到地上,也不熄灭,而是继续燃烧。不过短短时间,整个地面都布满焦土和哀哀长叫的狐妖,宛如地狱。
徐行目光定在一处,之前那喜欢吟诗作对的胡六十六姑娘躲闪不及,和一个嗅着气味便来的石雕撞了大半,当即摔在地上,背部皮毛顿时被火焰浸染。徐行眼神一凛,两剑唰唰下去,精准又迅速地将她背部那块赤毛全都刮了个清洁溜溜,火掉在了地上。
徐行潇洒挥手:“免谢!”
胡六十六:“……你倒是给我留一层啊!!!这样我怎么出门见人?!!”
然而,她一出手,一瞬分神,剑便流星似的往下一坠。一股灵流骤然涌入剑身,将其平稳托起。
徐行道:“你不是没有灵力了?”
君川笑道:“多亏你。已恢复了。”
徐行道:“既然已经恢复,还需要我带你么?”
君川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换我来带你,如何?”
“……”罢了。徐行懒得和他在此拉来扯去,双目凝视着下方奇诡的石雕,问道:“这,应当算是‘妖魔鬼怪’中的‘鬼’,还是‘怪’呢?”
君川有问必答:“此为‘怪’。”
妖魔鬼怪妖魔鬼怪,已知“妖”是必然有了,还成为了和人分庭抗礼的另一大阵营。“怪”是罕见器物所成精怪,譬如白玉门里那块“鉴心镜”就具有灵识。至于“鬼”,红尘中经常有厉鬼作祟、重返阳间的传说,也有着至今修士都未曾解谜的黄泉鬼域。至于魔,徐行暂时没见着出生便是魔的生物,应是泛指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坠入魔道的修士吧。
只是,这群石雕是当年献祭给火山以求安稳的祭品,如今作怪,应是怨毒之火熊熊不灭。
为何偏向“怪”而不是“鬼”,是因他们早已没有神智,有且只剩下怨愤了。人死之后,魂从头顶逸出,但他们在死那一刻就被火山吞噬、结壳,通道封闭,三魂六魄无法逃离,被强行禁锢在逐渐腐朽的身体内部,眼睁睁看着自己化为血水肉泥。这让他们如何不怨,又如何不恨?
“这样说得通。”徐行却莫名有一丝疑窦未消,“他们怨恨的对象看起来也像是狐族……”
依此前那些旧书典籍来看,最开始找到这活人献祭一法的可能是谈紫。他假借着石火祭的名义,以人为祭,镇压火山,而作为阴债主,他无法毁灭这些怨气冲天的精怪石雕,甚至有可能深受其作祟纠缠,方才想尽办法夺得神女之心来将其限制在禁地,试图将这个秘密掩藏。
紫兽庄的石雕群或许是漏网之鱼,毕竟在地面之下,埋得极深,就算是他也无法确切掌握这些东西的行踪。
“活人献祭一事,早在狐族没出现时便已有了。”君川道,“神女之心仅有安抚之用,无法强行镇压,若那老东西是罪魁祸首,手上有圣物也没用。”
既然不是谈紫亲手杀的人,又怎会如此怨恨狐族?
等等!
徐行转瞬间,将所有事件串联在了一起。眼前如同剥开迷雾。
将“人牲”作为祭品,往上数一数,很多地方都不约而同地有着此等陋俗。紫兽庄内遍地狐神庙,无一山神庙,信仰如此久远,那么,很有可能,当初将人作祭品送进山内的本就是另一拨祈求保佑的人,而他们祈祷的对象,并不是山,是狐仙!
对狐神前赴后继献上祭品,祈求它们能让火山安宁。然而,狐神不过是被神化的妖,对这等天灾没有任何办法。结果摆在眼前的就是,无论祭品如何枉死,死了多少,最终还是失败了。所有人依旧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岩浆扑灭。
“若是坚信自己付出性命是为换取其他人的存活,咬咬牙就这么高尚的赴死也非罕事。”徐行叹道,“但临死之前,才发觉自己期望的救世主不过是只红毛妖怪罢了,死也白死,活也白活,让人心不生怨恨,实在很难。”
这些石雕的年代久远,想来族内老一些的狐妖见识过它的厉害,才这般惧怕。小辈们出生时,谈紫已将石雕封入禁地了,但也只是无法行动而已。精怪想要作祟,有无数种方式,入梦便是最简单的一种。
昨夜从冥河到禁地的这点路程,林朗逸和小曹左右开弓都挖了快两个时辰,还是走的直线。想也知道,两者之间距离有多远了。
那堆石雕就这样横冲直撞,竟然一路撞到了当初举行石火祭的高高石台之下,又不慎撞碎两个。血被不断前来的妖物踩踏,已经逐渐成了血泥。
胡三像是看不见头顶的一行人一般,怒道:“拦住它们!”
“怎么拦?!”有狐叫苦不迭道,“烧死我了烧死我了!老娘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被火烧是什么滋味!”
“它们要过冥河!到那了我们怎么办?!”
“……”
胡三竟是不动了。半晌,她唇角微掀,又森冷道:“拦不住,那就别拦了。”
“不拦怎么行??这东西要是出了冥河,就到紫兽庄那块了。它现在已被唤醒,到时候红尘那边……”
“那就让它们去。”胡三道,“人来让人送死,反倒事要让我们来背。紫兽庄几个石雕,六大门便要找这么多弟子来查,多死几个人,岂非立马要派一个山头来保护?那正好,把自己造的孽也担走!”
其他狐狸也给烧得够呛,本就心生退意了,听她如此一说,竟也觉得十分有理。人那么多,死几个不碍事,更何况,他们连六大门掌门弟子都敢杀了,死几个凡人又能怎的?于是叽叽咕咕地各自停下,躲避的躲避,治伤的治伤,舔毛的舔毛。剩下的一并将那群石雕往冥河处引去。
徐行见胡三一副“等我修整好了就来逮你”的模样,连忙在她未发觉之前躲到礁石后去。
也不知其他人被小将带到哪去了。也没见着踪影,不会是跟着那群石雕已经出了冥河吧?能出得去吗?
君川还那么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好像不是在逃命,是在逛大街。这样显得自己很糗。徐行冷眼看他半天,莫名其妙伸手拎住他领口往下一拽,幸好他手及时撑住,否则估计要脑袋着地。
神通鉴不可置信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发神经???”
徐行:“我就是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装。”
神通鉴:“他脾气再好也不是你这么搞的……”
君川非但没生气,甚至面上笑意更深。他垂头,从徐行指缝间将自己揉皱的领口一点点抽出来,无奈道:“你对谁都这样吗?”
“也不是。我是看你好像什么都懂,所以想问你几个问题。”徐行指尖发痒,面不改色道,“现在情况不同往常,离得太远怕听不清,才叫你近一些附耳过来。”
君川欣然道:“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
此言差矣。我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啊!徐行将此句省去,道,“我一直很好奇。谈紫发现的所谓‘镇压火山的方法’,究竟是什么呢?”
“说简单,也简单。”一说到谈紫,君川就没兴趣。他敛了眼,淡淡道,“就像往存钱小罐中丢铜板。”
火山既已喷发过一次,便一定有其间歇期,最少也要个几十年才能酝酿出下一次天灾。天灾之威如斯强大,即便是谈紫这等修为也不可能一力抵挡。但,如果每年的石火祭都将自己一年内修出的妖力灌注在其中,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累积、加固、堵塞,那么,即便是火山爆发,也会被如此巨力卡在半程。
这方法只有能和火山内部沟通的狐族能做到。火属性功法的也能,不过比起自然之力,效果肯定会差一些。
这么说来,的确不难,但,想到归想到,谁会这样做?
对此种境界的人或妖,就算是世所罕见的灵丹妙药也很难让修为再度拔升了,唯一的路径便是稳扎稳打的修炼。谈紫这么做,就等于每年含辛茹苦修出来的妖力,全都一点不剩地灌进火山里,如此重复,没有尽头。
这是一座庞大的火山之脉,想要人族撤离这里,一是波及范围太广,不可能这么做。二是,火山附近的土壤肥沃,很多人宁愿住在这里也不愿迁到贫瘠之地去讨生活。随时会死和半死不活,该选哪个,这实在是个亘古的难题。
“又要镇石雕,又要封火山。”徐行不由喃喃道,“族长大人到底图什么呢?难不成真是人美心善,想做菩萨?”
“……”
场面似乎变得更混乱了。火焰无法扑灭,四处视线受阻,从遥远处不断传来狐狸呼唤受伤同伴的嚎叫声音。
身旁骤然安静了一会儿,徐行转头,见君川笑得非常虚假,竟有些莫名的熟悉感,总感觉这个神情在哪出现过。
她想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在自己的脸上出现过!
徐行道:“你又如何?”
“没有。”君川只笑道,“你问完我问题了,该换我问你了?”
她有什么好问?没看她一路上又被撵又被骗,见了一个又一个谜语人,到现在才勉强拼出点事情原貌么?他背后灵似的跟了她这么久,还有什么是她知道他不知道的?还是说,想问的不是狐族的事?
徐行道:“你问。”
君川:“你难道觉得,谈紫很美?”
“……”这是什么诡异的问题?而且还是个略带否定意义的反问句,什么“难道”,徐行一头雾水道,“除非没眼睛,否则看不出他美吗?更何况,你找遍整个狐族,能找出一个不好看的?”
“哦。是吗。”君川漠然道,“那和九重尊比起来如何?”
徐行道:“又关九重尊什么事……”
难不成君川也这么有荣誉感,在外也要坚决捍卫天下第一美人必然在我穹苍的招牌?
“你再盯着我也没用。我不会回答的。”徐行继续道,“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这烂摊子接下来要怎么解决。说不定之后情况会更糟糕。”
君川恹恹道:“再等一阵,人该来了。”
徐行道:“谁?”
他只道:“不会更糟糕的。”
君川话音刚落,大地便开始震动起来,有类似硫磺的臭气缓缓飘出,天地逐渐蒙上灰沙。
“……”如果她地理还没有全部还给老师的话,徐行依稀记得,这些都是活火山爆发的预兆。她面无表情地对君川道:“你这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