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隆(一)(1 / 1)

纯白恶魔 priest 2436 字 9个月前

“琥珀”落下来的时候, 乌鸦就感觉局面差不多稳了,全身一松,哪都好了……除了心脏。

他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破电脑, 重启的时候总会出点小故障。随着凝固在他周身的“琥珀”散去, 重新柔软下来的四肢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乌鸦腿一软跪下, 哆哆嗦嗦地伸手攥住胸口, 感觉不到心跳。

见鬼。

洛的万能膏药能麻痹骨裂,麻痹不了缺氧。

剧烈的喘息尽是徒劳,他的视野和意识像被海啸淹没的孤岛,一圈一圈地黑下去,只剩下中间弥留的念头。

“要不然拉倒吧……”

一个声音说。

那声音回荡着,不知撞在哪里, 激起了一个微弱的跑调回音。

“只剩你了。”

“对啊, 只剩我了。没人, 没资源, 没装备, 还没挂……再说我本来就有可能一直没有意识, 一辈子当个智障种公吧?哦,不对,冲我这硬件水平,未必活得了一辈子。”

“只剩你了。”

“不想干啦, 反正没有监工, 中途跑路也没人知道吧?”

“只剩你了。”

“砰”一声,总是值守到最后的听觉捕捉到了外界的声音, 有人来了。

乌鸦行将熄灭的意识深处震动了一下, 他休眠大半的脑皮层上泛起涟漪般的微电流, 扩散出去,像一簇短暂打断长夜的烟花,照亮了他最后的念头。

“只剩……我了。”

乌鸦艰难地控制住了痉挛的手指,用最后一点力气去点周围的“恐惧”——除了听力,其他感官罢工大半,他不确定周围有多少“恐惧”。不过突然在地上看见一坨扭曲的死人,就算是血族也得稍微吓一跳吧,就好比人在路上看见死耗子……他只要能点燃蜡烛那么大个火苗,就够做个心肺复苏了。

“啪”——

谁知这一下仿佛往油罐车里扔了颗火星,乌鸦只觉得点燃的“恐惧”像是千斤重的大锤,差点把他凿进地心。凝滞的血液“呼”地一下重新循环起来,他怀疑那一刻飙升的血压能给他捅成脑出血,瞬间就冲散了他的意识。

不……他死相那么吓人吗?

这到底来了只什么品种的易燃易爆物?

“易燃易爆”四个字反复回荡,随着他的意识沉入了更深处,在恍如隔世的梦境之海里掀起季风,起了一圈共鸣——就好像他身边聚集过好多“易燃易爆族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命里缺火。

“我看你是命里缺德!”恍惚间,他脑袋被人用文件夹拍了一下,“起来!”

是梦,也是记忆。

乌鸦抬起视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大油脸,洗洁精都搓不出底色,满脸横肉。

他想起了对方是谁:他叛逆时期名义上的上司,实际上的保姆。

“桶哥。”乌鸦脱口喊出了对方的“尊号”,又用脸接了一夹子。

“快点,这礼拜值日,为什么老是我跟你一组?”

“因为别人不敢。”乌鸦心想,表情淡淡的。

“我不是‘脑’吗,”他烂泥一样糊了一桌子,四肢软塌塌地挂在旁边,含含糊糊地说,“‘脑’是一坨脂肪含量很高的软体物,我不是干活用……呃啊!”

桶哥懒得听他吐泡泡,直接伸出平底锅一样的大手,粗暴地拎起他的后领,给死狗收尸似的,把他拖走了。

“食堂抢菜的时候怎没见你软过?一个月就轮一班,又馋又懒的东西,启动个你比发射火箭都难。”

乌鸦把脖子从领口解救出来一点,只能发出气声,还在坚持争辩:“又馋又懒符合‘脑’的生理特征!”

抗议无效,乌鸦还是被套了一件志愿者的绿马甲,让易燃易爆的上司拉到了一个巨大的园区,感觉自己穿得像忍者神龟。为了应景,园区门口打卡拍照的时候,他把志愿者牌的带绑在了眼睛上,摆了个炫酷的造型……然后又遭到了人体攻击。

按规定,他们定期要去做社会服务,据说这样接地气,有益身心健康。

乌鸦不敢苟同,他一直认为“劳动”是酷刑、是迫害、是前世杀人放火的报应。

梦里,他拎着清扫工具,蹦一下歇三歇地挪进幼儿活动区,颇有表演性质地拎着抹布舞了几下。等拍照的人走了,就找了个地方偷懒。

不远处的轨道上滑过一辆一辆的婴儿车,每辆车上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玩具,车上的罩子能保证婴儿们接受适量光照,不会晒伤。轨道后面的运动场上,一群一岁左右的小孩正在护士们的照看下练习走路,其中一个摔了,咧嘴哭成了青蛙脸,随后传染了一帮,幼崽们哭得蛙声一片。

乌鸦捏着叠成兔子形的抹布,懒洋洋地把脑袋搭在滑梯架上,羡慕地看着,很想加入这个青蛙组织。

然后他就被桶哥抓获了。

“给我拿出点人样来,逮哪往哪一粘,大鼻涕似的,孩子看见你怎么办?好好的小苗苗都让你带坏了。”

“不是选最好的基因培育的么,哪那么容易坏?”乌鸦眼皮也没抬,只偏了偏耳钉展示架似的耳朵,“懒癌又不传染——哎,‘大炮桶’,带烟了吗?见面分一半,我存货让老师没收了。”

“育婴所里要烟,你是人吗?”

“不是,我鼻涕。”

“……”

几分钟后,桶哥带着他找了个背阴没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左右观察一圈,摸出半盒烟,给自己和身边的小流氓一人点了一根。

俩人猥琐地蹲在墙根里,老远一看,像俩偷电瓶的贼。

“你老师一直反对这种育婴所。”桶哥吐出个烟圈,“将来等他们长大了,怎么融入社会又是个问题。到时候上学写作文,别人写‘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怎么办?”

“好办,”狗都嫌的青少年在旁边说风凉话,“别人写‘我爸是帅哥我妈是富婆’,他们爸是死刑犯,确实比较拿不出手,但他们妈酷啊。他们妈铁的,会变形!‘我妈是变形金刚’,怎么样拉风吧……哎,老男人,能少对我们美少年动手动脚吗?”

桶哥斜他一眼,收回踹他的脚。

面对着眼前的大楼发了会儿呆,年长的男人轻声嘀咕:“育婴箱,人造子宫……真操蛋。都知道这东西还有伦理问题,不能向社会推广,各国政府都在用这玩意造……造‘那种’孩子,也不知道造的是孩子还是工具。”

乌鸦乐了:“铁妈造工具,人妈生牛马,众生平等,谁也别嫌弃谁。”

年长者没跟刁钻的年轻人一般见识:“那不一样……”

话没说完,旁边突然有了动静。

“有人来了!”一脸沧桑的年长男人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一把从乌鸦嘴里揪出烟头,连自己的一起捻灭,悄悄踢到了墙角毁尸灭迹。然后他站起来连扭再晃,假装自己是在背阴处做广播体操。

乌鸦:“……”

真没出息。

只见旁边建筑的小门里出来几个“白大褂”,推着个小车,里面放着一排婴儿,从他们面前经过。

乌鸦百无聊赖的视线落在那婴儿车上,忽然眯了眯眼,从马甲兜里摸出副眼镜戴上:他看见婴儿们都睁着眼,却没有任何面部和肢体动作,直挺挺地躺在那,死了似的……可他们一个个又都在喘气,脸色也都红扑扑的。

“噫,这是什么鬼东西?”乌鸦有点起鸡皮疙瘩,“‘铁妈’中病毒了?”

“那是‘空壳’。”

“什么?”

“大脑病变,天生植物人……不,可能植物人都不算,你可以理解成没灵魂的空壳。”桶哥叹了口气,“特殊审判庭那边处死刑的能力者,生前级别越高,死后压缩成的‘红晶’造成‘空壳婴’的概率就越大。三级四级还凑合,二级就有不小可能性了,如果是一级的红晶,放进育婴箱里,造出来的孩子一半多都是‘空壳’——‘红晶’融不进人体,会直接析出卡在脑壳上,这几个大概是要拉去安乐死,开颅取走红晶吧?”

乌鸦目送着拉着诡异婴儿的车,随口问:“一级失败概率这么高,那特级呢?”

“哪给你找特级去?”

“有啊,‘1号’,搞邪教那个,不是刚执行的死刑吗?”

年长者半晌没吭声。

乌鸦回过头去:“是机密,我级别不够?”

“……啊。”

“建议偷偷告诉我,要不然我还得想办法偷看,万一被人逮着,我又得关禁闭,你又得负领导责任扣工资。”

“我上辈子是不是挖你家祖坟了?”年长的男人沉默了半晌,大概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神说’——绝对的特级,我没看见,不过据说从他身上提取的晶体不是红色的,是纯白的。”

“哇。”乌鸦赞叹,“果然是SSR!效果呢?”

“都在研究,没人敢贸然用它实验,万一损失了没有第二颗,但学界主流意见认为这东西可能很难被普通胚胎容纳,很可能只能生出‘空壳’来,或者干脆是死婴。目前怎么利用它还不知道,争议很多。毕竟‘神说’……嘶……这能力想想都毛骨悚然……”

“还好吧,可能我没接触过,我总觉得我以前遇到过的一个更恐怖,”乌鸦没大没小地搭住“桶哥”的肩膀,“改天带你去抓,抓住了,你就能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了。”

“呵,你少气我两顿,让我多活几年,别躺进人生棺材底就行。”

后来呢?

抓住了吗?桶哥升职加薪了吗?

记忆中,迷雾又涌上来,包围了乌鸦身边的高楼大厦,也包围了那对他无能狂怒的老大哥。

乌鸦心里空荡荡的,如鲠在喉,总觉得好像答应了别人的事没办成。他被堵得胸口疼,怎么都躺不安稳,无意识地挣动着,又被什么箍住。

缠住他的东西像水底的藤蔓,越挣越紧,像是要把他拖进现世,紧紧困在某个角落。

大概是刚游过一段青少年时代的梦,乌鸦卸载多年的脾气有点死灰复燃,无端起了点叛逆心,捆着他的东西越紧,他越是想挣脱。不知踢到了哪里,脚踝处突然一阵尖锐的剧痛,堵在胸口的东西“哇”一下吐了出来,满口血腥味。

这口血像能辟邪,勒着他的“水草”倏地松了,乌鸦却模糊地找回几分神智,挣出被子的手感觉到了不正常的低温。

原来“水草”是一双人手,压着他的是厚厚的保暖毯。

“水船?”乌鸦想,“啊……果然稳了。”

他不再不识好意地乱动,熟练地咽下来自过去和未来的万般滋味,押着自己缩回毯子里,一动不动了。

乌鸦突然吐了口血,差点把迅猛龙吓哭了。觑着加百列的脸色,他愣是没敢凑过去。

连霍尼队长都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加百列诡异归诡异,但一直是一种“不能细想”的恐怖,像鬼片里惊悚情节的前奏,氛围到位了,还没看到马赛克镜头。直到众人看见他一手抱着乌鸦,一手拖着那“瞪谁谁死”的致命人偶从黑暗里走出来那一幕。

他就这么直接把那鬼偶扔到了一个火种队员脚底下,撂下一句“跟上”就不再说话。加百列大摇大摆地坐电梯上楼,横穿血族安全总署。偌大一个总署大楼突然成了无人区似的,他们沿途遇上的只有姿态各异的干尸……让人不由得怀疑这楼里的血族是不是都被他干掉了。

一路走到安全总署后门,加百列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头顶的监控,不遮不掩地冲那东西一笑,然后单手拧断了门锁,直接开门出去了。

别人不知道,霍尼老人是见多识广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袖子——“愤怒”们高度戒备的姿势——这是血族天赋者的力量。

三级火种或许能发挥出差不多的力量,但那是火种辅助下的,而非来自生理结构性质的,对于擅长战斗的火种,一眼能看出发力方式的差异。如果不是加百列手上浮起的是青筋而非充斥着黑血的“黑筋”,霍尼差点放火烧他。

他们这一路经历堪称离奇。

“悲伤”先生这会儿都没想明白,一个“收集信息”的探索任务怎么让他们做成了这样。“统计遗迹”变成“回收遗迹”就算了,“收集信息”居然直接收进了血族安全总署,还进货似的批发了一堆“火种遗留物”回来……没有减员!

他们怕不是要变成尾区的民间传说?

可是……

“悲伤”小心翼翼地看了加百列一眼,心里犯起嘀咕:把这位放进人类社会真的可以吗?该把他供在哪?

“别在这围着。”霍尼队长走过来,驱赶自己的队员,“去整理物品,对接驿站,告诉他们我们一天之内返航。”

“队长,”李斯特问,“报告怎么写?”

“放着,我写。”

李斯特愣了愣,每次的报告都是他写的,队长最多看一眼,有时候看都不看就直接让他们往圣地交,这回……

霍尼顿了顿:“我写完报告以后,你们传看,以后对外统一口径,其他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圣地长老。”

说完,她看了加百列一眼,垂着头的男人正在给乌鸦擦血,毫无反应,好像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亚特兰蒂斯的圣晶。”霍尼想着,几乎确认了什么,转身走向水船上的书房。

他会带来什么呢?

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尾区“神秘”偏安于圣地太久了,也许合该有一场来自海上的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