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1)

陈映澄的生辰宴向来是映月山庄最热闹的时候, 但就像他们走时是悄悄地走,回来也没有告知太多人,所以今年只邀请了青宝城的亲友。

尽管今年的生辰宴比往年清冷许多, 也足足坐了九桌宴席,结束时已经到了深夜, 一辆辆马车踏着月色离开,山庄的佣人来纳海厅收拾残局。

他们回来后,曾经山庄待过的下人大都回来了,部分有了别的去处抽不开身,便又招了新人。

他们初入映月山庄,从前只听说陈家阔绰,陈四小姐是老爷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来参加宴会的都是青宝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宾客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库房, 四五个人清点到半夜都没整理完。

“从前我在平安里远远地见过一眼四小姐, 一出手便买下了半个店的胭脂,听说连这映月山庄是四小姐出生时, 老爷夫人特地为她购置的。”

月夜寂静, 他们手上忙碌, 嘴上却安静不下来了。

“四小姐幼时疾病缠身,陈大人和夫人为了她费了不少心思, 年年都在城中施粥。”

“我和妹妹便是靠着他们的粥棚才活下来的。”

“你小子运气好!现在又到了陈家做工。”

“可不是嘛, 我从未见过四小姐,三日前第一次见到她, 还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你这臭小子还真是油嘴滑舌, 四小姐也是你能惦记的?小姐已经成亲了。”

“小姐生辰这么大的日子, 怎么不见姑爷?”

人群中忽然安静一瞬, 一阵茶碗饭盘瓷器碰撞的忙碌声音后,忽的有人开口:

“小姐和姑爷,是不是和离了?”

“他们离开青宝城这半年多,也不见姑爷回来。”

“姑爷似乎回来过,我见过他,但也只看过一眼。”

“……姑爷他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他敢吗?!他也曾是陈家的家仆!”

“可他好像也是城主的徒弟。”

“城主也许久没回来了。”

“我听闻姑爷去了趟赤日城,有了新欢,所以他们回来没多久,小姐便离开了。”

“姑爷不是那样的人。”

“姑爷和小姐当真分开了?为何?”

“这就不是咱们该过问的了,嘘——”

一阵冗长的嘘声后,纳海厅重归寂静,阵风吹过,映月山庄内树影晃动,伴随着不知名的虫鸣,在幽深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

他们没人再说话,匆匆干完了手头的活,匆匆离开。

桃苑。

陈映瑜将昏睡的妹妹拖回到床上,看着她微红的脸颊,伸手轻捏一下,气愤道:

“就不该让她自己待着,又偷偷喝酒!”

芹娘站在床侧干笑,“三小姐息怒,小姐她或许只是……”

她忽然语塞,低头看向陈映澄,她睡得安详,双手交叠在胸前,无比的乖巧。

这段时日,陈映澄总是这样,在他们面前不会表露出任何悲伤或是愤怒的情绪,照旧和她们打趣嬉闹,甚至胃口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但是无人的时候,她只是呆呆坐着,乖巧,落寞,一有人靠近,便又换上笑意。

芹娘在她身边待了十七年,陈映澄现在的状态,让她回想起她病好之前,虽然在嗜睡病症的折磨下总是控制不住昏睡,但是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努力跟她们说话,向她们证明自己一切都好,想让她们安心。

她们澄澄自小就是听话懂事的孩子。

陈映瑜抓起陈映澄的手腕,轻轻摩挲,叹道:“当时不该让他们成亲的。”

纵使她现在仍然不知道陈映澄为何执意要与小雀分开,甚至不跟任何人商议便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二人的关系,但作为陈映澄的姐姐,她仍然会偏向自己妹妹。

如果是从前的小雀,她或许还会有几分愧疚,但现在他已经是江随山了,堂堂赤日学院的掌门,倒也不必他们陈家来补偿些什么。

尽管如此,今日祭剑大典,陈家还是让陈正澈带去了千两黄金做贺礼,虽然是些庸俗之物,但也算他们陈家的心意,好聚好散。

“澄澄酒后总会昏睡,若是明日午时还没醒,就找大夫来瞧瞧,先别告诉爹娘,免得他们担心。”陈映瑜道。

芹娘点头应下,将她送到院外,在她要离开时问道:“三小姐,今日高姑娘来问,说落鸢想回小姐身边陪读,您看……?”

“她若想回来就让她回来吧。澄澄马上要回书院,确实需要一个陪读。”

芹娘:“我明日便去叫她回来。”

目送陈映瑜离开,芹娘回到陈映澄房中看了一眼,她还在昏睡,芹娘吹灭蜡烛,在门口檐下留了一盏灯,便关门离开。

她的脚步声渐远,江随山从门后走出,站在阴影中犹豫片刻,放低脚步走向床侧。

吹了一路的晚风,他酒醒了许多。

这样冒冒失失地过来,肯定会吓到澄澄,所以他一直没敢靠近,听到陈映瑜二人说陈映澄醉酒,他才敢潜入澄澄的卧房中。

远远看着陈映澄的睡颜,江随山不由得自嘲,他竟也成了这样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人。

“澄澄。”

他轻唤一声,在她床边蹲下,借着月光端详她的面容。

比梦里看得更真切些。

江随山伸手想要触碰,又猛地收回:他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这样做和流氓无异。

心中忽的又泛起无边酸痛,宛如涨起的潮水,漫过全身,江随山呼吸停滞,几乎要溺死在痛苦之中。

他家澄澄当真是狠心,分开这么久,居然才梦到过他一次,梦里甚至没有他们曾经甜蜜美好的时光,只是一直在跟他道歉。

江随山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要道歉,她的梦境便再次破碎,那些充满裂缝的画面又一次提醒他:连梦里陈映澄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痛苦到惊醒。

他又一次成为她的噩梦了。

这样的情况下,他该怎么心安理得地出现在澄澄的面前呢?

江随山掩面,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他从袖口掏出曾经陈映澄用过的针线盒,放在了她的床头。

“生日快乐。”

他俯身凑近,隔着手掌,轻吻她的额头。

而后,他悄无声息地消失,房中只剩陈映澄均匀平静的呼吸声。

*

陈映澄这次醉酒,睡到第二天早晨便醒了,只是醒来时还有宿醉的感觉,头疼欲裂。

芹娘闻声进来给她梳妆,见她揉着脑袋,忍不住数落她:“小姐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还喝那么多!幸好昨晚夫人回去得早,要是见到又要担心了。”

“我才喝了两杯,真就两杯。”

“梦姑煮了醒酒汤,待会儿就送过来。”

“好~”陈映澄打了个哈欠,看到梳妆台上有个巴掌大小的针线盒,瞧着有几分眼熟,“这是哪里来的?”

“今早打扫的时候在小姐床边捡到的。似乎是小姐曾经学刺绣时候用的,怎么会出现在床底?”

陈映澄揉着脑袋,“我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前些日子收拾行李的时候落下的。”

她打开盒子敲了敲,里面只有一根很粗的银针和一个不起眼的红色珠子。

“谁家刺绣用这么粗的银针?”

她吐槽一句,合上盖子,塞进了抽屉里。

“许是小姐看着这盒子好看,就用来装东西了,小姐你总是这样乱放东西……”

陈映澄捂住耳朵,“啊啊啊我听不见,芹娘你怎么和梦姑一样,越来越啰嗦了?”

“还不是小姐您,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若是……”

“啊啊啊啊啊听不见——”

芹娘无奈笑了一下,用梳子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回了书院你再这样,可真就要丢人了。”

“我在书院可不这样,我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学生,我今年可是要进青宝司的。”

“好好好,我和梦姑可是为小姐备了一份大礼,就等你进青宝司了。”

“什么大礼,给我瞧瞧?”

“不给。”

“真会吊人胃口,坏女人。”

“啊啊,不听——”

*

赤日城。

江随山接手赤日学院的第一日,便要处理学院中积压了数百年的烂摊子。

当年洪乐生在南方的佛都海抓了一只千年道行的鸟面蛇,这蛇是海底深渊的邪气所化,不死不灭,只留一截尾巴都能重新长出躯体,在佛都海兴风作浪,搅得周边的城镇,连同青宝城边界都不得安宁。

洪乐生和它缠斗半年都没能彻底杀死它,最后干脆把它抓来了赤日学院,在学院最深处的千斗峰水牢关着。

千斗峰是赤日学院禁地,里面关得全是穷凶极恶又无法彻底铲除的凶兽,洪乐生走后设下的结界也日渐薄弱,为了镇压他们,赤日弟子每年都会去千斗峰加固封印。

杨柳生他们给他出的第一个难题,便是让他独自解决结界效力减弱一事。

江随山查阅了当年洪乐生留下的手札,千斗峰的结界似乎是一种古老的阵法,结界变弱也是因为阵眼出现了问题。

每年加固封印的方法治标不治本,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还得从阵法入手。

江随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车挚,不出意外被他一番嘲讽。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能找到阵眼,就不会年年耗费巨大的灵力去加固封印了。洪乐生那老头最喜欢剑走偏锋,他肯定是在原有的阵法上做了改动,阵眼在哪儿只有他自己知道。”

车挚边说,边抬起眼皮打量江随山的神色:他还没告诉江随山,他和洪乐生的关系。

以江随山现在的状况,现在告诉他只会让他更加混乱。

虽然当着孙子的面说爷爷的坏话不好,但是车挚就是忍不住想骂他两句。

“那老头变幻莫测,你想找到原本的阵眼,还不如自己改一个新的阵法来得快。”

“找到了。”

话音刚落,便见江随山提笔,在千斗峰的地图上画了六处红圈。

车挚大吃一惊,“你瞎猜的?”

“不是。”

江随山将手旁的几张信纸叠好,塞进了随身的锦囊中。

那锦囊车挚认识,是陈映澄做的,臭小子宝贝的不行,睡觉都得抱着。

“澄澄给的?什么东西,我瞧瞧。”

“……”

他将锦囊往怀里一塞,卷起地图,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俩到底离没离啊?!”

“你小子不会真的失心疯了吧?!”

“你昨日去青宝城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澄澄如何了?你们见面了?”

“你为什么带着她的东西?她怎么知道阵眼在哪儿?”

“江随山!我还是不是你师父了?!”

车挚大步追上,江随山忽的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叫了一声:“师父。”

车挚:“?”

江随山:“夏侯和罗约我见面。”

“……”

“我该去吗?”

江随山神色淡然,似乎不是询问,而是一种试探。

车挚神色僵硬,不自然地躲避他的视线,道:“你要是想去就去呗,不过我可告诉你,夏侯和罗可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