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好出发去赤日城的日子后, 江随山回到他和陈映澄的家中收拾行李。
自他从剑阁出来,几乎都在城主府中度过,小半个月没敢回家,再踏进熟悉却空荡的房间, 恍若隔世。
距离两人成婚也不过才半年的时间, 他们曾在此度过数个相依而眠的日子, 一眨眼, 府中只剩下了枯萎的树枝和在寒风中生锈的秋千。
江随山细细地将秋千上的铁锈打磨干净,用了一整日的时间将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遭, 把一切都回归原样。
陈映澄的东西却是不在了。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一去不回,她专门用来放置他人礼物的小库房还在,上了把新锁,江随山把锁劈开,发现里面的大部分东西都在。
他前年给陈映澄的灯不见了,三年前亲手为她绣得一件丑丑的披帛也被她带走了。
约莫少了六七件东西, 陈映澄定是挑了自己喜爱的东西带走。
江随山一一清查那些橱柜, 通过陈映澄带走的东西,揣摩她挑选这些东西带走时的想法。
一定万分纠结,拿起又放下, 指指点点,挑挑拣拣, 才带走了那么几件。
想到陈映澄眉毛都皱成一团的模样,江随山忍俊不禁。
浅淡的笑意维持了不过片刻,便又坠下, 他走出库房, 去寻了把新锁, 将大门重新锁上, 又在外面设下结界。
陈映澄带走了她喜爱的东西,却把他扔在了这里。
他的小姐有颗善良的心,没想到她心狠起来,也会这样得无情。
*
青宝司在经历了冷相七身亡,陈家父子相继告假后,短短四个月,已经发展成了完全不同的光景。
车挚悄然来到归档室,林袅正在书架中穿梭,脚步急切,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寻找什么卷宗。
曾经的前辈不在,她只能挑起大梁,归整城中每天数以百计的案子。
但青宝司中也并非只有她一人,曾经在冷、陈二人手下任职的晚辈,现在也已经是各司独当一面的主力。
他这个城主当真是没有什么用了,也就是个用来威慑外城的名头。
车挚从前一度想退休,在陈元覆和冷相七中选一人继承城主之位,却又担心厚此薄彼,引起二人矛盾。
后来教了小雀,便想将自己的城主之位传给他徒弟,由陈元覆和冷相七辅佐。
但没想到江随山一跃飞到了赤日学院掌门的位置,想来也不会在乎一个城主的位置。
只是现在这样,一时半会儿还选不出新的城主,不过看着青宝司有他没他都一样的场景,车挚又心酸又欣慰。
车挚悄悄来,悄悄走,要是让青宝司的人知道他来了又走,定会哭天喊地。
临走前,他去见了冷成光一面。
入青宝司不到一年,他已经成了司户部的主司。
车挚听府中的人说,上个月河堤有只水怪闹事,司妖部三四个人都没能抓住他,冷成光夜里去跟那水怪谈判,第二日水怪便走了。
他们都夸冷成光有胆识有智慧,凡人之躯面对水怪丝毫不惧。
大概只有车挚心里清楚,冷成光现在哪是什么普通人,他吸走了冷相七的修为,又吞了他半颗金丹,现在的实力应当在金丹之上。
回忆起那晚的景象,车挚仍觉得触目惊心。
他从前竟不知道,世上有那样恶毒的诅咒,让修道之人只能靠着吸收血脉至亲的精气才能有所进益。
那夜冷家宅院,醉酒的冷相七几近疯癫,硬拉着他去看望自己身怀六甲的妾室。
车挚本想慰问几句便离开,可冷相七却突然掏出刀来,要剖开自己枕边人的腹部,将自己的亲生孩子取出来。
他的修为已经许久没有提升了,他试过了许多种方法,闭关,斥重金去买灵石,杀妖取丹,甚至去周边村落杀了一个无辜的路人……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
吸收一整个城镇的人所得到的精气,才能堪堪比得上杀一个亲人带来的提升。
冷家世代背负这样的诅咒,冷相七在父亲想要杀他时反杀,继承了他的修为,也继承了这一诅咒。
眼看着冷相七持刀的双手因兴奋而颤抖,那女人哆哆嗦嗦地缩到角落向他求助,车挚是要出手的。
可他晚了一步。
车挚醒来后总是后悔,若他那晚没喝酒就好了,若他当时便动手杀了冷相七,而不是只是考虑将他绑起来,冷成光便没机会直接杀了他。
可他偏偏意识昏沉,堂堂城主,居然阻止不了一场惨案。
在刹那间暴涨的修为让冷成光失去理智,车挚想去阻拦他,被他反手贯穿了腹部。
失去意识前,他感受到金丹在碎裂,视线中冷成光的神色痛苦又懊恼,眸中带上和他爹一样的疯癫。
一夜金丹,旁人羡慕嫉妒都得不来的修为,对冷成光而言却是厄运的传承。
车挚去了他新买的宅院,书房中放着格格不入摇篮,冷成光一手拿书,一只手晃着摇篮。
里面躺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瞪着眼睛看向屋顶,车挚把脑袋凑过去,他便嘿嘿直笑。
“都长这么大了啊。”
车挚伸手想戳一戳,被冷成光拦住。
“不能碰,他会哭,一哭便停不下来。”
“……哦。”
车挚念叨着小孩子就是娇气,在书房转了一圈,自己找了个木凳搬过来坐下。
冷成光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动作,等他坐下,便将手中的书本倒扣在桌上,跪在了他面前。
“属下以下犯上,还请城主责罚。”
车挚微愣,道:“我以为你会为误杀你爹的事情认罪。”
“他罪该万死。”冷成光道。
“……”车挚抬眸往摇篮里看了一眼,道,“确实。”
“你那位姨娘怎么样了?”
“被吓得不轻,生下孩子后身子和精神都不大好,她娘家带回去养着了。”
车挚又是一顿,若是冷相七来处理,那女人知道了这样可怕的事情,大概也不会留活口。
“你不怕她说出去?”
“她现在有些痴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就算真的传开了,这也是事实,我无从辩驳。”
说着,冷成光的脑袋重重扣在地上,“城主,我罪该万死!我、我……”
听说城主的金丹回不来了,现在和普通人无异。
两百年的修行,就因他一念之差毁于一旦。
而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逃了,甚至在车挚回来后也不敢去见他。
冷成光恨不能将自己的修为偿还给他,可他没有任何办法,时光无法倒流,他回不到那日。
“城主您杀了我吧,以解你心头之恨。”
冷成光在桌下抽出一把短刀,看来似乎已经准备了许久。
车挚问:“你死了,你弟弟怎么办?”
冷成光:“我会为他寻一个养母。”
车挚啧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我要杀了你,我成什么人了?”
“而且,”他摸了摸冷成光的脑袋,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这件事不是你的错,这诅咒和你无关,定然是你祖上犯了错,才会被下了这样恶毒的诅咒。”
“……”
紧绷了数月的心脏,在此刻彻底决堤,冷成光嘴唇紧抿,眼泪又落了下来。
“可您该怎么办,您的金丹,您的修为……”
“这些不重要了,反正我早也不想干了。”
摇篮久久无人摇晃,那小婴儿似乎也感应到房中压抑的氛围,哼哼了几声,哇的一声哭出来。
中气十足的哭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冷成光转身,动作娴熟地将他抱起来,轻声哄着。
那婴儿很快便不哭了,眨了两下眼睛,在他怀中睡去。
这种温馨的景象,车挚心中却难受得紧:他希望两人能一直这般和睦下去,可只要那诅咒还在,未来二人便有可能反目成仇,或是将这诅咒延续到后代的身上。
冷家只剩兄弟二人,无人知道诅咒的源头,他也没有办法帮他们。
车挚在心中轻叹,放低声音,“你不必再内疚了,或许我命中有此一劫。反正我的修为也几十年没有突破了,这样做个普通人也不错。”
“你们家的事情我也不想管,你心中有数,别做傻事就好。”
“……多谢城主。”冷成光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问道,“城主,陈映澄回来了吗?”
“并未。怎么,你知道她的去向?”
“不知道,她说她想出去逛逛。”
车挚:“看来她还同你道了别。”
冷成光垂眸,“城主,陈映澄她……”
“怎么?”
“无事。”冷成光摇摇头,“她和小雀起了什么矛盾?”
车挚摇头:“这我就不知道。”
冷成光道:“听她的意思,似乎只是暂时离开,以后还会回来。”
车挚嗯了一声,又看了眼他怀中的小婴儿,悄悄在他书桌上放了块长命锁。
他也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他们,只希望兄弟二人别走上他们父亲的老路。
*
刚见过冷成光,回来便撞上江随山,车挚还有一瞬的心虚。
伤他的人是冷成光,这件事不能告诉旁人。
陈映澄走前见过冷成光,还跟他告别,这件事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他低头扫了眼桌上的行李,问:“你就带这些?”
江随山嗯了一声,“没什么需要带的,反正也不会久住。”
车挚:“其实你连这些都不用带,只管去赤日学院住着,杨柳生他们定会给你安排好,那家伙最会做这些谄媚之事。”
江随山勾了下唇角,“我用不惯旁人的东西。”
自他醒来起,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低沉的氛围下,车挚故意说些玩笑话,他能给的最大反应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勾勾唇角。
车挚还不敢提陈映澄有关的事情,其他时候他至少还是平静的,一提陈映澄,便又是一副风雨欲来,要死要活的模样。
这俩徒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车挚也是心累。
等找到陈映澄,他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俩不听话的徒弟。
两人在青宝城又待了一夜,隔日便启程回赤日学院。
江随山本不想带上车挚的,甚至想背着他偷偷出发,车挚整夜没睡,在他要走的时候逮住了他。
车挚骂他:“我在赤日学院待了几十年,你能有我熟悉?没有我,那群人精能把你坑得渣都不剩!”
江随山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车挚在他身后絮叨了半天,一探头看到他脸上的神色,默默地闭上了嘴。
还是不说了,他怕这小子一会又发疯,再把他从剑上扔下去。
毕竟他现在是个啥也不会的普通人,还得靠徒弟带。
杨柳生将主殿收拾出来,安排给江随山居住,本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但车挚不肯。
他偏要住回自己的竹林草屋,还要江随山也一起在竹林里住。
杨柳生瞪他:“那里只有一间草屋!”
车挚仗着徒弟撑腰,趾高气昂:“那你们就再修一间。”
“车挚你别得寸进尺!”
“哎呀我就是个普通人,你有什么话去跟我徒弟说!”
两人争吵的时候,江随山已经将行李放进了主殿的卧房中,找人问了藏书阁的位置,便直奔着地理古籍而去了。
住在哪儿根本不重要,反正都是他一个人住。
清河大陆周边大大小小的魔域妖域约莫几百个,他一个个找过去,应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最需要查找的是隐在结界幻界中的秘境,光是有记载的便成百上千,有些还是为博人眼球胡编乱造的,一个个排查过去实在有些困难。
但是他对这里的人并不熟悉,交给旁人做他总是不放心。
等杨柳生察觉江随山不在时,他已经进了藏书阁。
赤日学院的藏书阁有三处,普通弟子,内门弟子,和禁阅书籍都有专门的楼阁。
通常只有几位长老的亲传弟子才能进内门弟子的书阁,而且要得到师父的允准,但看守书阁之人认识江随山,知道他是未来掌门,二话不说便将钥匙直接给了他。
杨柳生知道后气得七窍生烟,可他也没理由处罚对方,因为这整个学院都是江随山,更何况一个书阁?
就算他明日想改了他杨柳生的卧房当食堂,杨柳生都得乖乖听着。
“这赤日学院以后就是江随山的天下了!”
不能再留在主殿,杨柳生回了他从前的住处,虽也是三进三出的宅子,但比起主殿来还是狭窄许多。
谢通轻嗤一声,“他算是什么东西?这赤日学院是师兄的心血。”
杨柳生:“唉,本座呕心沥血,到底还是比不过那把胜天剑。”
谢通:“说起来我们还没有亲眼见过胜天剑。”
倪涯:“当时在场许多弟子都见到了。”
谢通斜睨他一眼,“哪有何用?谁知道是真是假?在验明正身前,还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坐上掌门之位。”
“剑阁今年的登阁榜已经放出去了,各城的世家宗门想必也已经知晓了。”杨柳生道,“等他们赶到赤日城,我会安排祭剑大典,届时,他若拿不出胜天剑,那就是个骗子。”
倪涯反问:“若他拿出来了呢?听闻掌门和他在青宝城斗法,差点……”
杨柳生的目光投过来,笑里藏刀,倪涯猛地抿起嘴唇,“小弟失言了。”
“无妨,这事许多人都知道。我只是见他年幼,不忍心伤他。”
杨柳生随手在桌上拿了本书,挡住自己的脸庞,遮住唇角的冷笑。
等江随山拿出胜天剑,他便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了。
*
放榜那日,百里言冬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百里家多年没有出过赤日子弟,门庭冷清,可这几日来拜访的人踏破门槛,指名道姓地要拜见他。
他爹每次见他都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百里言冬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又骄傲又无措又受宠若惊又咬牙切齿的复杂神色。
他给他爹丢了十几年的人,终于给他长了一次脸,他爹甚至琢磨着在族谱上给他单开一页。
收收礼听听那些人吹捧他百里言冬还心安理得,但要给他弄上族谱,他还真有点受之有愧。
毕竟这百层的成绩都是江随山打的,他就是个捡漏的跟班,而且后来那二十几层他完全昏过去了,都没有亲身经历。
眼看他爹兴致越来越高,要写信邀请族中长老商议此事,百里言冬心虚到两眼发黑,连夜从家里跑了。
听说他大哥来了赤日学院,百里言冬便跑去找江随山了。
赤日那群人也是给他脸面,竟然没有拦他,还给他指了江随山的位置。
在他们眼中,两人同甘共苦,是好兄弟!
脸皮厚如城墙的百里言冬连着心虚数次,打着马虎眼敷衍过去,便奔向了藏书阁的方向。
江随山已经在这里待了三日,几乎都没有出来过,百里言冬找到他时,他周围满是散乱的古籍。
江随山蹲坐在书本中,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眼也无神,若不是手还在翻动书页,百里言冬几乎要以为他在知识海洋里溺死了。
“大哥?恩公?”
百里言冬踮着脚上前,还没靠近,便听到一声清晰的:“滚。”
他站在原地,缩着脖子,“大哥,你在找什么东西吗?我家也有许多书籍的,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啊。”
“滚。”
“……”
百里言冬踮着脚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书架后。
没过一会儿,他又探出脑袋,“大哥,听说嫂子她——”
“砰——”
一支毛笔从江随山袖中飞出,将百里言冬脑袋旁的书架钻了个大洞。
百里言冬吓得抱紧胳膊,缓缓蹲了下去,“大哥,我听说……”
“不想死就滚。”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但百里言冬却感觉那支毛笔已经插在了他喉管中。
他捏着脖子,坚持把话说下去,“我听车大爷说,你和嫂子手上有同渡鸟的羽毛,同渡鸟是我们家养的!可以通梦,你要是想找她……”
话还没说话,江随山已经来到他面前,单手将他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沉闷的寂静中百里言冬听到自己恐慌的心跳声,他抬眸看向江随山,神色忽然一僵。
刚才江随山在他面前一直很平静,他还以为这杀神就是这样的人,老婆丢了也这样平淡。
但看到这双泛红的双眸明晃晃的期待和压抑的绝望,百里言冬突然觉得……他好像有点可怜。
“有同渡鸟羽毛印记的恋人,可以通感通梦,通感需要做阵法,但是通梦条件很苛刻,要有同渡鸟羽毛制成的同心枕,如果对方没有,那就要对方梦见你,你才有机会进入对方梦中,而且还有一定几率会失败……”
江随山手臂脱力,百里言冬又摔在地上,见他浑浑噩噩地走回原处,蜷缩起来。
小姐走时都不肯告诉他,把他扔在这里,又怎么会想梦见他?
可她不肯来他的梦里,他想见她。
便只能去她的梦里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