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 乾清宫撤了丹陛上的两座万寿灯,天气也变得没那般冷了。
胤礽上午去尚书房, 午后照旧在养心殿习字,一应事了,便带着小豆子跟在一位老太监身后,穿过东六宫北面的千婴门,进入内廷东路,终于到了乾东五所。
老太监时时弓身顾着他的步调,谄媚道:“咱们这儿比东六宫还靠北, 因而也唤作北五所,叫太子爷受累了, 奴才这就给您引路进二所去。”
乾东五所从西至东五间院落, 分别被称为头所、二所、三所、四所和五所。
头所早年便被留给了大阿哥住, 这次搬回来, 原本是该由他带着八阿哥, 一道住在这座南北三进的院子里,可大阿哥发了几次火, 照看八阿哥的嬷嬷们没辙, 只好将此事报给了梁九功。
今儿个养心殿发了话,八阿哥这才被准予搬去隔壁, 与四阿哥、六阿哥一道居住。
老太监开了宫门,笑道:“咱们二所一下子住进来三位阿哥, 便没那么冷清了。只是不知太子爷今日是来看望哪位阿哥的?”
过了个年,胤礽身形陡然长开许多, 一双与赫舍里相仿的凤眸审视着太监:“孤来探望弟弟, 有何区分?”
老太监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势, 登时心惊, 跪地叩首连呼:“奴才不敢。”
胤礽有心给他长个教训,免得日后拜高踩低,欺负了哪个不受宠的皇子,便没做搭理,径直进院中去。
这座三进院落,前院和中院都是“一正两厢”的格局,后院则只有正殿,兼两座耳房。每一进院落都设了几间配房,供照看阿哥的嬷嬷太监们专用。
胤礽原本以为四弟弟应当住在前院。
却不想胤禛将八阿哥安顿在了前头,自个儿带着六阿哥住中院,后院则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八阿哥胤禩已经四岁了,因被乌拉那拉氏养大,自小看人眼色讨生活,对着胤礽这个二哥亦改不了这种相处方式。
胤礽心中叹气,过问了几句,便留他继续习字读书,独个去了中院。
胤禩等人走远了,垂落眸子问嬷嬷:“二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嬷嬷面带得体的笑容:“八阿哥多心了,太子爷自然是一视同仁,每位阿哥都要瞧过一遍的。等下回太子过来,您该多多亲近才是。”
胤禩没说话,显然还有些旁的想法。嬷嬷便不再多言了。
三岁看大,这骨子里的脾性怕是难改。
……
胤礽站在中院矮墙边,正好能看到四弟在教六弟读书。
四阿哥去年满六岁之后,就出阁入尚书房读书了。如今只是简单教六阿哥读一读《增广贤文》中的格言谚语,倒是完全够用。
胤礽到时,他们正学那句“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胤祚听他四哥解完释义,歪着脑袋反驳:“四哥,我觉着这话不对!”
胤禛肃着脸:“人情淡漠,世态炎凉,到了紫禁城内更是常态而已,你往后……习惯便好。”
“可是,额娘与我们的感情也是一张薄纸吗?”
“怕是比纸还薄。”
四阿哥嘲讽一笑,一点也没给乌雅氏留情面。
他们的额娘若真顾念着母子情分,就不会先后数次对中宫恶意诋毁,叫他夹在中间难做;也不会乱服汤药,害死了一个腹中的妹妹,又叫才出生的五妹妹被送去慈宁宫。
胤礽听到这里,不由蹙起了眉。
这次为了护着额娘,也为了出一口气,是他私下去寻了南怀仁,以一张经纬仪的图纸利诱,叫南怀仁命人呈递了有关“荧惑星”的折子。
荧惑守心的天象不假;
至于其他的,没一句是真。
不过,他虽厌恶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却不愿几个弟弟也因此生分,成了敌手。听说汗阿玛将人都赶来乾东五所居住,便特意过来瞧瞧。
没想到,四弟弟的性情,还是受了很大影响。
胤礽叹一口气,扬起笑脸进去,自然而然接话道:“人情冷暖,也并非皆如纸薄,自有真意在。四弟弟即便不顾及二哥的心意,难道也不在乎六弟弟这份赤子之心了吗?”
胤禛陡然抬头,瞧见二哥竟然第一时间来看望他们,先是掩饰不住的惊喜,继而赶忙解释:“不是,我是说……额娘……二哥千万别误会!”
看着胤禛通红的耳垂,胤礽忍不住笑了。
四弟弟,倒也还没有那般左性。
能带的回来!
兄弟三人一同坐在窗前,读了一会儿书,又一同用了晚膳,胤礽才道:“阿哥膳房的吃食到底简单些,想来旁的一应供给亦是如此。往后有什么缺的漏的,亦或是想要的,都跟二哥说!”
他又拍胸脯道:“等明年六弟也进尚书房了,早膳午膳便都由二哥准备,下了学你们也可以来毓庆宫玩儿。”
这话给了胤禛和胤祚希望,在他们失去庇护之所的时候,很有安抚效果。
三人又闲聊几句,越发亲近。胤礽瞧着外头天色不早了,这才起身告辞。
今日,他还打算回一趟景仁宫。
*
景仁宫内,春色依旧未至。
赫舍里倚着南窗下的小炕桌,望向院子里的葡萄架出神。
胤礽穿一身杏黄色常服,身披黑狐端罩,从石影壁前绕过来时,赫舍里的眸子一下便亮了。
她不自觉挂上笑脸,吩咐道:“去把小厨房温好的鲫鱼豆腐汤端来吧,阿哥走了一路,定然手脚冰凉呢。”
逢春欣慰地舒了口气,连忙应一声去盛汤。
胤礽进来,赫舍里已经从炕边起身,熟稔地帮他解了端罩,笑道:“几日未见,瞧着竟是又长高了许多,已经能到额娘肩头了。”
胤礽笑起来,扶着赫舍里重新坐下,暗暗打量之后,察觉额娘的身子恢复的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母子俩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落胎之事。
胤礽不打算瞒着赫舍里,直接道:“儿子刚从乾东五所回来,瞧过了几个弟弟。他们一应吃穿都好,并无人苛待,还请额娘放心。”
赫舍里摸摸他的额头:“难为你每日苦读,还要分心为额娘周全宫中事务。”
“这也是我做哥哥的责任,怎么能叫额娘一人担着。”他歪头将自己的脸颊置于赫舍里掌心,“额娘已经独个承担了太久,也该叫儿子分忧了。”
赫舍里这几日总是感性一些。
闻言偏过头,用帕子掩住闷声道:“保成长大了。”
胤礽便笑着应一声:“儿子长大了,便能做额娘的倚靠了。往后额娘若是累了,随时都能靠着我休息。”
赫舍里破涕为笑,见逢春端着鲫鱼汤进来,打趣儿道:“你这小肩膀,且再长得壮实一些吧。来,小厨房煲了你爱用的鱼汤,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看胤礽吃饭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赫舍里等儿子用的差不多了,这才淡然笑着问他:“十六那日,钦天监关于荧惑星特意上书之事,你可知晓?”
胤礽正大光明的点头。
赫舍里便明了:“是你做的?”
“嗯。”
见儿子小小年纪已经有这般……城府,赫舍里也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心疼。
她只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帮了额娘许多。但往后你要学的是为君之道,且是贤君、明君之道,这样的计策你可以会,却得少用,明白吗?”
这样的城府若被玄烨知晓,只怕会引来更深的忌惮。
胤礽似懂非懂,但对额娘的话深信不疑,连忙点头:“儿子记着了!”
赫舍里松了口气,取过正为儿子缝制的新寝衣,继续做起来。
胤礽便静静在一旁看着额娘,守护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赫舍里这几日都郁郁寡欢的。
她原以为自己能够不在意失去的孩子,但没人的时候,却忍不住总想着——
康熙二十三年了,她也算是从鬼门关走过一场,难道就这样摆脱了既定的死路?可若真是摆脱了,她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就仿佛……偷走了未出生孩子的寿数,再度续命一般。
胤礽时刻留意着额娘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今晨,他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那梦里并非过往之事,反而像是处在与鬼魂相通的阴阳两界之间。
他在梦中见到了没能出生的妹妹。
想到妹妹梦中所言,他终是不忍心再看额娘消沉下去,折磨自己。
南窗外,廊下相继点起数盏宫灯,映得小炕桌前亮堂堂的。
胤礽坐在炕边,前倾着身子直视赫舍里,一字一句道:“额娘,昨夜儿子梦到妹妹了。”
“妹妹的模样玉雪可爱,只比儿子稍矮半头,大约是托梦来的。她说,若额娘日日牵挂思念,她与阿布卡赫赫争取来的十年,岂不就要白白浪费了。”
“她还说,希望额娘能好好活着。”
赫舍里缝制寝衣的手一顿,一滴血从指尖渗出来,很快染上了明黄的杭锦。
再抬眸,早已泣涕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