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闻言, 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兜帽下的脸，已经看不太清。

面对温小云, 刘氏没有底气，更没有脸面。

她忍不住嗫喏道：“当年就这么丢下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来找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那天我不是故意装不相认的，小云，你别怪我……小云, 你，你……”

温小云听她你了半天，烛光下眼睛里的泪意如钻石般闪耀, 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我没恨过你。”

至于原主，应该也没有恨过吧, 才十岁的小姑娘, 活在恐惧之下，连恨都不敢生。

刘氏听到这句话后, 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一半，整个身体都软倒在面前的桌上, 终于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温小云想上前安慰，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跟刘氏接触太多, 对自己没好处, 对刘氏也没有好处。

刘氏压低声音哭了好一会儿, 才擦泪, 重新坐好。

“对了, 你们怎么来了云州府？”

温小云便将这几年的经历稍稍说了些，“……你放心，小海过得很好，他现在很快活，就是太爱吃糖，牙齿坏了好几颗，怎么骂都不听……”

“哦，我还送他去读书了，实在太笨，不过，好歹字儿是认了不少……”

“他还胖嘟嘟的，你放心，他没怎么吃过苦……”

刘氏忍不住露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悲苦起来，歉疚地看着温小云。

“好孩子，你一定受了许多的苦，都怪我……”

“不怪你。”温小云笑了笑，“夫人，我没恨过你，也没怪过你，你当时若不逃走，也是死路一条。”

刘氏听到她不怪不恨的话，心里更内疚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可我还是把你留在那个狼窝了，小云，是我对不住你，难怪一见面，就叫我夫人，其实，我也当不得这声称呼，我，我只是个……”

她实在无力支撑，只能掩面哭泣，在亲生女儿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妾，于她而言，实是酷刑。

温小云打断她的话，“夫人，这不怪你，命运捉弄，这千斤重担要你一个女人来扛，也确实太难了，你应该很清楚，不是我不想叫你，是我不能叫。”

其实刘氏能到今天这步，她心里是佩服的，反问自身，自己如果是刘氏，能走到今天吗？

也幸好，刘氏很聪明，一开始就没有让两人难堪，毕竟她这声娘，真的叫不出口。

刘氏没想到女儿竟然这般聪慧，唇瓣抖了好一会儿，才将眼泪重新忍下去。

“你跟小海，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我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有些积蓄……”

温小云连忙摆手，“夫人，不必了，我跟小海过得很好，你自己的处境已经很难了，不用再特地关照我们。”

刘氏的心越发愧疚，“小云，我，我只是想补偿你们。”

温小云摇摇头：“我们过得很好，你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再为我们负责了。”

她抬头看看天色，暮色渐暗，“已经很晚了，你的身份特殊，不宜久不归家，快回去吧。”

刘氏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温小云已经出了雅间，背影很快消失。

温小云匆匆到家的时候，赵珠珠居然就在门口站着，似乎正在等她。

“薛通判怎么在你家吃饭？”赵珠珠有些紧张，“我一进门差点吓死了。”

温小云“咦”了声，“薛通判来了？他好些日子没过来吃饭了。”

她将最近的事儿说了些，又跟赵珠珠道：“都怪你太久没来看我。”

赵珠珠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酒楼开业不久，你也知道我有多忙。”

温小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你之前不是说，有人赊账讨不回来吗？你不如跟薛通判讲讲？”

赵珠珠一愣，“他会管这种小事儿吗？”

“他是知州大人。”温小云抿唇，“百姓的事儿没大小，你直接说，反正又不掉肉？”

赵珠珠笑了起来，每每她有退缩或是害怕的时候，温小云就会说这句话。

她之前还觉得这样做显得不矜持，但后来慢慢觉得，矜持有什么用，试一试，反正又不掉肉，顶多掉点银子。

吃饭的时候，赵珠珠还真的将这些话说出口，她以为薛通判会嫌她麻烦，但没想到，他一口便答应了，还说有事儿尽管找他。

这让赵珠珠极为感激，她是商人之女，还没遇到对她这么和颜悦色的官儿呢。

温小云在一边鼓掌，“薛大人仁义无双，百姓之福，当初若不是在玉桃县遇到大人，就连我都未必有今日。”

薛通判笑了起来，眉眼清隽温柔，“你若真感激，给我送些好吃的就行。”

夜里，姊妹俩喝完银耳雪梨汤后，躺在一张床上。

赵珠珠一脸好奇，“你说薛通判丧妻了？那他再娶了吗？”

温小云疲累，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没有吧，不过他年岁大了，膝下无子，家里应该催得急。”

赵珠珠感慨起来，“真没想到，他这般好看的人，竟然会是鳏夫。”

她一扭头，发现温小云已经睡着了。

一直到秋闱，温小云总算弄出了卤鸡卤鸭，解了赵珠珠的催促。

只不过这东西成本太高，高得吓人，并不是鸡鸭贵，而是香料辣椒太贵，而鸡鸭腥味儿重，血水多，需要更多的香料去压。

这里面最贵的就是花椒，次之便是桂皮，还有八角等，每一样都不是普通百姓会吃的。

好在也不是给穷苦人吃的，跟温小云的卤货一样，都是卖给有钱人。

赵珠珠知道这东西利润大，也不好意思说花钱买断方子。

“不如这样，这卤鸡卤鸭就算你入的股，我每年年终，分你一点利，当然，后续还有鹅啊，猪肉啊，你要是弄出来了，也要供货给我。”

温小云没有开酒楼的打算，也根本开不出来。

她是亲眼看着赵珠珠闯的，若赵家没有那么多忠心的下人和人脉，赵珠珠这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开酒楼，并不是只需要厨子就能成事。

“行，不过这鸡鸭可都只有身子啊，鸡头鸭头脖子胗翅膀，还有鸭肠我都不会给你，我自己也得挣钱。”

她现在的卤货生意，赚得可比卖皮蛋咸鸭蛋多多了。

赵珠珠一听到鸭头又怕了，龇牙咧嘴，很是嫌弃，“行行行，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鸭头你都敢吃。”

“你真是不懂欣赏，知道鸭货什么最好吃吗？首先就是鸭头，其次就是鸭舌，不知道多好吃……”

“哎呀，你别说了，一说我就想起你吸鸭脑子，我恶心……”

“好你个赵珠珠，你敢说我吃得恶心？吃我一记龙爪手，哈哈哈……”

温小云的生意始终绕不开鸡鸭，尤其是现在还要给赵珠珠供卤鸡卤鸭，需求很大。

有需求就有市场，这是一门稳赚不赔的买卖，还不用承担风险。

她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成立自己的养鸡养鸭厂了？

如今她手里的鸡蛋鸭蛋大户，第一就是方家，地理位置极其优越，整个方家村，现在全都是她的货源，方家村的鸡鸭，每天都能给她提供好几千的蛋。

其次便是苦栗村等，围绕着大杨镇，好多村子都因她的生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舅舅舅母说，光是给自己供鸡鸭和蛋，就有很多人家从饿肚子到如今能填饱肚子，有些甚至都盖上了砖瓦房。

而且刘竹念书，压根不需要温小云出钱，舅母每每这时候就一脸骄傲，他们也能供出一个秀才呢。

但契书这东西并不保险，人性难测。

温小云这几年也不是没碰到过对手，她也想过，是不是应该转型，做些轻松赚钱的买卖，也免得总是受掣肘。

但她抛不下那些笑容和蔼的父老乡亲，有些时候，人不能仅仅只是为了钱财。

是时候回去一趟了，若是能将源头握住，她的生意将来会更上一层楼。

那么相对应地，受她恩惠的人也会更多。

从温三铜处，她得到了孝顺之名；从苦栗村开始，她得到了普通人的信任与支持。

温小云也渐渐开始明白，名声，有时候不仅仅对做生意有用，更是一种无形且天然的保障。

当然，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仨瓜俩枣的生意做好，让更多的百姓吃饱饭，过好日子。

乡试在即，云州府汇聚了附近县城所有的学子，一时间热闹非凡，街头巷尾的客栈全都住满了人，酒楼饭馆更是人山人海。

温小云特地将所有事儿放下，连卤货也不弄了，专门去给刘竹温元青加油打气。

“东西都带好了吧？笔墨纸砚我给你们买的新的，都带上了？这是吃的，都特别清淡，你们不用担心会吃坏肚子，也不怕坏，就是得多喝水啊……”

温元青笑着拍她的肩，“行了，我们考试，你倒比我们还紧张？”

温小云“啧”了声，“我当然紧张了，舅舅舅母说家里忙，没空过来，还有元青，你家也忙呢，全都托付给我了，我任务繁重啊，就怕你们哪里不好……”

“哎哟，呸呸呸，我瞎说，都好都好，你们全都好好的。”

刘竹难得见她这慌乱样儿，也笑了起来，“姐，你就别这么关心了，到时候我要是落榜，都不好意思见你了。”

温小云瞪他，“这次落榜还有下次，你年纪还小呢，怕什么？”

孙西旭看这边热闹，也凑过来，他现在跟温家人都熟悉了。

“小云，你准备的吃食，能不能也给我一份儿？”

温小云一扭头，就看到孙官人带着刘氏也来了。

她目不斜视，笑道：“行啊，喏，我特地多准备的，这两小子非说我带多了，正好给你，这饼虽然干，但不会坏肚子，不过你也记得要多喝水……”

孙西旭一边听一边点头，表情很认真。

刘氏听得有些脸红，在一旁小声道：“对不住啊，小旭，我没有经历过科考，没想到，给你准备的都不合适。”

孙西旭就当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看都不看，哪怕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只是笑着看温小云。

他接过干饼，很是感激，“那就真是多谢你了，等我考完回来，请你吃饭。”

温小云这才打量了刘氏一眼，她的脸很红，但眼神很平静，其实孙西旭这种刁难，对经历无数的刘氏来说，太小儿科了。

见刘氏没事，她也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快进去吧，你们一定都要好好加油，等你们考完出来，我一定在这等。”

温元青朝她摆手，“快回去，这会儿正热呢，三天后见。”

温小云能感觉到刘氏想找她说话，但无奈孙官人在旁边，她只能随着上了马车。

她一到家，秀嫂子就指着温小海的房间告状。

“小海今天又偷吃饴糖，我是管不了了，他再喊牙疼，我也不管了。”

“温小海！！！”

温小云气呼呼地又将温小海的房间搜了一遍，一应钱财全部没收，一个铜板不留。

“我是不是说过，这个月不许再吃糖了？你看看你的牙，你要是再吃糖，你以后就跟三太奶奶的嘴巴一样，瘪的。”

温小海赶紧捂嘴，有些后怕，“姐，你瞎说，不可能。”

温小云揪住他的脸，想到今天见的刘氏，不由叹气，“小海，姐搜刮你的钱，不是要拿走，我给你放好了，等你能忍住，等你长大，我就全都还给你。”

温小海鼓着嘴，一脸委屈，“哼，我才不信你。”

温小云气冲冲地回房抱了个陶罐出来，倒出好些个荷包，并一些散碎银子和铜板，加起来也有不少了。

“臭小子，我是打过你，也下过狠手，但我没有骗过你。”

“你骗过。”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骗过？”

“当年你说给我带肉饼，你没带，还狠狠揍了我，你就是骗我。”

温小云：“……”

这狗东西怎么这么记仇？

她没有生养过孩子，没想到孩子这么难带，尤其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这一刻，她有点理解当年羊汤馆的老板娘了。

“温小海，你要是再这样，你就给我去书院里读书。”

温小海现在都是滚刀肉了，大摇大摆的，“去就去，哼。”

温小云气的要冲上去揍人，但温小海跑的贼快，三蹦两蹦的就出了门。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狗东西，秀姐，他那么爱吃糖，以后别管，你也别给他吃的，饿死他算了……”

她气得嗷嗷叫，早知道小时候就应该多揍几次。

“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薛邵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个东西。

温小云连忙将他请进门，“没什么大事，我弟弟那混小子不懂事，大人，快请进来。”

薛邵笑道：“秋闱考试，一应事务都有人管，我也算难得休沐一日，正好过来跟你说个事儿。”

温小云去泡了一壶茶，“跟我说事儿？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啊？”

薛邵没有讲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给她递了个不太厚的册子。

温小云见上面写着云州府各县概况，连连摆手，“大人，这东西我看，不合适吧？”

薛邵慢条斯理道：“玉桃县温氏女，为人孝顺，善经营……对乡邻多有帮助，声名极佳……”

他看向温小云如今已经脱去稚嫩的脸，白净秀丽，眼神干净纯粹，很是赏心悦目，许是官场顺遂了，又或许在这让他感到放松，他的眼神渐渐有了当初做县令时的清澈与好奇。

“这是你吧？”

温小云心里不可谓不惊讶，毕竟是一方知州在夸她，雀跃肯定是有的，但不能表现出来。

她只能羞涩地笑：“这都是乡亲们抬爱，大人切莫当真，切莫当真，我也就是做点小生意……”

薛邵听她辩解，小女儿姿态可爱娇俏，忍不住眉眼舒展，畅快地笑起来。

“其实你也不用谦虚，我能对你说这番话，自然是去调查过的，你可以先看看册子，顺便猜猜我的用意。”

温小云还是很犹豫，她并不喜掺和任何事儿，只想安安分分地做生意，平平安安过一生。

“这不太好吧？大人，我看这个，会不会被杀啊？”

薛邵无奈地笑：“不甚重要的东西，不然我怎么会带出官府，你一向聪慧伶俐，难道害怕今日猜不出来？”

温小云知道这是激将，但她忍不住，便将册子打开了。

说是各县概况，也确实是各县概况，人口、财政、新生儿、平均收入等等，基本都记录在册。

其中数据最为突出的，就是玉桃县，人口财政收入遥遥领先，只不过粮食比往年少了一点，应该是养鸡鸭耽误了。

她渐渐发现了问题，自己到过的四个县城，数据都还不错，就连当初最差的翠柳县，人口都增加得很突出。

薛邵看她眉目清丽，看得很是认真，笑道：“你认字是自己学的还是？”

“哦，是我表弟跟朋友们教的。”温小云将册子合上，“您今日来，不会是想说，是因为我那仨瓜俩枣几个子儿的生意，改变了这几个县的情况吧？”

薛邵闻言，眼里难掩欣赏之色，甚至带着赞赏。

他笑着摊手，“为什么不能？大隐隐于市，也许你就是那个隐于市的人呢。”

温小云被戴高帽子，心里舒畅又觉得好笑，“不可能不可能，大人太抬举我啦！”

薛邵却很认真，“我之前也以为不是你，但我追本溯源，下乡巡查，发现还真是你，我作为知州，有责任要守护一方百姓，抽丝剥茧地分析问题，也是我该做的。”

温小云发觉他真不是开玩笑，心里开始忐忑起来。

“我，我只是做小生意而已，而且现在蛋价特别便宜，每年赚的钱其实很少的……”

薛邵看她的眼神越发温柔，“你赚得少，才让百姓有得赚，你别小瞧你带去的一两个子儿，那是百姓们的救命钱，救命钱攒得多了，日子自然就好过。”

“或许不是因为我呢？”温小云这会儿真的有些羞涩，“百姓赚钱的营生，可不止这么一个途径。”

“但这是普通人最简单的途径了。”薛邵叹了口气，“比种地回报快，比卖菜时日多，比任何一项事儿，都要更快地获得现钱，你最难得的，便是从不拖欠他们的“三瓜两枣”，甚至还帮了很多女人，这世上，比你赚得多的人很多很多，就一个酒楼，每月的利润是你一年还多，但酒楼里的生意，有多少百姓能染指呢？”

他眸光犹如火炬，将温小云笼罩，“你愿不愿意，加快你的速度？”

温小云听他这一番话，久久没有说话，抱着册子，又看了好几遍。

她眨巴着眼睛，“我，我做的事儿，这么厉害吗？我都不知道。”

……

这天后，温小云不躺平了，又开始辛勤工作。

她要进军云州剩下的六个县城，薛邵还答应她，暗中会给一些便利，但再多的，就没有了。

“官场之中复杂无比，哪怕是我，也不能走错一步，更不想给你带去麻烦，这些事儿，还是要靠你自己，你这么聪慧，一定能行的。”

温小云被他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当年若不是遇到您，我一定没有现在的日子，谢谢大人。”

她倒是很有信心，只要这个国家不打仗，安安稳稳地，没有坏人搞她，其实做生意，就不会很难。

三天后，温小云惦记着刘竹跟温元青，一大早就出发去等，生怕错过时辰。

没一会儿，便有马车过来，刘氏的脸在车帘后一闪而过。

温小云心有所感，果然，刘氏要请她上车说话。

表面还是要客套的，她笑着拒绝，“不必麻烦夫人了，我站这等就行。”

刘氏：“小娘子上来吧，你上次帮了小旭，我还没谢你呢。”

温小云便上去了，一坐下，便看到孙氏眼圈红红的，她很是关切，“那孙官人对你不好？”

刘氏摇头：“没有，是家中的杂事。”

温小云便没有说话，孙家家中情况很复杂，孩子多就意味着事儿多，刘氏做妾确实不容易，她并不想给她添麻烦。

“小云，你跟小旭早就认识？在家中听他说过你名字。”

温小云点头：“小竹跟元青和他是同窗，慢慢就认识了。”

刘氏听闻这事儿，很为刘竹高兴，“小云，你如今已有十六，可曾有好孩子相配？”

温小云有些防备，“这就不用夫人操心了，听闻你生了个小千金，还是好好照顾她吧。”

这话冷硬疏离，让刘氏很不自在，“小云，我在孙家也能说几句话，认识一些孩子……你千万别再跟孙西旭接触，他不是……”

温小云眉眼一凛，眯了眯眼，开始认真打量刘氏。

“所以你以为，我看上了孙西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