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解(1 / 1)

窃玉 咎书 3143 字 7个月前

第七十章

“几日前, 听闻宁国公府举办春日宴,”陆纨一向平静的眉宇间出现了少许几不可见的波动,他道, “请问徐姑娘可有去赴宴吗?”

纪明意点着头, 神色如常地回道:“去了。”

“那——”陆纨顿了顿,他静静看着她,眸光里的神色专注且认真,他问,“徐姑娘觉得《武陵记》这出戏好看吗?”

纪明意说:“挺好看的。”

陆纨的唇瓣一张一合,他循序渐进般,不紧不慢地问:“姑娘觉得那位武生演得怎么样?”

“他打得很帅呀。”纪明意笑着, 她顺其自然地答。

很帅。

徐意的回答正好符合他原本对她的预料, 陆纨的眸光颤了颤。

所以这两个字会是从她口中流传出的吗?

如果不是,那会是谁, 如果是她,又能代表什么?

陆纨的头脑向来清明理智,这一刻他竟然有些理不清头绪, 或者说, 从齐府听到这个“帅”字起,他就没能厘清。

——我那时一意查出这两个字的来源, 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又为何要向这个小姑娘问这番话?

我心中, 在追寻怎样一个答案?

陆纨的目光落在天福寺周围的红墙上,他望着朱红墙漆上的那个鲜明的“卍”字,有些出神。

长天见爷的双足牢牢伫立在此, 一时不打算抬脚走, 他便道:“爷, 眼下过了好一会儿, 小的去看看下山道路上的枝杈都清干净没有。”

长天是个很机灵的人,他这话也是个试探。若陆纨有走的意思,便会顺着这个话茬跟他一道离开,若陆纨没有……那眼前的局面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长天垂首,恭敬地等着爷的吩咐。

半晌,陆纨道句“嗯”。这声“嗯”字看似淡漠,但长天服侍陆纨长达二三十年,听得出他这嗓音并非往常一般坦然,反而透着点儿迷茫和眷恋。

爷在眷恋什么?

长天没法子深想,他深深躬身,再不敢打量面前的姑娘一眼,他在这雨中悄然退下了。

长天一走,剩下纪明意和陆纨两人相对。

纪明意单手捏着伞柄,她抬首看陆纨,她望着他的侧脸。其实很想劝劝他,让他别再说“自己克妻”,这样的传闻太损他的名誉,他是那样高洁的人,不该如此。

只是以他们如今的关系,这话说出来未免太唐突,没得惹人见怪。

二人沉默一会儿,主动开口的居然还是陆纨。他的目光似乎要在这雨雾中融化了般。

一向克己复礼的陆阁老,竟也会如此不规矩地打量位初次见面的姑娘,他嗓音颤抖:“请问‘帅’为何意?”

纪明意愣怔——当年,他是不是问过我这个问题,我那时是怎么答的?

想了想,她嘴唇微动,低声道:“帅为三军之首,只有此字才足以形容陆侯之英勇。”

听到她这样说,陆纨眸光中的神采黯淡下去,他垂下眼帘:“原是如此。”

虽用同一词语形容九郎,可这个解释比之阿意当年的作答,显得泯于众人。

终究……阿意是无可比拟的。

周遭的雨滴越来越密集,细雨绵绵,如姑娘家细润的头发丝,如滋养万物的绵滑酥油。晶莹的雨珠点滴落在青翠的绿叶上,落在缀满地的桃花花瓣上,落在崎岖的鹅卵石小路上。

纪明意踩着一双软缎绣鞋,鞋头被雨点打湿了些,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双脚。雨一直下,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和陆纨待下去。

“陆大人,雨实在太大,”她垂首,捏着伞柄,轻声地道:“我……我要回去了。”

满地春色映桃花,将小姑娘的脸也照得灿若云霞。

陆纨同样打着一把油纸伞,他眉毛轻皱,缓缓地点头。

纪明意转身离开。然而,不知是脚下沾了青苔的鹅卵石太滑,还是她本就思绪不宁,迈步之时,她忽然崴了一下,就这么侧身跌坐下去。

徐元寿才说过的“就算摔着了也没什么要紧”,顷刻间验证在了纪明意的身上。

她慌促地跌倒在雨中,身上的斗篷还有袄裙裙摆全被雨水打湿透了。

伞落在地上,她的绣鞋和掌心,包括面上皆被溅上了少许泥点子,瞧着真是窘迫至极。

纪明意擦了擦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见此,陆纨弯下腰。

这个动作,使他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袍也不免沾到了地上的雨水,他总算不再是那副郎朗如月的姿态。

陆纨道:“我扶姑娘起来罢。”

语毕,他伸出手,留了个衣袖给她,同时脸却偏向一侧,并不看她在雨中呆坐的狼狈模样。

这个动作既解决了她此刻的窘境,也不会多增加她的尴尬,是一如既往的陆纨式的体贴。

纪明意抿唇,飞快地抬眸瞥了瞥他,很快又垂眸,最终,她抓着他烟蓝色的广袖,就着他的力量缓慢站起。

刚刚站定,脚踝处当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嘶”了声。

察觉到女孩儿的窘促,陆纨动作一顿,他没多加追问她脚伤的情况,只对她道:“姑娘穿着湿衣,不易走远。这里面是我的院子,若信得过我,徐姑娘不妨暂且歇下。”

“我会让我的仆从尽快去你的住处报信。”他温声道。

要去他的院子么?

纪明意的眼睛眨了眨,陆纨也没催促,二人于雨中静立片刻。她手中一直抓着他的衣袖。

少顷,她看向被他重新系在了腰间的那枚扇坠子,缓慢说了声:“陆大人人品高尚,我自然信得过。”

“只是怕会太劳烦您。”

陆纨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道:“不要紧,举手之劳。”

纪明意身上雪狐斗篷的下摆已完全湿透,就连兜帽上的那圈洁白狐狸毛都变得脏污,正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许是有些冷,她打了个喷嚏,这幅样子像只在雨中被淋湿毛的小奶猫。

陆纨的手指微顿,片刻,他从容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外氅,递给她。

“如不嫌弃,可先披上我的大氅御寒。”陆纨的言语淡淡,却莫名令人觉得安稳踏实。

静默一会儿,纪明意从他手中接过大氅,她说:“谢谢。”

大氅上有股乌木沉香的味道,还隐隐透着点兰花的冷。这香味儿厚重内敛,夹杂着零星的高雅纯粹,一如陆纨此人。

纪明意当着陆纨的面脱下自己那身湿漉漉的斗篷,重新换上了陆纨的大氅。

陆纨的个头比“徐意”高很多,穿上之后,这身大氅将纪明意整个人笼罩在里面,她周身都染上了他的气息,她认真地抽了抽鼻子。

她被陆纨扶着往院子里走,她的手缩在大氅的袖子里,而他牵着大氅。

两人全程没有肌肤之亲,可纪明意太熟悉他掌心的温度,那层衣料显然阻隔不断他的体温。她感受着他分明的骨节,脑海里顿时浮现了此前的很多画面,心中不由也泛起熟悉的涟漪。

她长睫轻颤。

陆纨手中捏着大氅绒绒的貂毛,每走一步,他都能听见叮咚作响的声音,是从身侧的小姑娘耳朵上传来的,他记得她戴着的是一副月季花的流苏耳坠。

因为要牵着她,他们两人正共打一把伞,陆纨总觉得那抹流苏好几次从他的脸颊旁擦过,不然靠近她的那一边何以会那样酥痒?

他很想要侧首看她,但她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湿身之后让她换上他的外衣已是失礼至极,怎可一再冒犯。

每每想要看她的念头一起,他只能闭紧双目,将心中这股奇怪的悸动一寸寸地抻平。

到最后,只有缠绵悱恻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雨里分外明晰。

很短的一段路,陆纨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陆纨的院子中没有婢女伺候,随行之人清一色的全都是男丁。因而没有全新的女装可以借给纪明意换,他只能单独开辟一间干净的屋子给她。

大概是怕她不自在,将她送进屋子里后,陆纨即刻退了出去,他说会马上派人去徐家那边。

纪明意自个脱了鞋,那件大氅被她放在床头,她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坐在塌前,裹着被子。

她望着自己掌心被陆纨搀过的地方,有瞬间的怔忪失神。

“咚咚”——有人在敲门。

门口接着传来了渔舟的声音:“徐姑娘,小的给您拿了炭盆,小的方便进来吗?”

纪明意回过神:“进来吧。”

只见渔舟抱着一个大炭盆,跟在他后头的小厮的手中也端着个铜盆,铜盆上还放着一层棉巾。

渔舟全程没有抬头,他谦卑地道:“今儿天冷,姑娘穿着湿衣裳容易着凉,这有干净的棉巾供姑娘擦身子,炭盆小的为您放在榻前,您可把衣裳放在旁边烤干。小的另外派了人在门口候着,姑娘再有任何要求,随时吩咐他。”

这样一应周到,纪明意不用多想就能猜到是出自谁的吩咐,她说了声“多谢”。

道谢完之后,纪明意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句:“陆大人……在做什么?”

渔舟目不斜视地答说:“爷在为先夫人写祭文,我家夫人的祭日要到了。”

先夫人、祭日。

算算日子,说得应当是她。

纪明意心口一紧,不自觉地裹住了被子,她抱着双膝,一双眼有些红。

渔舟把东西放下以后,又去了陆纨的屋子。

陆纨的手中拿着一只羊毫笔。

渔舟低首道:“小的都按照爷的吩咐做了,徐姑娘问了一句爷在做什么,小的也如实答了。”

陆纨说“嗯”,他神色如常,只是落笔的笔尖处微有凝滞。

渔舟见陆纨暂时没有别的指令,顿一顿后,他自觉退了出去,并关上门。

陆纨捏着眉心,他立在桌案前,久久不知如何下笔,最终,只是将笔撂下。

他无法解释刚才那一路上因为徐姑娘而产生的悸动,所以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阿意写祭文。

阿意,我的阿意。

陆纨闭紧眼睛。

我今日碰到位很像你的姑娘。

陆纨静立片刻,他一身衣袂若雪,浅淡的眸色有如笼在云雾中的小山重峦般,隐雾幽深。

须臾,陆纨按下所有杂念,重新拾起笔,摊开空白的宣纸,他开始挥毫泼墨。

纪明意在屋子里待了有一盏茶时间,徐元寿带着翠微从他们住的院子里头匆匆赶来了。

徐元寿听到阿姐当真跌了一跤,又是着急又是羞惭。

他认为姐姐摔的这跤自己得负一半责任,都怪他这张乌鸦嘴!

一见到纪明意,他便弯下腰说:“阿姐,我来背你回去。”

纪明意说声好。

翠微带了一身新的外衣,纪明意在她的服侍下换上。

徐元寿是个懂礼貌的世家公子哥,不忘对渔舟一众小厮道谢,渔舟等忙说“不敢”。徐元寿本来还想亲自去谢陆纨,但听渔舟说陆阁老在为亡妻写祭文,旁人不便打扰,他方才作罢。

临走之前,纪明意望了眼那个大氅,她对渔舟道:“阁老的衣裳被我弄脏了,我带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可以吗?”

渔舟本不敢擅自做主,但是想到爷既然能够把衣裳主动脱下借给这位姑娘穿,想必对这位姑娘有些特殊意思,他遂道:“那辛苦姑娘。”

“是我该向他和你们道谢。”纪明意说。

言罢,徐元寿背起纪明意,翠微和几个婢女为他们打着伞,缀在了他们身后。

一行人就这么离开了陆纨的院子。

路上,纪明意的心绪复杂,思索再三后,她终于对徐元寿道:“阿寿,你可以带我去找慧真方丈吗?”

徐元寿问:“现在吗?”

“是。”纪明意答。

遇见陆纨后,她的内如五爪挠心,烦乱得不行。

她突然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而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或许只有那位慧真了。

不管他是真具慧眼,还是卖弄玄虚,纪明意此刻心急火燎地非得见到他不可。

徐元寿想了想,最终点头说:“好吧,那阿姐抓好我的脖子,我背你去。”

这位小弟啊,确实也是个招人疼的性子。

纪明意摸了摸他的脑袋,她顺道嘱咐翠微回他们住的院子中一趟。慧真吩咐的《地藏本愿经》她已全部抄完了,正好一道给他。

徐元寿和纪明意来得挺巧,慧真此时刚从寺外扫清道路回来,见到纪明意,他双手合十,唤道:“徐檀越。”

徐元寿将纪明意放到椅子上,为了以示恭敬,纪明意还是撑着站起身,她将《地藏本愿经》双手捧着交到慧真,她浅笑说:“方丈大师昨日让信女抄的经,我抄完了,请大师过目。”

慧真接过,顺手将其放到了桌案上,他朗声道:“徐檀越一日便抄完了《地藏本愿经》的一十三卷,看来徐檀越内心很是迫切。”

纪明意并不否认,说了声是。

言罢,她看向徐元寿,对他使了个眼色。徐元寿撇撇嘴,只得带着人退出屋子,并阖上了屋门。

众人离去后,纪明意的目光闪烁,她含蓄微笑着道:“大师昨日的意思,信女还是不很明白,可否请方丈大师为我解惑。”

慧真一笑,他先请纪明意坐下,自己也淡然落座。他为两人各添上一盏茶,淡声说:“徐檀越读过王行甫的《耳谈类增》不曾?”

纪明意摇了摇头。

慧真温言道:“《耳谈》中有一则故事,叫‘桐城女’。说东家的女儿得了天花病,死后被捉去阴间,此时西家的女儿正好也染病亡故。结果到了地府一看,东家女儿阳寿未尽,实则是个享福的命,后头还有好长一段好日子等着她。可是东家女儿因得的是天花,尸身已被火化,无法再回到自己躯壳里。”

“这地府众鬼差一合计,干脆让东家女儿还魂到了西家女儿身上。”

纪明意沉默,她顿了顿,抬首定定地望着慧真,她问:“后来呢?”

“后来,东家女儿在西家女儿身上死而复生,她吵嚷着自己是东家的人,要回东家去,西家怎能乐意?西家的父母说她是自己的女儿,谁知东家此时得到了消息,立即从城东赶了过来,原来这东家的双亲也想要认回女儿。”

“东西两家因为女儿的事情争执不断,闹起来没个消停,竟这样闹到了县衙。县太爷听闻此事,认为将女儿判给谁都不合理,干脆让他们两家一起养女儿,两家人都同意了。”

纪明意捧着茶盏,垂首听着,她安静地不发一言。

“徐檀越,”慧真轻声唤她,他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平静地问,“贫僧的这个解释,徐檀越听明白了吗?”

纪明意双眼迷离地望他一眼,回答道:“可这是人编撰的小说轶事,岂可当真?”

慧真摇头一笑,他朗声说:“人生虚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徐檀越怎知,你我身处的浮世是真实的,而不是他人所写的轶事?”

慧真这话说的很有那部经典老电影《楚门的世界》的味道。纪明意怔了怔,她倚在官帽椅上,一时竟说不出话。

过得半晌,纪明意慢慢问:“所以我如今到底是谁?”

慧真笑说:“那就要看徐檀越觉得,那位‘桐城女’到底算是东家的女儿,还是西家的女儿了。”

纪明意沉重地呼吸着。

大概是看出了纪明意心中的惦念忧愁,慧真平和地补充一句:“依贫僧之见,徐檀越如今是谁,便就是谁。如果徐檀越想寻回从前故人,亦未尝不可。真正爱你者,只会因徐檀越尚在人世感到高兴,而不是惊惧。”

是这样吗?他们会感到高兴而不是惊惧?

纪明意怔忪住,许久后,她终于五味杂陈地点了下头——不管她如今算是东家女还是西家女,但这个故事,她勉强接受了。只她没有料到,世上居然真的有慧真这等能人。

那么……她要如慧真所说,跟从前故人相认么?

纪明意寻思片刻,问:“信女还有几个小问题,不知可否请教方丈大师。”

慧真道:“徐檀越但问无妨。”

“我从前与大师并无接触,敢问大师如何看出我非徐意?”纪明意踌躇着说,“大师又是否知道,东家是哪一家?”

慧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答说:“天道莫测,自可推演万物。此乃天机,不便泄露于徐檀越。”

“至于第二问,仅天知地知徐檀越知,贫僧只知东家,不知东家是谁。徐檀越可放心。”慧真悠然地说。

说不上是放心还是不放心,但慧真确实解答了她的不少疑问,至少她如今不再有偷了徐意的人生的负罪感,也不再为自己到底还是不是纪明意而感到彷徨。

她心头的烦闷消掉些许,纪明意缓慢地向慧真行礼躬身,口中说道:“大师不愧是天福寺的方丈大师,信女受教。”

慧真亦起身,对纪明意还礼。

谢完慧真以后,纪明意又对着释迦牟尼的庄严宝相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方才与徐元寿一道离去。

纪明意离开后,慧真又坐在椅凳上饮了几口清茶。思忖稍许,他翻起纪明意交给他的《地藏本愿经》看了看。

陡一翻看,慧真便怔住了,他捏着纸张,呢喃地说:“这字……”

须臾,慧真阖眼,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道句“阿弥陀佛”。

他捋着胡须道:“既乃上天作美,贫僧便顺应天意,玉成好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