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别桑睡觉一向很沉, 但今日有些不同,因为爹娘都不在。
此处不比云州,温别桑在这里每天要学很多做人的道理, 还有很多的规矩, 连阿娘都开始时不时的跟他讲很多模式化的东西。
温别桑不太喜欢这里,这导致没有爹娘在身边的时候, 他总是睡不太沉。
尤其是, 此刻已经过了子时, 爹娘很少会这么晚还不回来。
温别桑迷迷瞪瞪,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到声音渐近,他才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蹬蹬跑出了自己的房间。
这处院落很大, 比他们在云州的房子要大得多, 带有三大间的正房和住不完的厢房,温别桑就住在左侧正房里, 他跑出去来到父母住的那间, 一眼便看到了母亲满手的血。
乍然见他过来,她急忙跑去关上了门,匆忙地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
温别桑歪头, 温宛白下意识藏了一下自己的手, 温别桑又来看她的脸。
里面忽然传出周峤的声音:“纱布呢, 热水呢?”
温宛白只好道:“我马上去。”
应完了,又对温别桑道:“你先好好在这待着, 不许进去, 明白吗?”
温别桑听话地点头, 目送她出门之后,走过去把她留在门上的血迹擦了,之后便回来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的,并不往里间看。
周峤很快走了出来,紧锁的眉头落在他身上,也是一惊:“你怎么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
“我过来找你们,阿娘让我在这里待着不许动。”
周峤来不及多说,温宛白已经重新走回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周峤接过进去,温别桑看到母亲又匆匆去翻了药箱——
父亲自己略通一些岐黄之术,家里常备药箱。
这两个人进了屋内,忙进忙出,温别桑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边好奇地朝里面看,一边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个小雕塑。
耳朵却能听到里间传来父母偶尔的交谈。
“这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会被人追杀?”
“从衣饰来看,应当是哪个贵人家的公子……但也不知是福是祸。”
“若当真盛京里谁家的公子,最迟明日应该就有消息了。”温宛白道:“他伤的怎么样?”
“倒是没伤到性命,只是流血过多,估计要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了。”
温别桑隐隐明白了他们晚归的原因,听着他们低低的交谈,慢慢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被谁轻轻抱起,迷蒙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了父亲熟悉的下巴,便又沉沉睡去。
翌日一大早,温别桑便又爬了起来,跑来敲爹娘的门。
开门的是周峤,一脸无奈:“怎么了?“
“我睡醒了。”温别桑眼巴巴地:“现在不是半夜了。”
到底是自家孩子,周峤一下子就弄明白他在说什么,他道:“我们昨天救了个孩子,如今还不知他究竟是谁,只能等他醒来再说。”
温别桑好奇地朝里面看,周峤略让开身子,又轻声道:“脚步轻些,你娘刚刚才去休息。”
温别桑便放轻脚步,走向里面。
床上躺着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仍然在昏迷不醒。
周峤在一旁打了个哈欠,在小桌前坐下,道:“我眯一会儿,你帮我看着点,若他醒来你就说我们是好人,让他不要喊叫,好吗?”
温别桑点头,搬了个小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
周峤眯过去一刻钟左右,床上的人睫毛动了动,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先是想要撑起身体,随即扶了一下胸口,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眼眸锐利地扫向了温别桑。
温别桑立刻上前去捂他的嘴,对方瞳孔收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直接卡住了他的脖子。
温别桑猝不及防,眼眸瞪圆,忙道:“我们是好人,你不要乱叫。”
对方眸色阴沉而疑虑,左右看了看这个房间,温别桑用一只手拍他的手,目光落在他胸前的纱布上,道:“爹一夜没睡给你包扎,你又要流血了。“
对方的视线越过他,扫了一眼周峤,后者这会儿也惊醒了过来,一看到面前的场面,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温别桑只觉得胸口一重,人直接被对方扯上了床,那只手朝他脖子上方移动,直接放在了他的喉骨上,警惕地望着周峤。
周峤赶紧停下动作,道:“这位小公子,我们不是坏人,昨日你被一群黑衣刺客追杀,体力不支,是我们救了你,这是我的孩子,你千万不要伤了他。”
“他方才为何对我出手?”
周峤马上来看温别桑,面色变幻:“你又做了什么?”
“我怕他乱叫,想捂他的嘴。”
“……”
一场危机总算解除,对方半信半疑,手从温别桑喉骨上移开,但依旧牢牢钳着他的腰,冷漠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周峤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身手,也清楚他如今只是警惕心过剩,有问必答道:“此处是大梁相府,我名周峤,这是我儿阿桑,你放心,我们对你绝无恶意。”
听到相府之后,对方挑了挑眉,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的家伙,道:“你是周苍术离家多年的四子?”
周峤失笑,道:“正是,看来小公子对相府有些了解……先把我儿放了吧。”
“我尚且不知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对方道:“你让周苍术来见我。”
周峤一愣,没料到他竟然直呼宰相的名讳,又看一眼他的气度,犹豫道:“小公子,你又流血了,还是先把我儿放了,让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对方语气平静:“你不必担心他的安危,此处若真是相府,我即便伤了他,也跑不出去。”
周峤依旧不放心,只好先去喊了温宛白,自己匆匆去找了周苍术。
一刻钟后,温宛白拧着眉和床上的两人对峙,少年的手始终放在温别桑的脖子上,温别桑一开始还好,忽然一转脸,看到自己肩膀上的红痕,蓦地挣扎了起来:“你把我衣服弄脏了!”
“阿桑!”
不等伤者开口,温宛白急忙提醒:“乖一点,别乱动。”
温别桑老实下来,扫一眼肩膀上的血迹,看上去有些委屈。
周苍术很快阴沉着脸随着周峤赶了过来,一眼看到床榻上的人,悚然一惊,上前道:“太孙殿下!”
温宛白和周峤神色惊愕,显然都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小少年竟然就是如今的大梁福星,承昀太孙。
看到他出现,承昀终于相信了周峤所说的话,他松开了钳制着温别桑的手,后者马上从床上跳下来,跑到温宛白面前:“他把我衣服弄脏了。”
承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周苍术已经道:“来人,快去通知宫里!”
承昀抬手按住伤口,此刻才道:“二位恩人见谅,我昨日才遭遇过刺杀,不得不警觉一些,你们放心,待我见过母妃之后,定有重谢。”
周峤一边点头,一边道:“若殿下不介意,还是让我再处理一下伤口,瞧着,应当是绷裂了。”
一直到当今太子妃常赫珠匆匆赶来,温宛白和周峤才终于确定,他们的确是救了太孙殿下。
在常赫珠和温宛白夫妇道谢的时候,承昀来到了闷闷不乐的温别桑旁边。
轻咳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温别桑扭过脸,不与他说话。
“……方才对不住。”承昀略有歉意,又看了一眼他肩头的血迹,道:“这样吧,改日我命人给你缝一件新衣裳……”
“我这便是新衣裳。”温别桑瞪他,道:“是我十二岁生辰的时候阿娘给我缝的。”
承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被他钳制的时候没见害怕,看到他伤口绷裂也不见担忧,竟然兀自为自己的衣服染了血而伤神……
那可是皇太孙的血,沾上去不是他的福气吗?
承昀心中纳闷,但也不好意思说,只能再次道:“那你说怎么样,我赔你一些银子?或者,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温别桑看着他,道:“你要赔我银子?”
承昀意识到,面前是个小财迷。
他自信一笑,道:“你想要多少银子?”
温别桑一时没了谱。他对太孙并不了解,也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孙子……当今圣上的孙子有多少钱呢?
就在这时,常赫珠走了过来,见到两个家伙站在一起说话,不由一笑,道:“这就交上朋友了?”
承昀算是默认,温别桑却道:“还没有。”
温宛白叹息,又对常赫珠告罪道:“我这孩子与旁人有些不同,还望太子妃不要见怪。”
常赫珠什么人,对周家的一切自然早就清清楚楚,她走上前来看着温别桑,道:“我瞧着这孩子倒是晶莹剔透,不知周夫人可否割爱,让他随太孙进宫做伴读?”
温别桑睁大眼睛,承昀也挑了挑眉,温宛白忙道:“不可!”
常赫珠神色划过一抹意外,承昀也怔在原地,无法理解她的拒绝。
“我们这孩子……性子怪异,若进了宫,只怕会惹殿下不快。”
承昀和常赫珠离开相府,来到车上,常赫珠关心了一下他的伤势,又责备了他几句,承昀呐呐认罪,难免又想起温别桑,道:“周家为何不让那小孩来给我做伴读?”
常赫珠多看了他一眼,道:“听说那孩子脑子有些缺陷,前两年周峤刚入京的时候还带他四处看过,你没瞧出不对?”
“……确有些不对。”承昀想起对方那副干干净净的模样,略有同情:“当真有脑疾?”
“我听为他看过病的太医说,倒也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就是处世有些一根筋,在其他方面可机灵着呢。”
几日后,温别桑正认认真真地在屋里练着字,忽闻有人来通报:“桑少爷,太孙殿下来了。”
温别桑依旧认认真真写着字。
这厢,承昀在前厅等了一阵,终于等来了小厮的身影:“桑少爷说,他要做完四爷安排的功课才能过来。”
承昀只好坐在厅内干等,半柱香后,他皱了皱眉,感觉对方有些怠慢。
可想起常赫珠的话,又勉强压下了这股不快,将小厮喊来,道:“你再去问问,他何时能好?”
小厮去了又回,呐呐道:“桑少爷说,他做完功课觉得累,请您改天再来。”
“……”承昀目露隐忍,道:“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带了银子和新衣服来,是要对他赔礼道歉的。”
小厮再去,很快,温别桑跑了过来,眼睛亮亮的:“你带了银子来?”
“……”承昀负手,抿嘴。
温别桑全然没发现他的不快,依旧很高兴,道:“你上次一走了之,我当你不记得欠我的银子了。”
这小孩倒是挺记仇。承昀心中嘟囔,明白了他为何会怠慢自己,也反思了一下,心中火气稍下,道:“我带了十两黄金,还有几件新衣裳,马上天就要入冬了,你正好可以穿到。”
“好几件新衣裳?”温别桑跑到他身后,看向地上的箱子,直接打开,果然在里面看到了几件华贵漂亮的新衣,上方还放着一个大大的金元宝。
当即欢喜了起来,抱起箱子便想走。
又忆起什么,停在承昀身边,道:“你可以跟我道歉了。”
承昀面无表情:“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温别桑很大方,道:“你走吧。”
“阿桑。”
温别桑又回头,看到他紧锁的眉头,自己也跟着皱起眉,道:“你不能叫我阿桑。”
“你父亲不是说你叫阿桑吗?”
“那是我家里人才能叫的名字。”
“……那我叫你什么?”
“爹说我在盛京要改姓周,不能再随娘姓了。”温别桑想了好一阵,似乎是不太喜欢盛京的名字,道:“你还是叫我温别桑吧。”
“阿桑。”承昀偏不要叫他全名,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时辰,你如此抛下我,是不是有些不礼貌?”
温别桑抱着箱子,眼神躲避了一下,仿佛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
“一定要去吗?”
但凡他今日出来客客气气,承昀可能不会如此不满,此刻,他带着点不甘心,平静道:“这是基本的礼貌。”
到底是相府的孙少爷,温别桑的房里也算应有尽有,承昀走进去,温别桑把箱子放在一个椅子上,站在一旁道:“已经来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承昀明确地感觉到了他有脑疾,他不客气地道:“你至少应该给我倒杯水,让我坐一坐,才算勉强尽了待客之道。“
温别桑只好去搬了凳子,过来给他放在面前。
这会儿承昀还没怎么进屋,他看着眼前的凳子,忍住发火的冲动,道:“哪有让客人在门口坐着的道理?”
“那你要坐哪儿?”
“你是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温别桑抿嘴,承昀接着道:“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吧?”
温别桑不高兴:“爹娘喜欢我。”
“你不想让我也喜欢你吗?”
“不想。”
“……”我可是太孙!
承昀这辈子没在谁面前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此刻只能告诉自己,他有脑疾,有脑疾。
“你知道与我交朋友意味着什么吗?”承昀径直走到桌前坐下,自己拿杯子倒了水,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不甘心与不服气,道:“我是太孙,日后是太子,未来便是皇帝,这天下都是我的,你明白与皇帝做朋友意味着什么吗?”
温别桑走过来看着他,依旧不明所以:“意味着什么?”
承昀捏紧了杯子,眼神直勾勾地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洞。
他到底放弃了这个话题,抬手按了按有些抽痛的太阳穴,道:“坐下。”
温别桑在他身边坐下,还是疑惑地看着他。
感觉他应该坐的差不多了,温别桑又开口:“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为什么总想让我走?”承昀忍无可忍:“我是得罪你了吗?”
温别桑被他气到泛红的眼睛而吓到,呆了一阵,呐呐道:“那我们待在一起,要做什么呢?”
承昀略有所悟:“你是不知道如何与我相处,才想撵我走的?”
温别桑没说话,神色有些迷蒙,看上去像是默认了。
果真是个笨东西,承昀心想,道:“会下棋吗?”
“会。”
“棋盘在何处,我们下一局。”
温宛白和周峤回来的时候,便见到两个少年正坐在床边的小榻上,温别桑皱着脸歪着头,似乎正在思索,而太孙殿下神色隐隐得意,显然是要赢了。
温宛白有点不敢置信:“他是如何与阿桑玩到一起的?”
周峤:“……这小太孙,还真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