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1 / 1)

六天后, 江黯进入状态,领着“女儿”高云希一起拍了第一场戏。

这场戏演的是亡妻忌日,江黯领着女儿前往墓地扫墓的情形。

小姑娘高云希有点难以进入状态, 江黯拿出这几日给她讲作业的语气, 循循善诱地引导她进入情绪。

既然演了这种题材,有些话题已然无法规避, 江黯蹲下来看向高云希, 直言不讳地问:

“希希, 之前你提过, 你姥姥去世了,你很难过, 对吗?”

高云希的爸妈非常忙碌,常年都在国外漂,她是跟着姥姥姥爷长大的, 对他们感情格外深。

这会儿一听江黯提到姥姥, 她嘴角立刻就撇了下来。

其实小孩子对生死的认识没有那么深刻。

刚知道姥姥在医院去世的时候,高云希只是下意识哭了起来, 但其实她不知道那真正意味着什么。

直到年复一日的, 当她发现过年的时候姥姥再也不会替她包饺子,姥姥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长会上……

这些不计其数的“缺席”,才让她真正意识到,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离别又意味着什么。

高云希才9岁, 她还没有太大的能力总结这些感悟。

这些都是江黯这几日在与她沟通的过程中了解到的。

对于年级还小的人,亲人的逝世不是天崩地裂的、让人无法承受的惨剧, 但却会是长大后每次回顾起来, 都会在心里蒙上的一场霜冻。

为了带小姑娘进入情绪, 也为了让自己进入情绪,江黯拉着高云希一起看向了面前的墓碑。

这会儿高云希想的是姥姥,江黯想起的,则是自己的母亲霍曼文。

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时常往返于家与医院。

可母亲从未放弃对他和江玺的关心。

弥留之际,她想的也是儿子能得偿所愿,而没有让他一定要在跟前尽孝。

“小黯,隔壁床的女儿在美国工作,想见一面,难如登天!我的儿子虽然不常在这里,但幸好你是演员,你看,我一打开电视,马上就能看到你!

“所以啊……安心做你的事吧,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已经比很多家长都幸运多了。”

脑子里想着霍曼文曾说过的话,江黯唤着小姑娘故事里的角色名,开口道:

“瑶瑶,你妈妈已经去世五年了。那会儿她年纪太小,也许你不记得她了……但她……”

讲述着剧本故事的时候,江黯不可自控地,想起了母亲说过的更多的话——

“小岁,我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

“毕竟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小名儿呢……我知道你不喜欢它,但你能为了我喜欢吗?

“小岁,你知道我真想说的是……你能答应我,以后和你爸好好的吗?我这个病,搞不好哪天就复发了,不要让我放心不下,好不好?

“是,他嘴上不满意你演戏,为了劝你放弃,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叫你‘戏子’什么的,他确实不对。但他心里还是想着你好的……

“你之前去高原地区拍《朝圣》,那些氧气瓶、防止高原反应的药,都是他去买的。他没有告诉你而已。

“你俩啊,都是驴脾气,不肯先低头的……但你们心里都有对方的,是不是?他年纪大了,男人也有更年期呢,你这当儿子的,偶尔宽容一点,让让他,行不行?”

而后,几乎不可自控地,江黯想到了邢峙。

邢峙毕竟比自己小6岁呢。

让一让年迈的父亲,没什么。

那么,让一让小朋友……好像也没什么。

就算真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有些话也该和他当面说清楚才好。

江黯刚想到这里,旁边高云希“哇”地一声哭了。

小姑娘没忍住,控制不住情绪了。

导演赵骏赶紧过来哄孩子,并对江黯道:“江老师啊,是这样的,我觉得希希情绪不到位的话,其实也可以理解。故事里她妈妈走的时候,她才3岁。她其实没多少记忆。

“其实这也是你这个人物时常崩溃,以至于越来越魔怔的原因之一——

“你深爱妻子,为了找到杀害她的凶手,几乎疯魔了,周围所有人都不理解你的执著。

“但你一直以为,至少你女儿是理解你的,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然而你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你在和未知的凶手做斗争,可你没有战友,没有人能理解你的痛苦,哪怕是你的女儿。

“所以你这个角色,后来彻底失控了……你连女儿都顾不上管了……”

“嗯。你说得对。”江黯严肃起来,“怪我。我状态不好。竟忽略了这点,抱歉。”

“不怪你不怪你。为了让一切足够真实,我没把全部剧本给到你,你那边很多信息都是缺失的,你看,你现在连真凶是谁都不知道……”

20分钟后,这场戏正式开始拍摄。

江黯用地道的四川话说着台词:

“瑶瑶,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我们来拜拜她。

“你这……你这啥子表情嘛?不想来?想去哪儿耍嗦?

“我让你妈妈磕头,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你觉得这会弄脏你的裙子?你一点也不记得妈妈了是吗?书白念了?我教你的东西,全都忘光了?你脑壳里头到底装的啥子?

“幺儿嘞,你晓不晓得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遭了多大的罪?!”

……

高云希扮演的瑶瑶哭了,不过不是因为想念那个陌生的妈妈,而是因为一直很宠爱她的爸爸居然吼她了。

女儿的哭声换回了江黯的内疚。

可与此同时,巨大的失落感与挫败感同时席上了他的心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没有精力哄女儿,第一次失态地在她面前流起了眼泪,继而上前抱着墓碑,竟是呜咽了起来。

瑶瑶的哭,刚开始有几分真,后来倒是撒娇为主了。

可看到爸爸的反应后,她愣在了原地,不知道从来顶天立地的爸爸,为什么竟也会哭鼻子。

尽管不懂,小孩子的情绪容易受到感染,很快就重新哭了起来。

不过这回不再是有几分刻意的嚎啕大哭,她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再过了一会儿,瑶瑶很懂事地走上前抱着江黯的胳膊摇晃起来。

“爸爸对不起,我这就磕头!我马上就磕头!

“你别难受了。妈妈如果能看到,也会跟到起不好过的。”

江黯对一切置若罔闻。

此刻他不再试图通过想念逝去的亲人、比如母亲,来调动情绪。

他彻底让自己进入了人物,想象着永远见不到挚爱的妻子,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猝不及防的,江黯想到了邢峙。

似乎已经很久没见的邢峙。

如果……如果我永远见不到他了呢?

江黯的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几乎不寒而栗。

这场戏演完,江黯的情绪几乎跟故事的主角一样崩溃了。

赵骏没敢贸然打扰他,给了他独自消化的时间,只上前把高云希抱离了现场。

江黯随意坐在了墓碑边的泥土上,他也不计较,把戏里用作祭品的白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一口喝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所以没喝多,算是浅尝辄止。

酒精沿着食道烧进了胃里,让整个身体暖和起来。

江黯感到自己舒服了一些,这种热度好似把他从森冷的地狱拽回了滚烫的人间。

此时江黯一方面还有些沉浸在角色的情绪中,有点走不出来。

另一方面,他心生了悔意。

他想母亲说得对,他脾气是太倔了。

其实……又有什么不能低头的呢?

在这世间,除却生死,其余都是小事。

不过是主动找一下邢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他活得好好的,邢峙也活得好好的,他们该抓紧时间珍惜,而不是把这时间浪费在赌气上。

不过江黯的后悔并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他发现,这或许是两个人之间必须有的经历。

他想或许可以这这段经历称为“因祸得福”。

只因有了这么一次闹别扭的经历,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想他是真的喜欢上邢峙了。

刚开始同居的时候,江黯搞不清楚状况,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李屹南,还是邢峙。

不过和邢峙在一起是开心的,他骗不了自己,于是就那么和他谈了一场试验性质的恋爱。

后来渐渐地,李屹南的印象,逐渐被“摘星星”取代。

江黯看邢峙有了滤镜,觉得他把曾对“摘星星”的好感,移情到了邢峙身上。

与此同时,他还担心他接受不了在那种事儿上当下面那个。

再后来,该发生的,全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江黯感觉自己有些不习惯,但勉强还算接受了。

和邢峙在一起是高兴的,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和他处了下去,可若要问他一句,是不是真的喜欢邢峙、爱上了邢峙、是否从此非君不可……

江黯扪心自问,那个时候的他回答不出来。

江黯的父母感情良好,对他来说是一对好的典范。

可身处娱乐圈的他,又看过了太多分分合合,甚至见证过许多狗血的、或者能用“混乱”“肮脏”这种词语来形容的感情。

娱乐圈的开放式关系非常多,夫妻俩一起被大佬包养的怪事都屡见不鲜,江黯也就很难对感情生出强烈的信任。

再者,他和邢峙的感情是怎么升温的?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冷玉梅和李屹南的感情戏。

江黯无法保证自己和邢峙以后不会接感情戏,也就无法保证不会再有一次类似的因戏生情。

总而言之,那会儿江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邢峙,或者说就算爱了,这种爱会维持多久,会不会在他与其他人之间发生复刻,他通通不确定。

在江黯看来,换到邢峙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还那么年轻,比自己面临的诱惑只会更多。

在这样的圈子里……妄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太过天真了。

这些都是江黯之前有过的真实想法。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不想失去邢峙。

如果他真的经历了《凶》的主角所经历过的事情……他想他会疯的,他可能比主角还要偏执。

回想这几日自己饱受的折磨与煎熬,个中滋味不可言说,是他活了29年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经历。

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江黯没再犹豫,他意识到他真的爱上了邢峙,邢峙对他来说是不可取代的。

眼前的这些墓碑,更是提醒了他,他不该浪费时间,遇到想要爱的人,就该珍惜能够在一起的机会。

至于未来如何……也许只能交给命运与时间,但他起码要先把握住眼前还能把握的。

江黯想通了,也不纠结了。

他不再耽误时间,坐在墓地里就给邢峙打起了电话。

不过电话没打通,语音提示对面关机了。

江黯想了想,转而给Ada打了电话。

“Ada姐,麻烦你一件事。”

“哟,祖宗啥事儿?尽管说。”Ada道。

“你今天有空吗?”

“有。”

“是这样的……后天是邢峙23岁的生日。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嗯,是一套礼服,我参与了设计,由服装师手工缝制的。我把地址给你,你直接过去取就好了。

“我是想……想他下次得影帝之类的时候,可以穿。或者红毯也可以。总之……”

“哟,决定要和好啦?”

“那就拜托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你俩没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与Ada打完电话,江黯彻底如释重负了。

他笑着走向导演,继而被告知他的“妻子”今天刚到,两个人可以认识一下、熟悉一下。

演江黯妻子的演员是来客串的,只待一周就走。

两个人统共也没几场对手戏,会以闪回的形式出现在正式电影中,这期间也不涉及任何亲密戏,而只跟剧情线索密切相关。

就这样,江黯见到了故事里的“妻子”。

对方虽然没多大的名气,不过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文艺片演员,之前以演话剧为主,近两年刚被电影导演发掘。

“江老师你好,久仰,我叫文真。我是四川人,会说当地话,有幸导演被选中。”

“文老师你好,我看过你的话剧,非常精彩。”

商业互夸结束,江黯拉着小姑娘高云希的手,领着文真在小镇里逛了起来。

小镇一共没几条街,江黯对这里已经很熟,俨然一副本地人的做派,熟悉地给文真介绍起这里的一切。

“江老师厉害,”文真很由衷地夸赞,“我家乡靠近川北,我又很早就去了帝都闯荡,其实对这边不熟。

“川北川南,两边方言也有明显的差异,我觉得你当地话说得快比我都好了。”

·

另一边,邢峙也来了这座小镇。

下飞机后他先打了车,司机对去小镇的路不熟,只能跟着导航七绕八绕。

他一边感到挺满意,觉得这是趟肥差,毕竟这里距离机场有将近两百公里,能挣不少钱,另一边他又抱怨这里路况不好,嫌这里实在太偏。

路上邢峙手机的电耗尽了,充电宝又出了点问题,不过他不是很在意。

反正他很快就能见到江黯了。

邢峙是在傍晚到达小镇的。

这里太过落后,连像样的旅馆都没有,也就谈不上线上下单订酒店。

于是邢峙拖着行李箱在小镇里慢慢逛,为的是找一个能住的地方。

在小镇里逛的时候,邢峙并不着急,路过某段有意思的街道是时,他会想江黯这段时间是不是也走过这条路;路过某家看起来人气很高的餐馆时,他会想江黯应该也来过这里。

不久后,在路过一家人气旺盛的小餐馆时,猝不及防间,邢峙还真撞见了江黯。

不过江黯不是一个人,他和一个10岁不到的小姑娘,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成熟很有气质的女人,三人一起坐在路边摆着的塑料桌旁吃粉。

邢峙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拖着行李箱往旁边走了几步,将身形藏了路边的一棵树后。

然后他悄然探出头,静静地望向了江黯。

此刻从妆容到气质,他都彻底变成了故事里的那个人,人来人往的,竟无一人认出,在吃路边摊的他会是那个耀眼的大明星江黯。

邢峙能很清楚地听见江黯那边传来的声音。

只见小姑娘冲江黯喊了一声“爸爸”,又冲那女人喊了一声“妈妈”。

而后江黯和那个女人先后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两个人面上的笑容皆是轻松、自然、而又愉快的。

邢峙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江黯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也是演员。

这会儿他们只是在培养戏里需要的那种感觉。

可他们三人之间的氛围又实在太过真实。

真实到邢峙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真实到邢峙觉得……一切似乎本该如此。

如果没有他的介入,江黯未来的生活也许就会是这样的——

他会有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儿女,他的生活会轻松愉快,充满热闹的烟火气。

与此同时邢峙还发现,当自己不在江黯身边的时候,江黯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他依然随性洒脱、快活高兴、且沉迷于演戏。

有我没我,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分别。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邢峙听见那个女人对江黯开玩笑道:

“江老师,我也有一个跟希希一样可爱的女儿哦。你是不是很羡慕?我看你像是个女儿奴的样子呢。”

听到这话,江黯看向了高云希。

他的表情非常复杂,眼神里明显浮现出了些许遗憾。

然后他伸手揉了揉高云希的头,不无感慨地说道:“是啊,我要是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该有多好。”

邢峙浑身僵硬,如坠冰窖。

他意识到了一件他之前从未深入考虑过的问题——

是啊……他以前怎么没想过,他自私地把江黯掰弯,会让他失去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权利。

与自己在一起,江黯就永远没有办法成为一个父亲了。

一切似乎还有转圜余地的。

江黯不是天生就是弯的。

他现在最多也就是个双。

只要他想走回正道,他随时可以。

周围的一切,邢峙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他感到自己像是盲了聋了,又像是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

而等他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身体已被冷汗浸透。

邢峙发现自己无法在此刻往前迈出哪怕半步。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身离开了这家餐馆,继而离开了这个街道。

提前离开的邢峙,没有听到江黯后来对文真说的话——

“不过还是算了,这几天给希希辅导作业可真折磨死我了。我发现我还真没精力做这些事情。

“有了孩子,就得对他们负责,必须亲自看功课什么的,否则我心里过不去。可是我又实在没这个时间……

“也许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我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比如演戏或者电影创作。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编剧导演什么的,有机会都想试试,肯定没时间留给孩子。

“生了孩子却没时间管,把一切都扔给保姆家教……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那干脆就不考虑孩子的事儿了。再说——

“再说我和邢峙在一起了。

“孩子的事儿就更不必想了。”

文真有些好奇地问:“江老师,如果不考虑你刚才说的那些事业发展的问题,邢老师和孩子之间只能选一个的话,你选哪个?”

“……邢老师。当然是邢老师。他才是我想花一辈子时间想要陪着的人。”